书城童书化装穿越·迷人的追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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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鬼谷野梵花

离我们村近一里的地方有一个小山谷,大家叫它鬼谷。它其实是平平常常的一个山的褶皱。谷地有一个山洞,两丈多深就到底了,只是先后两次有人在这里头自杀(一次是本地一对男女,另一次是外地来的一个男人),这洞就有了一种不祥、一种险恶。这种不祥和险恶弥漫开来,就使这平常的山谷变得恐怖莫测了。

鬼谷四周是黑森森的灌木丛,唯谷里不长树。有一脉极细的泉水,悄无声息地把谷里的草滋润得油绿肥嫩,是一个放羊的好地方。

我那时只八九岁,很害怕这个潮湿的山谷——这全是由于迷信的老人们的渲染。

不过,若有“压邪的”太阳当顶照着,若有几个小伙伴结伙,我还是敢于到鬼谷去的。去那里割羊草是顶理想的,而且那儿还有一种特别的花——野梵花。说这种花特别,一是因为它没有叶,从山泥里兀地蹿出一支笔直的绿里泛红的茎来,到一尺来高时,顶端就开出一朵饭碗大的肉红色的花朵。花的形状如删减过的蟹爪菊。人闻不出这花的味,但蟑螂和苍蝇必定嗅得出它的奇味——橱角、灶头插几枝,蟑螂和苍蝇就避之不及了,所以也有人称这花为“蟑螂花”或“苍蝇花”的。这是野梵花的又一个特别之处。

我们孩子喜欢这种花倒不是因为以上说的两点,单是因为它的茎好玩。这茎一尺多长,脆得很,一折就啪啪地断了,使人获得一种快感;而包裹着茎的皮却韧,还牢牢地维系着整体。这样,我们不但能把茎造成“三节棍”“九节鞭”,还可以连缀起几枝,造成一串串的“佛珠”或“项链”来挂在脖子里,凉凉的,可舒服呢!

有一天早上,我要去镇上看杂技,父亲说:“好吧,不过你先把山羊拴到鬼谷去,那儿的草好。你从镇上回来时把羊牵回来。我马上要去窑厂。”

为了杂技,我答应了,牵着我家的山羊向鬼谷去。走到半路,忽然从鬼谷那儿传来了一种哭一样的鸟叫。是个阴天,又奇怪地没一丝儿风,那鸟叫在这寂静的天地间就愈显得险恶。这时,山羊挺直前腿不肯走了,是因为恋着一丛好草,不过我当时是以为山羊预感到了什么凶兆。

我再不敢到鬼谷去,就把羊拴在林子里了。

傍晚,我从镇上回家,一脑子的杂技,早把牵羊的事忘了。父亲的脸不好看,说:“羊呢?”

我吐吐舌头就朝外奔。父亲厉声叫住我,说:“你把羊拴在树林里,羊一走动,羊绳缠绕在树上,差点被勒死,幸亏我看见了。现在羊在鬼谷里。”

我吃了一惊。当此暮色渐起之时,我怎么敢到鬼谷去呢?

父亲的脸变得铁青:“快去!还磨蹭啥?”

我五岁的小妹可怜巴巴地向父亲求情:“爸爸,你陪哥哥去吧。”

父亲是下决心惩罚我了,斥责道:“别插嘴!”

我一咬牙就向鬼谷走。小妹在我背后带着哭声喊:“哥哥,鬼迷你,你就撒泡尿……”

赌着气,我一口气就跑进了鬼谷。

这时候,暮色已经稠起来,灌木丛变得铁似的黑,老是不怀好意地伸出带刺的枝条来拉扯我的衣衫。

鬼谷在我面前了。它整个儿是神秘莫测的墨绿色,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压迫感,叫人不由得会生出一种被迫的期待,期待着产生什么祸事。

我听到了山羊的嘶声叫喊,好像在喊:“来——快来——”循着声音,我看到了山羊,白晃晃地站在那个山洞口!那个可怕的山洞!

