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嫁过来的时候,二桩刚从部队上回来。穿着家常的衣裳,站在那里,只是比旁人显得不同。到底有哪里不同呢,小灯也说不出。拜天地的时候,管事的喊,给你哥磕一个——小灯被人搀着,微微把头啄了一啄,这时候她看见二桩的脸倒涨红了,把手里的拜钱递过去。管事的高唱,大伯子哥——大洋一百——人群里哗地一声,沸腾了一下。这地方,排场小,一百块,算是大礼了。
入夜,客人散尽。小灯坐在灯影里,打量着自己的新房——家具,电器,大红的喜字,什么都是簇新的,生涩,新鲜,处处透出一种凌乱的喜悦和模糊的不安。小灯朝床上瞥了一眼,满床的绫罗绸缎,桃红柳绿,在灯下一闪一闪,把屋子都照亮了。小灯却不由在这光芒里缩了一下。
早晨,小灯醒来的时候,听见五桩在院子说话。小灯想起夜里的事情,脸上慢慢就烧起来。她把被子捂住脸,身子却是软软的,动弹不得。她在心里把五桩骂了一句。院子里传来丁丁当当的响声,这地方,红白喜事,都要去邻村的老万家赁碗盘。远亲近戚,吃饭的人,总有几十口子。平日里,谁家都不会准备那么多的碗盘,逢事情,就只有赁。小灯在枕上听了一会,知道是五桩在张罗着送碗,就慢腾腾地起床。小灯敢这么放肆,是家里没有公婆。五桩爹娘早早过世了,兄弟两个跟着叔婶长大。打开门,小灯一眼看见二桩也站在院子里,正弯了腰把碗一只一只摞起来。小灯没防备,心里就突的跳了一下。低头瞅了瞅身上的衣裳,并没有什么不妥,又疑心自己的头发毛了,刚要抬手理一理,却看见二桩恰好直起身来,朝她这边看。小灯忽然就觉得无措起来,手脚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幸而这时候有人过来,叫二桩哥,小灯就转身掩了门,站在地下,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大红喜袄的小媳妇,怔忡了半晌。
正月说完就完了。二月二,在这地方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气。家家户户都要摊煎饼。小米面,同白萝卜丝和成糊,在一种平底的铛子上摊。小灯很记得,小时候,娘把一勺面糊浇在铛子上,只一转,就成了薄薄的圆饼,铁锅孜孜叫着,香气一蓬一蓬地,慢慢浮起来。小灯从旁守着,简直馋得很。如今,人们对摊煎饼这事不那么上心了。摊煎饼只是这个节气的一种象征,一个符号——有倒还是有的,终究不再是必不可少的了。小灯站在炉子边上,摊煎饼。二桩和五桩在饭桌旁围坐着,吃饭。在娘家,小灯向是做惯了的。厨房里的事,更是难不倒她。她的袖子高高挽起来,碎花的围裙,手里拿着锅铲,很娴熟地翻弄着锅里的煎饼。兄弟两个静静地吃煎饼,几乎不说话。偶尔,五桩问一句,二桩只是简洁地点点头,算是回答。屋子里弥漫着热的蒸汽,小小的灶间越显得局促,狭窄。小灯忙着炉子上的事,透过蒸汽,间或拿眼睛看看桌旁的兄弟俩,越看越生出很深的感慨。怎么说呢,五桩是她相亲相中的,高大,结实,走起路来,似乎能听见他周身骨骼里面发出的新鲜而粗俗的尖叫。蓬勃的,涨满的,仿佛一棵青壮的庄稼,汁水饱满,有一种藏不住的乡俗的野性。小灯是习惯这野性的。在乡下,随便走一走,看到的多是这样的男人。小灯的爹也是。他们大声地咳嗽,吐痰,嘴边时常挂着粗话,让人脸红,也让人感到亲厚。很小的时候,小灯就认为,男人应该是这个样子。直到她看见二桩。二桩是当过兵的。这个地方,几乎不曾有人去当兵。对于村人们,当兵,简直是远在天边的事情。在小灯,当兵,几乎意味着遥远的城市生活。尽管没有穿军装,二桩的身上,却有那么一种说不出的英气。无论是站立,还是走路,二桩都是英挺的,完全没有乡下人惯有的那种葨缩。这是真的。公正地讲,五桩生得不错,在乡间,算是排场的男子汉了。可是,同二桩站在一起,就不一样了。就有了那么一种寒缩的村气,远不及二桩的大方和笃定。还有,二桩是文雅的。他吃饭,闭着嘴巴,静静地咀嚼,喝汤的时候,从来不弄出声响。偶尔也抽烟,慢慢地吸一口,再徐徐吐出来,他的脸就在这青白的烟雾中模糊了。即便笑,也是不一样的,从容,安静,雪白的牙齿一闪,甚至有那么一点羞涩了。一滴热油溅起来,落在小灯的手背上。小灯疼了一下,她这才发现,二桩已经吃完饭,出去了。只留下五桩,丝丝哈哈地喝着热粥,一脑门的汗。
小灯是从五桩那里知道,过了寒食节,二桩就要走了。这一回,二桩不是回部队。他是去城里。据说,二桩的战友在城里开了一家饭店,请他去帮忙。小灯说,家里这么多地——去城里——五桩把一只手在小灯腰间摸一摸,说,我哥他,不是种庄稼的人。小灯心里忽然就生气了。谁是种庄稼的人?有谁生下来,就甘心种地?五桩的手又试探着伸过来,被小灯一巴掌打回去。
