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给你力量”,L先生、X先生、F先生和J先生都应道,聚会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又一个被都市商业规则扭曲的女人,金城美想,在她的家人看来,牢狱生涯反而是对她灵魂的救赎。他看着一脸坚决的Z先生,感觉自己额头上的伤口有轻微的跳痛,当他将手伸向额头,想要通过轻轻揉搓来缓解这种不适时,他感觉面前的Z先生出现了变化。
金城美使劲地眨了眨眼,Z先生还是维持着刚才的神态与形象,而每当金城美将手伸向额头,他就能清楚地感受到Z先生瞬间产生的巨大变化。很快,金城美就发现,这一切都源于自己双眼之间的不同——每当他伤口这一侧的眼睛,也就是左眼视线被遮挡时,他眼前的人就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此刻,当金城美遮住自己的左眼再来观察Z先生,这个胖胖的、一脸坚决的青年变成了一只臃肿不堪的猪头怪物,它蘸着自己的唾沫一遍遍贪婪地数着手中的钱,一边不住地低声嘀咕着:
“我可是她亲弟弟,不让我做股东也就算了。竟然还不给我期权!有钱不能大家赚,那就谁他妈也别赚!”
还没待金城美从这种诡异情形带来的震惊中反应过来,F先生就打破缄默,说道:“我在酒吧做服务生,也兼职侦探的活儿,二十三岁,和大家分享我的痛苦——”
男人都幻想着建立自己的事业,我也一样。我从小父母双亡,和妹妹被舅舅收养,这很难说是好是坏——即便总是不如亲生父亲,但无后的舅舅最终一定只能把他的烟草店生意交给我,而我就以此作为资本,开拓利润更高的烟草运输业务。这肯定比我跟我父母出海打渔要强得多。
我刚才说我有个妹妹。因为家庭的特殊原因,我从小就很宠我妹妹,但是,和普通人想象中的可爱小女孩不一样的是,我妹妹是一个戾气特别重的女孩,并且往往都会把戾气转化成暴力。从上小学起,她就经常打哭年纪比她大的男孩——要是你们能想象到——一个上二年级的女孩能用削铅笔的小刀在别人身上割11道口子,那你们就知道我有多麻烦了。在她自己的嘴里,把这种行为称做“自卫”,可在旁人看来绝对是瞎扯。我甚至怀疑我妹妹有被迫害妄想症。
说到这,还得先说说我舅妈。我舅妈是个老实人,一门心思照顾家,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专职太太。在那个包办婚姻的年代,我舅舅和我舅妈的感情算是很不错的,经常地,我放学回到家后,都能看到舅舅有心无心给舅妈买来的一些小礼物,比如发卡啊,口红啊,好看的彩色袜子啊,小手链啊什么的,谈过恋爱的都知道,这种简单的东西反而最能打动女人的心。也许是舅妈示意的,也许是舅舅无心之为,每次舅舅给舅妈带点什么东西的时候,都会给妹妹也带一份,甚至逐渐成为了一种习惯。那种本来的表现无言爱情的生活细节,转变成了我们家庭中“女性成员应该收到的生活惊喜”。
本来要说这样,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这件事儿在我妹妹那儿却完全不一样。女孩发育得早,十来岁,我妹妹就看着凹凸有致的了,而且说话和行为也越来越像个大姑娘,男女之间的事儿想来也差不多懂了一些。慢慢地,妹妹开始和我唠叨舅舅给她买的手链是塑料的,给舅妈买的是银的;后来就因为舅舅带舅妈去郊区踏青没带她而生气。这种情绪积累到最后,成为了她对舅妈的仇恨,这种仇恨竟然因为对于男女这事儿的懵懂变成了对舅舅的争夺。
