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扬拉上窗户,厚重的木质窗框和双层玻璃将这个城市的雾霾与喧嚣都挡在了外面。他走到门边,操作着墙上的中央空调控制器,近乎偏执地将温度、湿度、对流等数值逐一调整到科学水平,才满意地坐回真皮组合沙发中。这位温文尔雅的高级律师把包着精致磨砂外皮的笔记本摊开在会议桌上,干涩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千山峰,后者一脸憔悴。
千山峰感受到风清扬的目光,也有些尴尬,干咳一声,指了指自己身边的黝黑汉子。
“这是我们公司的运输队队长,姓刘”,千山峰边介绍边拍了拍这个黝黑汉子的肩膀,把他从对豪华会议室的好奇中拉回来,“跟风律师说下情况”。
刘队长反应过来,有点紧张,风清扬一脸微笑地看着他:“刘队长,您说吧。”
“您喊我刘子就行,我们峰总……大伙都这么叫”,刘队长陪笑道。而千山峰显然有点不耐烦,手指使劲敲了敲会议桌:“别这么多废话,快点说!”刘队长再不敢迟疑,两手紧张地握在一起,怯怯地说道:“我们公司运输队的主要任务有两个,一是负责运输公司业务所需的所有货物,包括建筑材料、施工设备,以及人员;二是在施工队驻地担任保安,保证安全生产和和谐……”
风清扬将钢笔夹在真皮笔记本中,合上笔记本,站起身来,拉了拉本就笔挺光滑的西装前襟,看也不看惊愕的刘队长,客气地对千山峰说道:“峰总,如果您和贵司的刘队长想和我说的是这些话,那我去研读贵司的宣传手册就行啦,希望咱们以后还有机会合作,二位请便吧!”风清扬说完,指着会议室的门向千山峰和刘队长二人做了个“请”的动作。
“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千山峰赶紧站起来陪着笑,“风律师您别误会!”又转向刘队长,低吼道:“你他妈!谁让你说这些没用的了!你给我捡实在的说!说实话,说真事!”风清扬听着,感觉“真事”二字的重音是如此之重,就好像要刻意传达给在场人一些信号一般。
刘队长一脸沮丧,瞬间像是老了十岁,就如同接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任务。对面的风清扬笑眯眯地坐下,摊开笔记本,说道:“刘队长,继续说吧。”刘队长拿起桌上的茶杯一股脑灌下去,狠狠地把嘴上的水擦干,像是喝下了巨大的决心一般,低声地说了起来——
要说建筑队上什么活最难干,别的公司我不知道,在我们公司,那肯定是我们运输队。跑长途拉货拉料,风里来雨里去,还得防着截路抢钱抢货的,那种担惊受怕比在土地基里被太阳暴晒着砸钢筋辛苦多了;不拉货的时候,就得跟看犯人似的看着那帮‘骡子’……这么说吧,出门是和老天、土匪抢饭吃,在家还得装得凶神恶煞才能震住那帮干活的……我们运输队的兄弟们,一来是看在钱的份上,除了这个也干不了别的;二来被峰总拉上了这条船,恐怕也是没有下船的那一天了。这一干七八年,说起来竟然也习惯了。可谁能想到还能遇上这回这档子事儿。
那是上个月初,我们去东北拉沙子,因为是个新的供货商,所以这地儿也是第一次去。从北京开出去两天两夜,下了高速,进了山,左拐右拐几次就基本没什么方向的概念了。再走一天,周围开始变成了雪山,手机也没信号了,虽说这一路上,山间公路齐齐整整,但除了我们这一支车队,竟然没有见过任何其他人。就在我们觉得是不是地址有错时,地方终于到了。那是一片山区沙漠,不知道是什么自然现象弄成的,反正几座大山之间的山沟里堆满了沙子。一个特别小的挖掘队在那干着活,他们见到我们一点都不惊讶,问了问公司名字,对了对货量,就开始往我们车上装沙子。虽然他们只有十来个人,三台铲车,但竟然一上午就把我们十几辆车都装满了,而且一点没有要留我们休息的意思,反倒是他们的头儿着急忙慌赶我们走。当时就觉得有股子奇怪,但到底哪里怪,说不出来,现在想起来,真是一股子后怕——他们那儿就那么一间活动板房,根本没有十来个人的粮食储备,连个水桶都没有。