关于这个山洞的种种凶险的传闻一齐涌到我的脑际,使我惊恐万端,无论如何再不敢靠近一步。这时,山羊呼喊得愈加凄厉,还惊惶地来回奔突,像有什么东西在追逐它。我头皮发麻,手指发硬,再坚持不了,回身就逃。

父亲喊着我的名字出现在我面前。他两手叉腰,挺起胸脯,高大、壮实,在灌木丛间,像一座山!我跑上去,抱住了他的腰。

父亲忽然变得温和了,摸着我的头,说:“阿芒,看见什么啦?”真的,我看到什么鬼怪了吗?没有!

父亲笑起来,拍拍我的腮:“好了,爸爸在这儿,你总敢去牵羊了吧?”

听到这话,我赶紧从父亲的怀里挣脱出来,头也不回地往家里奔。回到家,看见妈妈,就再也憋不住满腹的委屈,号啕大哭起来。多么狼狈啊!

等父亲回来,妈妈就怪他太狠心。而爸爸说这样锻炼锻炼一个男孩子是必要的。两人争吵一通,也没个结果。

这件事过去了几个月,父亲离家外出搞运输去了。一天傍晚,我一进家门,就听小妹在抽泣,很伤心,不肯吃晚饭。原来是被小伙伴抢走了她自己做的野梵花茎“金项链”。小妹本来体弱,这么一折腾,到半夜竟发起烧来;一忽儿昏睡,一忽儿醒来哭叫要“金项链”。妈妈抱着小妹劝慰:“乖哪,乖哪,妈妈打电话给爸爸了,爸爸就回来给小妹采野梵花去哪……”

我明白,这是哄小妹。爸爸不会回来。

在那一段时日,一想起爸爸,在我眼前出现的总是那天叉着腰、挺着胸、高大壮实、像山一样的那个形象。在妈妈无可奈何的劝慰声里,在小妹哀哀的哭声里,我忽然想到:爸爸不在家,这个家里就只有我是个男人了!蓦地,在我的心灵深处,涌出了一股陌生而又神奇的力量,而且很快如火一般灼灼地燃遍了全身。这是一种使人激动不已的庄严的责任感!

我居然很轻易地就决定了,马上去鬼谷采野梵花!半夜去鬼谷,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啊!

我起了床,穿好衣裳,临出门时又镇静地想了想还该做些什么准备。这一想,我就想到了要带一个手电和一个棒槌。

恰好是月半,月亮朗朗地照着大地,走路根本用不到打手电。一种莫名的兴奋激励着我,我几乎不去听任何声音,眼睛也只盯着脚前的路。

钻出灌木丛,鬼谷就伏在我面前了。先是觉得很静,静得使人胸口发堵。一会儿,却又听见了许许多多“藏着的”声音。簌簌簌——是草叶在风中摇曳吧?唧唧唧——是泉水在石隙间流淌吗?还有一种发自大地深处的若有若无的声息——是蚯蚓在翻身吗?

月光下的鬼谷,是蒙蒙的,是阴阴的,一切都似浸在灰色的溶液里,正在颤颤地溶解……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两手叉腰,挺起胸脯,大声地咳了一声,然后埋下头去只顾找寻野梵花——只生长在鬼谷的花。草摇曳着,捉摸不定,又凝了露,凉得出奇……我想用手电,然而捏痛了手指,电筒还是不亮。我彻底忘了:装电池时为了减少走电,两节电池是对放着的。至于那个棒槌,至今我也弄不清是在什么时候丢掉的。

我紧张地在草丛间摸索,耳朵里涌满了自己大声的喘息声,到后来索性就在草丛里爬起来。我到底找到野梵花了!一枚,两枚,三枚,四枚,够了!

当我从草丛间直立起身子时,忽然发觉自己站在那个死过几次人的可怕的山洞口了!黑森森的山洞就像独眼鬼的巨大的眼睛!

我双手捧着野梵花,轰隆一声推开家门,浑身泥污,额发滴水,挺着胸脯站在母亲和小妹面前,哽咽着大声喊道:“小妹,野梵花!”

妈妈愣了一会儿,猛地扑过来搂住了我,颤着嘴唇说:“孩子!我的孩子!你哪里去了?你怎么哭了?你……”

我这时才感觉到两眼发胀,确是噙着两眶冰凉的泪水的。

我会毕生记着这件事的。那一天,我第一次挺起了男子汉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