那是我妹妹十三岁那年,一个星期天下午。舅妈出去买菜,我和舅舅都在家睡觉。我起床尿尿,就看到我妹妹偷偷脱光了衣服进到舅舅屋里,却把门大大地敞开。我心里咯噔一下,就在自己屋门后偷偷看着。没一会儿,舅妈就回来了,我看到妹妹马上跳上舅舅的床,钻到舅舅怀里。目睹****着身体抱在一切的舅舅和妹妹,舅妈一声尖叫。而刚刚醒来的舅舅,和一直看着这一切的我同样震惊。我妹妹,那个不可一世的小女孩,却狠狠地和舅妈喊道:“你已经老了,舅舅喜欢的是我。”
这事儿没法以其他任何办法收场,只能用我的人生和前途做交换。我拿着舅舅给我的那点钱,连夜就带着我妹妹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那年,我十八岁,我妹妹十三岁。
之所以要来北京,是因为传说中我有个叔叔,在北京混得还不错。之所以称为传说,是因为自从这个叔叔考上大学离开浙江,就再也没回去过。我当时一腔热血,想着叔叔可能不会像舅舅一样将我们当亲儿女来对待,但至少也能指条出路。可当我到了北京,通过各种手段试图联系上他时才发现,一切都是徒劳。首先,你想直接接触到一个成功人士,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儿,更别说我当时只有十八岁。其次,越是这种经历过贫困、从底层爬上来的成功者,越见不得和自己一样的人,哪怕这人是自己的亲侄子。那个叔叔,在接到我电话,听了我将近半个小时的诉说后,只告诉我一句话:“先闯闯,适应北京,半年后再说。”
适应北京?给他打半个小时的公共电话费已经是我身上最后的钱,我怎么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适应”下来?何况还带着我妹妹?我当时就明白,无论我去求谁,无非就是寄人篱下,求条活路。还不如彻底放弃这种心理,就靠自己活下来。
往后的故事不多说,你们也能想象到。总之我靠着自己的努力喂饱了我和我妹妹,还能供我妹妹上学,上大学。我偷过抢过,干过不少肮脏事,但我一直维持的原则就是不伤人性命,不破坏人家庭。慢慢地,也许是那位叔叔听说我在道上逐渐有点名声了,就主动来找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我的努力获得了认可,终于有贵人来为我指路了。于是我对这位叔叔言听计从,按照他的吩咐去偷一些公司的机密文件,去传递一些莫名其妙的信给能说出暗号的人……自始至终,我也没搞清楚他究竟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一副成功人士的样子,却总在背后干着这些奇怪的事儿。但是,但是,他的成功以及带来的回报,和我其实毫无关系,我慢慢发现,在他的眼里我就是个拿钱干事儿的人,是能替他去干那些见不得人的脏事儿的人。他从来没把我当过他的侄子,我只是他诸多“脏手”之一。我存在的意义,就是让他能从不沾染这些肮脏的事情。
要是有一天他有什么性命之忧,就会毫不犹豫地把我砍掉。
F先生一声叹息,其他人也按惯例纷纷用“痛苦给你力量”来安慰他。金城美遮住自己的左眼,F先生瞬间变成了一只恐怖的八爪怪,它的每一只爪子都鲜血淋淋,却被自己严实的口器闷得透不过气。金城美努力分辨,才听清口器后面那股低低的嘶鸣声说的是: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金城美勉强压制住自己急速跳动的心脏,转头看向X先生和L先生。X先生挥舞着锈迹斑斑的菜刀,口中露出修罗一般的獠牙,一脸阴笑地嘀咕着:
“蠢女人,等着挨刀子吧!”
L先生是一个脑袋巨大而身体极小的侏儒怪物,窝在椅子上瑟瑟发抖,颤巍巍地自言自语道:
“要命还是要钱?要命……不,要钱!……不不不,我要命!”
