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律师,去年的业绩数据要出来了,您审一下您那部分,没有问题的话签字确认。”樊迪捋了捋耳边的头发,金城美知道那里有一连串触目惊心的耳洞,他招招手,樊迪就将报表放在桌子上,还贴心地掉了个边,让金城美能直接审阅。
“金律师,刚才……怎么了?”樊迪指指外面。
“你看到了?”
“没有,只是听到有人大喊,我刚才一直在蒋总那儿来着。”
“蒋总也听见了?”
“……是”。
该死。金城美叹了口气,拿起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没什么人有耐心去细细审查这种满是数据的报表,只看个差不多的总数就可以了。
“那蒋总说什么了?”金城美将报表递给樊迪,后者显然也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转身关上门,轻声说道:“蒋总说‘老金最近火气有点大’。”
“喔,火气大。”金城美能想象到蒋总说这话时的神态,一定是那幅要死不死的招牌式笑容,而鬼知道这老头子心里想的什么。
“我感觉蒋总没当回事儿,毕竟”,樊迪欲言又止,想了一会才继续说道:“毕竟您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这个……”金城美指了指数据报表,樊迪马上回到了工作状态,回应道:“喔!金律师,现在就剩下风律师的没有统计,因为有一个案子还没结,所以看来高级合伙人评定得等到下个月了。”
金城美点点头,没什么比这件事儿更重要的了。一家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评定,既是利益的分割,又是工作成就的认可。而即便所有人都不愿说破,当事人也故意视而不见,黑白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还是得从金城美和风清扬两人之中产生。当然,业绩额并非唯一的评定标准,而金城美、风清扬以及蒋总一起工作了十多年,其他非数据化方面的因素——无论感情方面还是工作执行力方面——显然都难以草率地衡量和比较。
“小迪,我问你个事儿”,金城美喊住正要离开的樊迪,示意她关上门,“最近有没有听说地下停车场有什么特别的人或事?我的意思是说,有什么有趣的传闻?”
“倒是听说过一些”,樊迪兴奋起来,神经兮兮地坐到金城美对面的椅子上。女孩总是对神秘的事物感兴趣,虽然往往一半以上都是无聊的八卦,这无可厚非。但金城美知道这些女孩嘴里的闲言碎语肯定有一些真实的信息,那些细思恐极的细节也许会被凡人忽略,但绝对无法绕过高级律师的洞察力。不管怎么说,金城美就是觉得有一股不正常的感觉缠绕着自己,而早上那般真实的梦魇又如此令人印象深刻。
高级律师严肃地看着樊迪,让后者的情绪也紧张起来。樊迪想了想,指了指窗外——
一年前,我刚来咱们律师事务所工作的时候,着实被CBD震撼了一下。真没想到我能在这种全国都赫赫有名的地方工作,瞬间觉得自己高大上了起来,那种感觉就像灰姑娘进了皇宫一样。可没呆多久,我就逐渐明白了这些东西都是表象。
可能像您、蒋总这些成功人士,都会选择楼下的西餐厅或者高档外卖。而这商业区里绝大多数普通员工就只能承担得起地下三层的职工食堂。您可能都没听说过,与其说那是食堂,不如说是喂猪的饲料场。我可能形容得不准确,但我亲眼看见隔壁房产公司文质彬彬的业务经理们,十几个人挤在一张三平米、脏兮兮的破桌子上吃着拉面,而那个拉面摊的水管就在摊位旁边,随便谁都能去洗手,或者洗点什么其他东西。水管挨着下水道,您没听错,地下三层的下水道。我看着倒进下水道的那些拉面以及里面的黏糊糊的肉块,感觉它们就像是被倒进了地狱里。
这种环境有可能的唯一好处是,你能听到CBD里各个公司的人议论各种事情。想想和你挤在一张桌子上的人哪怕低声说话你都听得清清楚楚——你左边的人在看盘,认为下月肯定有个上扬波段;右面的人打算做一家手机生态APP公司的B轮融资;对面的人一边啃着烧饼,一边低声对电话里的人保证3000万本金的15%年化率。要说CBD是一座光彩照人的绚丽舞台,那地下三层食堂就是这座舞台的幕后,一切真相都和斑驳陆离的面具与假饰交相辉映,让你觉得这票买得值。
有一天,我听到这么一个故事。说是两年前,咱们这楼死过人。一座每天都有上万人的办公区死个人并不是什么怪事儿,怪的是,这个人是跳楼死的,然后赶在警察来之前,她的尸体就没了。这在当时还差点引起轰动,但谁知道背后有什么特别的原因,竟然就被压了下来,只是在当时的极少数目击者口中听说这人是个穿着挺土的农村中年女人,而且是从咱们13号楼上跳下去的。