上门提亲的人就多起来。二桩比五桩大三岁,既不准备再回部队,无论如何,也该成家了。小灯从集上买了很多吃食,糖,瓜子,点心,装在红白相间的方便袋里,用来招待媒人。也提着去相亲。看得出,大多数时候,二桩是有些心不在焉的。他听凭小灯指挥着,穿哪件衣裳,提哪样东西,去哪里,说哪些话。诺诺的神气,倒像一个小孩子了。逢这个时候,小灯的话就稠起来,絮絮的,称赞这家姑娘的能干,那家姑娘的泼辣,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二桩只是不开口。小灯知道他的意思,轻轻地说,哥的眼光,怕是高了。二桩就涨红了脸,并不辩驳,只是把一只手捏住另一只手的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嘎巴声。也有例外的时候。有一回,村东的三婶过来,说的是她娘家的侄女。三婶这样描述那个女孩子,白净,高挑,那个俊,嫩葱似的。更重要的是,念过高中。小灯专心听着,把一壶开水小心地灌进暖瓶里,一面在心里慢慢描出那姑娘的样子。相亲那天,小灯穿一件黑呢大衣,戴一条玫红的纱巾。在乡下,女人们大都喜欢鲜艳的衣裳,左不过大红大绿。小灯的黑大衣,反显出一派低调的洋气,配上玫红的纱巾,简直是出类得很。把五桩都看得呆了。说,你看你——又不是你去相亲。小灯往镜子里张一张,转一转身子,咬着唇,笑,只是不说话。这一回,二桩对穿着倒是举棋不定,左右拿不稳主意。小灯歪着头想了一回,到底替他做了主张。
终究是没有成。回来的路上,二桩在前面骑车,小灯和三婶被远远地落在后面。阳光很好,大片大片地铺下来,温暖,熨帖,却到底不是那么泼辣。风吹在脸上,带着薄薄的凉意。两边的田野正在慢慢苏醒过来,能隐约感到泥土深处的气息,有不安,也有躁动。小灯慢慢骑着车,一面敷衍着三婶的絮叨。前面,二桩已经骑得很远了。她很想看看他的表情。可是,她看不见。只看见他笔直地坐在车座上,两条长腿有力地踩着脚蹬子,一下,又一下。地上的影子一伸一缩,同轮子纠结着,到底是挣不脱的。
那回以后,仍是有人来提亲。却明显少了。人们都说,这二桩,眼睛长到天上了。小灯照例热烈地张罗着,招待客人,礼尚往来,偶尔,也跟着去相看。逢人说起来的时候,总要代二桩分辩,说这种事,都是缘份——五桩也焦虑。夜间,有时候,跟小灯纠缠完,喘吁吁地仰面躺着,看着黑暗中的屋顶,或者趴在枕头上,慢悠悠抽一口烟,五桩会轻轻叹一声,说,哥的事,你上心些。小灯把脸埋在枕头上,嗤的笑一下,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倒是想管——
乡下的风俗,寒食是烧纸的日子。这些天,小灯得空就捏锡包。锡包纸是现成的,裁成小的方块,一面是金色,一面是银色,带着亮闪闪的金粒子,一碰就沾一手。小灯把两张锡纸对折,金色朝外,银色朝里,三下两下,便捏成一只锡包,金灿灿的,是元宝的模样,堆在篮子里,很壮观了。明天,给老人上坟。上过坟,二桩就该走了。小灯停下来,看着满手掌的金粒子,星星点点,想掸,却掸不掉。
家坟在村北。早年间,原是一片松柏环绕的坟地,如今,却成了人家的麦田。麦苗刚刚返青,犹犹豫豫的,不那么明朗,热烈,然而,终究是绿了。远远看去,那新绿染成一片,让人焕然一振,也让人莫名地忧伤。垄沟里,长着灯笼草,细细的叶子,春天的时候,开一种粉色的小花,像灯笼。灯笼草在乡野极常见,田间,地头,垄上,满眼都是。小灯见了,总想把那小灯笼打开——它细碎的花瓣深处,藏着什么?有风从麦田深处吹过来,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湿润,温凉,有些许青涩的腥气。二桩跪在最前面,膝盖没在簇簇麦苗里。小灯跪在一旁,拿一根棍子,慢慢照料着燃烧的纸灰,把厚的散开,把没烧透的重新投进火里。四下里寂寂的,只有五桩的抽泣,断续,沉闷,甚至有些吃力。小灯被烟呛着了,咳嗽着,把头偏向一边。这时候,她惊讶地发现,二桩脸上淌满了泪水,没有一点声息,就那么无声地、迅即地流淌着,滚落在面前的麦田里。小灯感到心里有个地方疼了一下。对于公婆,小灯没有见过。只是偶尔从旁人的谈话里,听过只言片语。因此,即便是现在,跪在坟前,悲伤是有的,然而终究隔膜。不是那种切肤的哀恸。阳光照下来,煌煌的,纸灰漫飞,仿佛黑色的大鸟,在头顶起起落落。小灯的心又疼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