回去的路上,兄弟们心情好了许多,可待到当天晚上我们在山间公路停下车,准备吃晚饭时,诡异的事儿发生了。我们以往出门运货的惯例,是没有特殊情况不吃外面的饭,一是运输线上的饭店普遍不干净、饭不好吃,二是太贵。我们每辆车上都会带着三四天的干粮,然后把返程吃的三四天口粮放在一个大的保温箱里,我们管这叫‘肉盒子’。这次出去,肉盒子就放在我的车上。我和我的副驾——小马把肉盒子从车上搬下来,其他车的人都下车活动活动腿脚,或者检查一下车和货。三车上的瘪子杨也跑来跟着开肉盒子,瘪子杨是个‘吃货’,论吃比谁都上劲,他上赶子来跟着开肉盒子没啥奇怪的。可肉盒子一开,我们仨都傻眼了,里面什么口粮都没有,只躺着两个死人。
说起来,这俩死人,我们运输队每个兄弟都认识,就是俩“骡子”,一个是34号,一个是52号,也许是在我们出发前把我们口粮换了包,藏在肉盒子里想找机会逃跑,没想到因为肉盒子是密封的,反倒送了命。当下,我们一群人就开始从头捋这件事儿,看看是哪除了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这次负责装肉盒子——也就是临走前给我们准备吃食的人,可这人是我和小马,我俩明明在出发前一天晚上把干粮装好在肉盒子里的;其次就是负责搬肉盒子的人,要把肉盒子从工地的食堂搬到车上,可不是一两个人就能干得了的活。三车的瘪子杨和他的副驾,四车、七车的几个哥们都动手搬了,这些人都就在我们身边,没有必要也根本不可能怀疑他们。
也许是我们笨,也许本来这事儿就是个晦气的意外。我们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把一切都归结到这俩“骡子”身上。工地上苦,也赚不了几个钱,“骡子”没什么文化,不懂什么毁约不毁约的说法,想从工地上跑也是常事。要在往常,工地都在城市里,“骡子”一跑就会被发现,抓回来也很方便,这次选择藏在我们肉盒子逃跑,肯定是琢磨了很久才想出来的妙招。
我当时的想法,就是把这俩“骡子”就地埋了,兄弟们咬咬牙,一路开出雪山,就能找地儿打尖了。可瘪子杨当时就狠狠地吆喝着说,就得把这俩拉回去,在“骡子”们面前埋了,既能出口饿肚子的气,又能吓唬下其他的“骡子”,让他们以后再不敢逃跑。瘪子杨这话一出,兄弟们的火也都上来了,都附和着就这么办。我也留了个心眼,“骡子”没了这事儿对公司来说可不算小事儿,毕竟是活生生的人。就算是真的跑了,找不到了,公司按毁约处理也特别麻烦。把人拉回去,好歹对我们峰总有个交代。可一合计,谁也不愿意用自己车拉俩死人,我和小马也不想再继续把这肉盒子留车上,瘪子杨一咬牙,卸了自己车上几平沙子,让大家伙把肉盒子搬上了他的车。
所以就说祸不单行,邪门撞身上,照个镜子都能见鬼。车队刚开动,就下起了大雪,没两个小时就只能停了下来——眼看着来时路上的一座雪山塌了一半,山路被塌方的雪封得严严实实。到这个时候,既是因为饥寒交迫,又因为这一趟确实邪门,队伍终究炸了营了。我们这帮兄弟,说到底都还是农村老爷们,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说我们是犯了鬼神怒,全队伍人都哭爹喊娘了起来,疯的疯嚎的嚎,都没头蚂蚱似的跪在雪地里一个接一个磕着头。我当时心一横,抽出腰带就给几个嚎得最厉害的一顿抽,总算抽醒了这一地人。我让他们锁好车,带上有用的随身物品,步行往山外走。谁都不知道能不能走出去,但我知道,雪封山、没吃食,再加上满地打滚哭鬼神的精神状态,要不给这帮人一点希望,这队伍肯定就是个完。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一队人踉踉跄跄翻过了一个小山坳,就看到山沟里有个小村子,十来户人家,还有个公安点。村民倒也热情,好吃好喝招待我们,把我们安置到村支部的房子里。我们精神一放松,吃了喝了一觉睡过去,没想到再醒过来就是第三天了。村长带着村里仅有的两个民警来询问我们的情况,又让小马协助他们统计人数,好联系山外的救援队来拉我们的车。我想着以后要是再来这里拉沙子,能把这村子当个补给点,就把村长拉到一边套近乎,村长也是个脑子活泛的人,和我还挺谈得来。我的心刚刚放下,小马就铁青着脸凑到我身边,低声告诉我:瘪子杨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