就算是随便那么一听,这事儿也足以引起人的兴趣——为什么在咱们这么高大上的商业区里,会有一个穿着那么土的农村妇女?为什么她会选择在这里跳楼?为什么尸体又会失踪?光这个故事的表面文章就足够写一篇有意思的鬼故事,要是发表在咱们CBD的社区论坛里,一定能火。可后来我和蒋总说了这事儿,蒋总就怒了,还让我以后再也不许去地下三层的职工食堂吃饭。
“蒋总生气了?”金城美打断道,他知道蒋总其实是个很有闲心的人,大多数情况下对这类事儿的兴趣会和樊迪一样。
“嗯……火挺大,说我传播负能量……”樊迪一脸委屈。
“然后呢?这就完了?”金城美察觉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说到底,在CBD工作的人里,真正算得上是社会精英,天天忙得四脚朝天也就10%不到,其他90%也就是打工的而已。但这90%的人学会的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对某些事儿缄口不言、视而不见。一个大活人从楼上跳下来,然后没了,这事儿可不可怕?可怕。可怕在哪?可怕在根本没人关注这事儿。但事实上,那些人们都觉得,甚至是想当然地认为,所有的隐情都被这个CBD里某个大拿——有可能是上市公司的多金老总、当红的一线明星或者某个人脉纵横只手遮天的公关团队给消弭于无形之中了。
但是,只要是在这个世界上发生过的事儿,就不可能一下子完全不见。一个人死了,即便没有了尸体、声音,以及有可能的证据,还会有别的——我们都知道的那些玩意儿——留下来。
金城美后背发麻,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他明明记得自己把空调开在了最宜人的25度,此刻却寒气入骨。而对面这位耐心讲着故事的姑娘显然没有注意到高级律师细微的变化,依然乐在其中。
“听说——”,樊迪紧张地看看四周,有点渲染气氛的嫌疑,凑上前来压低声音:“听说那女人的鬼魂一直游荡在地下三层。”
“胡说!”金城美把桌子拍得啪啪直响,把樊迪吓了一跳,而他自己也出了一身莫名其妙的汗,随即引发了剧烈的头痛。他颤颤巍巍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口齿不清地向樊迪道歉:“对……对不起,我是说,你吓到我了。”
“金律师,您喝水!”樊迪赶紧起身倒水,要是被蒋总听说在工作时间讲鬼故事,还对高级律师的健康造成了影响,那她可就危险了,这个年轻的姑娘惊恐地看着金城美,方才的得意与戏谑荡然无存。
“大脑缺氧,我得静静”,金城美喝了口水,感觉自己好了一些,挥了挥手,樊迪识趣地拿起文件出了门。金城美感觉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病症引发的头痛如此难以忍耐,并且毫无征兆,一切有关现实的感觉——那些凡欲情感和业绩数据代表的财富在这种头痛之下烟消云散。而那个女人跳楼的故事,以及有可能的罪行细节却在金城美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感觉自己的脑海恢复了清明,蚀骨般疼痛惊人地离开了他的大脑,就如从来没有过一般。他看一眼手表——已近中午,想到能够很快见到那个人,他就感觉自己体内的激素重新开始工作,让他能够体会活着的美好感觉。
他利落地将桌子收拾好,在把案例数据文件放回去、关上抽屉的一刹那,他看到抽屉一角有一张黑白色的一寸照片——一个笑得憨厚的女人。看起来是从某个卷宗中脱落出来的,而金城美不记得自己的哪个案件有过这样一位相关人员。
时间不等人,今天上午本来只有“莫菲e”这一个邀约,他却在和樊迪的愚蠢八卦中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而金城美坚定地告诉自己,他决不能让那个人等待太久。他迅速、习惯而无意识地走出事务所——搭乘电梯——来到地下三层的停车场——发动汽车——开上CBD外平坦宽敞的市内高速,相对于赶时间这种说法,更像是要逃离某种东西。
当他如电脑程序一般做完这些必要的步骤,开始融入城市的滚滚铁流之中时,繁杂的感悟又回流到了他的脑海,一个挥之不去的疑问紧扼着他的思绪—— 那个女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