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费所在的研究院,是一个虚实相生的文化单位。说虚实相生,虚,大约要占去十之八九。余下的那一二,便是一本学术刊物。这刊物看上去并不出众,薄薄的,面孔呆滞,但却是国家核心期刊,有不少人的身家性命,都不松不紧地系在上面。评职称,晋教授,搞课题,发论文,哪一样离得了核心期刊?老费呢,作为刊物的执行主编,少不得要出去应酬。各种人情关系,更是缠缠绕绕千回百转。老费性子是个好静的,不喜酬酢热闹,但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工作。出差也多。全国各地的会议,有的是繁多的名目由头。实在推不得,老费就只有去。长恨此身非我有啊。感叹之余,老费也有那么一点得意。大丈夫行世,不说有千秋情怀治国平天下,安身立命之所却是必须的吧。老费的安身立命之所,便是他的学术。都讲学术生命学术生命,学术就是老费的生命。没有学术,哪里有老费的今天?然而得意归得意,老费怎么不清楚,人们众星捧月,捧的是他屁股底下的这把椅子。单凭他老费,怎么可能!
对于功名这东西,老费是俗人,也不能免俗。从老北京大杂院里头破血流一路厮杀出来,为的是什么呢?就算老费不热衷此道,在冠盖云集的京城帝都,在弱肉强食的圈子里,他也只有咬牙跺脚,不得不。不过,骨子里,老费还是有那么一点读书人的清高。读书人,拼的是什么?是读书。老费的书读得过硬,文章呢,也委实厉害。在圈子里,也算是个人物。不像那些同行,削尖了脑袋,投机钻营,攻城略地,浪得一些虚名,究其实,却不过是一些学术混子。打着学术的幌子,到处招摇撞骗。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发达起来,老费再清高,心里也是有那么一些不甘。凭什么呢?就凭他们肚子里那半瓶子醋,那些个虚头八脑狗屁不通的文章?这世道,当真是乱了。然而,不甘心归不甘心,老费究竟还是书生本色。无欲则刚 。老费信这个。在这一点上,老费倒是很感激刘以敏。结婚十年,刘以敏从来也不曾鞭策过老费,像天下那些望夫成龙的妻子们一样,做着夫贵妻荣的好梦。刘以敏甚至从来不过问他单位里的人事。当年,这个女人也是跟着他一穷二白地走过来的。住筒子楼,生煤炉子,几户人家共用厨房卫生间。一家三口挤几平方的小屋,开门就是床。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记忆当中,仿佛刘以敏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倒是老费,清高之余,觉得究竟委屈了老婆孩子,也害父母双亲忧心,枉为人夫人父人子,更枉为一世男人。痛定思痛,老费咬牙要改。说到底, 人最大的敌人,还是自己。这话真是有理。在圈子里看得多了,渐渐积累了心得。老费悟性好。智商加上情商,还有什么是老费看不透的?书生之外,老费也懂得变通。外圆内方,老费深谙此中堂奥。因此上,老费的人缘极好。人缘是什么?是群众基础。在领导那一方面,老费也知道尺度。太远了不行。太近了呢,也不行。好在老费业务过硬,为人呢,又低调。是非又少,人前人后,从来都是不卑不亢。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最容易内讧。院里那两派,争权夺利,闹得不可开交。自然了,都来拉拢老费。老费呢,虽则是面上一脸懵懂,可心里明镜似的。争来争去,还不是一个利字。老鸹笑话猪黑。刊物的执行主编,经过几番厮杀,明争暗斗,几败俱伤的时候,一个大馅饼咣当一声,不偏不倚,正砸在老费头上。惊诧之余,两个对立面倒都平静下来。也好。如此也好。老费呢,心里自然是得意,脸上却是波澜不兴。一如既往的低姿态。大块文章呢,却是一篇接一篇,有一些春树繁花开不尽的意味了。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墙里墙外,花香一片。一些心思复杂的人也只有闭了嘴。老费的位子便稳稳地坐下了。那一年,老费四十岁,照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却是沉着淡定得很,从不见一句过火的话,一个忘形的举止。谁不喜欢低姿态呢。高调做事,低调做人。人们说,老费这家伙,看着不声不响,是有韬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