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醉太平
2154000000009

第9章

邻家孩子的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了。空气里有一种饺子馅的香气。应该是韭菜馅。老费最喜欢韭菜馅。这原是北方人的口味。韭菜馅,大白菜馅,包饺子蒸包子包馄饨,是老费从小就吃惯了的。刘以敏呢,却是典型的南方人的胃。对韭菜,简直是恨之入骨。只那股子气味,就让人讨厌。刘以敏也包饺子,但是喜欢用韭黄,加点虾仁,加点鲜肉,加点鸡蛋,加点香菇。刘以敏的饺子自然是美味的,但是人这东西,就是这样奇怪。味觉的记忆,就是这么顽固。时间长了,刘以敏终于妥协了。刘以敏开始尝试着包韭菜馅饺子,开始学着做大白菜,做红红亮亮的红烧肉,竟是越做越出色了,害得一家老小,尤其是费老爷子,最是好这一口,越发离不开了。刘以敏兴头头地忙活,老费津津有味地吃。老费倒是从来不曾问过,刘以敏是不是也真的热爱上了韭菜和大白菜。

老费起身给自己沏了一杯茶。茶不能空腹喝。这是刘以敏的规矩。还有,每天晨起喝一杯白开水,晚上吃一粒金维他,每天叩齿多少下,每天提肛多少回,肉吃多了要清胃火,一周吃一次杂粮粥清肠子……一堆的繁文缛节条条框框。如今,老费是早已经不管这些了。一个人过的好处就是,自由。一个吃饱了,全家不饿。精神上的自由倒在其次。躺在床上,想什么,不想什么,全没有人管。重要的,还是身体上的自由。就像平日里人们调侃的,男人三大得意事,升官发财死老婆。老实说,在刘以敏时代,尽管老费有种种不如意,但还是没有真正越过那条线。要说精神出轨,那就不好说了。老费也是血肉之躯,也是心思细腻满腹才情,圈子里,老费大小也是一个人物。老费的内心世界五彩斑斓丰富多姿,这不是老费的错。比方说这茶,是上好的君山毛尖,便是那个漂亮的湘妹子寄来的。湘妹子是大学老师,在长江之畔仰望京华烟云,仰望京华烟云中的核心期刊主编老费,冠盖满京华,担忧寄情不达,便寄了君山毛尖,并附一句: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老费一面品茶,一面品诗,舌尖心底,其中的百般滋味,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老费一面喝着茶,百无聊赖地翻手机。看见易娟那条短信,潦草的,冰冷的,公事公办的,没有一丝感情色彩。改日吧。改日。他想起同易娟讲过的一个段子。当时,易娟一下子就把脸飞红了。易娟白嫩,是那种吹弹得破的皮肤。因此上,易娟的脸红就格外的动人。如今的女人,尤其是这个年纪的女人,脸红倒成了一种难得的颜色。女人们都很放得开。酒桌上,不仅仅是善饮, 即便讲起段子,都是不让须眉的。直把男人们都讲得哑口无言了。这世道,当真是不得了。老费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当初,知道了易娟有家庭,老费反倒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放松。有家庭好啊,好极。这样的女人,前瞻后顾,知道进退,懂得分寸。在这种事上,老费不想麻烦。老费看着易娟吞吞吐吐的样子,一颗心就完全放下来了。真的。放松之余,还有一种——怎么说呢——隐秘的快感,邪恶的,疯狂的,侵犯的,带有一种摧毁什么以及颠覆什么的粗鲁的豪情,还有悲壮。妈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真是莫名其妙。

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跟刘以敏离婚以后,有一度,老费觉得自己都快挺不过去了。婚姻这东西,真是奇怪得很。仿佛身体的一半被生生砍了去了,血肉模糊。又仿佛一颗蛀牙,被拔掉之后,依然会疼得钻心,那种空洞的疼痛,让人不由自主地拿舌头去舔,却一次次扑了空。舔过之后,只有更深刻的疼。这是老费没有料到的。女儿判给了刘以敏。老费并没有争。女孩子,跟着母亲,毕竟方便得多。没有了刘以敏和女儿,这三居室的房子显得格外的空旷。连电话铃仿佛都有空洞的回声,盘旋不去。钟表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分外清晰,连成一条线,带着锋利的硬度,把时间切割得七零八落,叫人惊心动魄。老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拖鞋敲击着木地板,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橐橐橐,橐橐橐。活了半辈子,空热闹一场,到头来,还是剩了孤零零一个人。人这一生——怎么说呢?

房子还是老费单位分的福利房。老费忙。装修全是刘以敏的事。刘以敏心细,眼又高,房子装修得十分的漂亮,引了很多人来观摩,一时间成了朋友间流传的样板房。有话说,男人两大累,离婚和装房子。这两样,老费倒是都不曾有体会。婚离得手起刀落,干净利索。房子也没有介入一个手指头,一身轻松。有朋友提起来,不免有些眼红,说老费这家伙,真是便宜了他!