初始的恐惧逐渐退散,让J先生慢慢适应了这种气氛。他缓缓放下自己的手,看着眼前恢复正常形象的四人,轻轻深呼吸来调节自己的心跳和身体激素的分泌。Z先生注意到了J先生的不安,提议道:“咱们至今还没分享过J先生的痛苦,现在就让J先生来说说吧!”其他几人随声附和,而金城美此刻紧张万分,脑海中一团乱麻,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将自己看到的景象告诉他们,而这个念头带来的压迫感瞬间攫住了他的思绪,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又加速跳动起来。更加可怕的是,L先生、Z先生、X先生和F先生见到他的异状,脸上的神情逐渐从担忧转向了怀疑。
“J先生”,那个冷峻男人的声音如同黑暗中的唯一光芒,刺破了这股诡异的气氛,金城美回过头,看到雅煞向他招招手,“请出来一下,有你的信。”
这真是如临大赦。金城美连和L先生、Z先生、X先生以及F先生告别都没来得及,马上跟着雅煞走下了楼顶。他一路跑出居民楼外的胡同,来到大街旁边,对着滚滚车流呕吐了起来。待到腹中的不适感减轻之后,他开始思考自己刚才经历的状况。
这不是梦。金城美瞥一眼在旁边等待着自己的雅煞,这个男人是如此的真实。他抬起头,看到路边停下了一辆豪车,年轻的司机从驾驶座下来,恭敬地打开车门,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老板在一位高挑美女的搀挽下走了出来。金城美遮住自己的左眼,他马上看到如同楼顶一般的奇妙变化:那位年轻的司机变成了狗头人身的生物,身后的尾巴殷勤地摇着;中年老板赤身裸体,全身覆盖着一层橡胶材质的薄膜,头上还有类似避孕套顶部的凸起;高挑美女则变成了一尊金光闪闪的金人。
金城美放开左眼,一切恢复了原状。一个可怜的乞丐从他面前走过,他赶紧又遮住左眼,这个乞丐马上变成了一只脏兮兮的可怕的蠕虫,浑身还流动着腥臭的浓水。一股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惊惧的情绪在金城美身体中蔓延开来,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获得了某种超脱凡世的能力。片刻之后,下定决心的他转头看向雅煞,意图看透这个男人的神秘本相,而让他失望的是,即便他将左眼遮得再严,雅煞的形象还是没有丝毫变化。
就像完全没有注意到金城美的异常举动一般,雅煞将手中的信递了过来。金城美只得暂时脱离这种难以言喻的新鲜感,拆开信封,当他看到这是千山潇刺伤宁我白一案的开庭通知书时,他之前所有的思念、担忧、焦虑与恐惧一瞬间都涌上了心头,这种快速、海量的思绪变换与刚才的神奇异像交织在一起,不断冲击着他的大脑。他抬起头,却没看到雅煞的影子,这种无言的抛弃又在他脆弱的脑海中挤入了一丝惊慌。
金城美冲进刚刚走出的胡同,大声呼喊雅煞的名字,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很快,他发现这条胡同比自己想象中更长、更黑,寂静地恐怖,和他记忆中刚刚走出来的那条胡同截然不同。终于,他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感觉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了的时候,却看到自己的面前——胡同的末端——出现了一面巨大的镜子,更加令他诧异的是,即便如此黑暗,他仍能在镜子中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影子:那个英俊、儒雅的中年男人,精英律师。
蓦然地,金城美看着镜子中同样惊讶的自己,缓缓地捂住了自己的左眼。他赫然看到镜子中的男人变成了一个美丽、成熟但一脸惊恐捂住自己左眼的女人,电光火石之间,就如打开了某个封存已久的魔盒一样,他之前失落的三十六年记忆——那些喜悦、幸福、满足、振奋、感动以及最后击溃他的震惊与恐惧,都一滴不漏地归还到了他,不,她的脑海之中。
金城美跪倒在地,大汗淋漓,她脑中飞快地运转着有关自己的所有故事,这一刻她才了解,人类终极的情绪和感受,灵魂激荡和意识波动的最后结果,与她在无尽虚空之中的体验如出一辙。
“人世间有各种各样的痛苦”,金城美回过头,看到站在胡同口的雅煞,这个冷峻男人面无表情地继续说着:“你不能改变,但可以选择。”
雅煞慢慢地向金城美走了两步,没有发出一点脚步声,“现在,你有什么想说的么?”
“我叫金城美,是个律师,三十八岁”,金城美恢复了镇定,慢慢站起身来,她的眼中透露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今天,我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