老实说,私心里,老费不愿意把易娟往家里带。老费不是矫情。真不是。老费是有障碍。心里总有那么一个小东西伸出藤藤蔓蔓,牵牵绊绊的。可是易娟不依,闹着要去家里看看。老费最看不得她娇嗔的样子,心里一软,就答应了。

第一回带易娟回家,老费表面上从容,心里却是慌乱得不行。这房子里,一桌一凳,寸布缕丝,怕是连一颗钉子,都有刘以敏的手泽吧。老费到底是心虚,总觉得,刘以敏的眼睛就在不知什么地方,看着。还有女儿。女儿长得像老费。眼睛不大,却黑漆漆的,棋子一般,特别的亮。

老费把灯都关掉了。易娟笑他老土鳖,笑得花枝乱颤。老费看着黑暗中那横陈的玉体,山是山水是水,山重水复,忽然一下子恼羞成怒。

送走易娟, 老费把家里的床单枕套都洗了。老费学着刘以敏的样子,清洗,消毒,熨烫。老费把家里里里外外都清扫一遍。沙发套也换了。杯子放进消毒柜。窗子半开着,夜风莽撞地吹过来,凉爽得很。老费大汗淋漓地坐在沙发上,累得直喘粗气。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易娟。真没想到,易娟竟是这样的好。想起易娟那个疯样子,老费心里痒痒的,又恨恨的。这么多年,看来真是白活了。洗过的床单在阳台上飘飘曳曳,像旗帜,欲望的旗帜。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所有这些,都超越了老费的人生体验。老费半闭着眼睛,回味着方才的种种,觉得犹如新生。女人这东西,真他妈的妙不可言。老魏。难怪了。老魏是情场老手,在高校里,是著名的灰太狼一匹,不知道有多少美羊羊落入过他的虎口。这易娟,难不成已经——不会,应该不会。老费想起老魏的那个光灿灿的秃顶,仿佛罩着一圈佛光。妈的老魏!

易娟。她现在做什么呢?看来,这个周末,是没有什么意思了。

午睡起来,老费有一些萎靡。下午的阳光照过来,透过窗前的植物枝叶,一地乱影斑驳。老费木着一张脸,目光茫然。窗子半开着,有风从树梢上掠过。对面工商银行的招牌把阳光反射过来,落在铝合金窗子上,两个光斑亮亮的,晃人的眼。手机叮的一声响。老费抓过来看,是师弟的短信。不用问,八成又是论文的事。师弟在一所高校当老师,一心想早日晋升教授。可是杂志是双月刊,用稿量有限。况且,前面有多少人排着呢。再细看时,才知道有好几个未接电话,短信也有一堆,原来方才午睡,他设置了静音。电话有的必须立刻回复,有的呢,须得斟酌一下,还有一些陌生号码,是根本不予理睬的。左不过是一些个人,辗转托了关系,求他发稿子。也或者,是诈骗电话,也未可知。这年头,什么事情遇不到呢。短信也挑选着回复了。这不能怪他。在这个位置上,他必得学会选择,有所为,有所不为。要是来者不拒,那还了得!处理好这些电话短信,老费胸中的那一股子豪情又慢慢升起来。人于世当有为。男人嘛,总归是要做一些事情。做事情,总归要有一方阵地。就仿佛唱戏,总少不得戏台子。而今,这刊物就是他老费的戏台子。唱什么,如何唱,老费胸中有数。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把社会关系梳理好了,其他的都会迎刃而解。

袁爷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老费正在练字。袁爷说晚上聚聚,六点,老地方。

老费一手拿着毛笔,一手叉腰,退后两步,眯着眼睛看刚写好的那幅字。以德润身。这个德字,用笔有些怯了。今天状态不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似平日里心静神定。袁爷在,一定会有万红。袁爷是谁?袁爷是圈子里的老大,江湖上人称袁爷,霸王一般的人物。坐着学界的头一把交椅,又是官方的大红人。各种头衔一大堆,报纸刊物上的个人简介,恐怕是几行都排不下。在这个位子上,资源丰富,人脉极广。轻易不说话。一言既出,一句顶一万句。这个时代,精神和物质之间的相互转化,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力。在京城,文化更是如鱼得水,有多少人打着文化的幌子混饭吃?文化的冠冕之下,是叮当作响白花花的银子。文化中心的名头,也不是浪得的。袁爷这个人,对同代人有些苛责,然而,在对待后学上,却是十分的肯提携。圈子里那些个名字如雷贯耳的,有多少人没有受过他的恩泽?那些初出茅庐的后生小子,更是对袁爷恭谨顺服,持弟子礼。围绕着袁爷,有一大批门生晚学,遍布全国各大高校学术重镇,人称袁派。这袁派兼容包并,以学院派为主,吸收各流派之优长,少门户之见,势力极大。袁爷还有一个好处,是为人低调。然而在个位置上,再怎么低调,气焰却是盛的,如何能压得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袁爷的宽袍大袖,手挥目送,想捧谁棒谁,岂不是谈笑间的琐务?万红呢,是著名的交际花,云雨际会,风月无边。在学术位置上,还抱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自然懂得如何同袁爷交好。据说,尽管袁爷阅尽人间春色,万红却以一当十,依然是独擅专宠。圈子里,谁不知道,万红是袁爷的女人?万红。老费把毛笔一掷,去洗手。

手头还有万红的一篇稿子。坦率地说,万红的文章,实在是不敢恭维。可话又说回来,自古以来,有几个先机占尽才貌双全的?淹然百媚的万红,纵有风情万种,却根本就没长着做学问的脑子。把学术文章写得像抒情散文,动不动就潸然泪下,就心疼肝儿疼,满纸都是小女子的矫情和装腔作势,同那正大严肃的论文题目对照起来,有一种强烈的戏剧效果,简直让人哭笑不得。也不知道,她当年的博士学位是怎样拿下来的。真是难为了她。当然了,会者不难。在某些方面,万红自有其过人之处。圈子里,凡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几个不曾领教过万红的厉害?私下里聊起来,仗着酒盖着脸儿,大家不免就有些忘形,编排一些个七荤八素的段子,句句都语义丰富,让人浮想联翩。也有人喝多了,越性儿做起了排列题,刚起了头儿,便被年纪长些的喝止了——都是读书人,风雅固然重要,但斯文还是要紧的。自然了,这种玩笑,一定不能当了袁爷。袁爷的面子,大家还是顾忌的。

其实呢,万红也曾经向老费有过这样那样的暗示。老费一面假意周旋着,心下却清楚得很,兔子不吃窝边草。跟万红在同一个单位,一旦稍有不测,后患无穷。这是其一。其二,万红是谁?她背后的裙带关系,缠缠绕绕,剪不断理还乱,弄不好就牵了这个,绊了那个——都是朋友,老费不想惹麻烦。更何况,还有袁爷。即便是袁爷襟怀阔大,揽尽天下,可袁爷是男人。这世上,有对女人不介意的男人吗?众人觉得神不知鬼不觉,谁知道会哪一天东窗事发?倘若是袁爷对这个女人不认真也就罢了,若是真的有那么一点真心,或者是,仅仅是男人的嫉妒心亦或是自尊心,就完了。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当然了,对万红,老费不是没有想法。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老费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万红是一个骚货。这世界上,有哪一个男人不喜欢骚货呢?

这些年,虽则是倚马立斜桥,满楼红袖招,但老费有一个原则,圈子里的女人,不动。老费这个人,好就好在有底线。一则是,老费不喜欢送上门的女人。在女人方面,老费喜欢征服感。圈子里那些个投怀送抱的,老费不过是碍着面子,敷衍一下罢了。二则是,老费谨慎。哪怕是在外面如何欢场跌宕,圈子里的清名,他还是要顾及的。他年纪还轻,前程正长,这种事,放下去四两,提起来却有千斤。不说那些暗中的对立面,单是那些觊觎这个位子的人,他数得过来吗?还有,这几年,他是太顺了一些。从学术地位到仕途升迁,几乎是青云直上。太过则损。他深通此道。如此说来,离婚一事,竟是他生活中唯一的瑕疵了。也好。如此也好。结婚的念头,却不曾有过。对婚姻这东西,他是有些胆怯了。这些年,老费不是没有遇上过钟情的女人。比方说,易娟。老费真是迷恋得很。然而,易娟不同。两个人虽在一个城市,可隔行如隔山。中间横着千山万水呢。这其间的行止进退,老费懂。

浴室里的顶灯坏了,老费也懒得换。只有一个镜灯,兀自发出昏黄的光。老费洗完手,转身拿毛巾的时候,脚下打滑,趔趄了一下,幸亏还算敏捷,扶住了浴缸的边缘,却被大理石台面的棱角碰了胳膊肘。老费觉得一阵酸麻,低头一看,竟然破了皮。妈的。老费心里恼火。到卧室里找药。

刘以敏的小药箱,老费基本上没有动过。刘以敏在的时候,轮不着他动。小药箱是刘以敏的专利。刘以敏不在的时候,老费也很少想到它。有个头疼脑热,扛一扛也就过去了。老费身体还不错。有时候,老费想,刘以敏为什么要把她这个宝贝留下来呢?她干嘛不带走?但是,老费没有问过。在离婚这件事上,老费的话不多。刘以敏说,她要女儿。老费就把女儿给了她。刘以敏说,她不要房子。老费就把房子留下来。刘以敏说,她把家中的存款拿走一半。老费就让她拿走一半。刘以敏说,女儿的抚养费,老费不用管。这一回老费没有答应她。他老费的女儿,凭什么不让老费出抚养费?当时,老费还愤愤地想,刘以敏如此刚硬,八成是准备结婚了。可是,很久之后,也没有听到刘以敏结婚的消息。老费想,怎么回事?难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