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你这样的人我见过许多,不一定都是成功商人,但无一例外都把自己当做社会精英。说起来,所有你们这样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弱点,那就是一旦自己向某些东西屈服,就想当然地认为也能用类似的办法来收买其他人。更加可怕的是,这种办法在大多数人身上都适用,久而久之,你们以为这就是这个世界的通用原则,于是开始肆无忌惮、无法无天。就像我在法庭上为你努力辩护时说的一样——你觉得能用钱打通一个环节,就能打通一百个环节,能把工人偷渡进来,就能把尸体运走灭迹。你从一个朴实小心的人,到变成疯狂的恶魔,经历了长久的堕落过程。
而这世界上有许多人,许多和你不同的人,在心里有着另外的衡量标准。他们永远不会被迷惑,能在繁杂混乱的表象之中抓住真正的关键,做出有可能是唯一的正确选择。即便“真相”这种东西可能永远都只能是一个梦境,他们也能冷静地分清真与假、善与恶。
那是我刚做律师没多久,我能力强,又肯努力,领导赏识我,同事钦佩我,我娶妻生子,一切都朝气蓬勃。年轻的男人爱交朋友,我不是什么富贵家庭出来的人,所以朋友也五花八门,现在想来,他们大多数都没有为我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只有一个人不同,他通过真实的人生故事教会了我深刻的哲理。你可能想当然的认为这人会是我的大学导师、某个声名显赫的主顾、或者其他什么了不起的成功人士,但其实他只是我们律师事务所地下停车场的保安。
这保安比我大十岁左右,算是老大哥了,山东人,豪爽,憨厚,这么说吧,凡事都要让人一步,吃盘饺子,恨不能先数清楚有多少瓣,然后哪怕饿着肚子也要比你少吃一瓣。我敬重他,也从没觉得我们之间会因为职业和学历不同而产生什么区别。时间久了,我就发现,他从没说过他家里的事儿,这挺奇怪的,有一次借着酒劲,我就问他家里的情况,他想了很久,告诉我,他原本在山东老家和老婆开饭店,后来老婆得病去世了,他在老家呆着没意思,就出来打工,没学历没手艺,只有个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劲儿,就做了保安。一来他豪爽实在,能和保安们打成一片;二来年纪大,看着可靠,深受雇户好评。一来二去,就被保安公司提拔成了保安队长,得以来CBD这么好的地方干活。
喝多了酒,别人说什么你都相信,尤其是这么一位憨厚的大哥。那个时候,我也像某些没看清人生的年轻律师们一样,喜欢天平这些能代表公正的东西,我认真地记录当事人跟我说的每一个字,并为他们据理力争,哪怕他们罪行昭彰,我也尽可能地为他们开脱和减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都是凡人,谁能永不犯错?你越了解法律的无情,就越希望自己做一个有感情的人,去尽可能帮助任何向你求助的人。
但是,如果你是律师,你就会明白,你最讨厌被人——尤其是被当事人欺骗的感觉。
十年前,这位山东大哥要退休回家,说是退休,其实就是从保安公司辞职。他认为,保安公司要为他支付养老金,保安公司业确实会有一笔遣散费,但这和养老金的性质以及数额完全不是一回事儿。这事儿没法沟通之后,他和其他的老保安们,一上来就选择了最蠢的处理方式——去把保安公司砸了。我当时无法想象,这么一个老实人,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儿。
不说你也知道,这群人别想拿到一分钱。但当时的我可怜他们,可怜我的大哥。于是,我就自告奋勇接下这个案子,当时我想着,即使不能为我的大哥追回所有的钱,也至少能有一部分,除了他的确应该有相应的回报之外,这社会也应该给这个中年丧妻的可怜人一丝抚慰。呵呵,那个时候的我太蠢,是不是。
你肯定能想象到,对一个第一次卷入法律纠纷的人来说,给予律师所需要的配合是一件费神费力的事儿,别说繁杂的手续与信息,他对自己应该提供的简单材料与证据都一知半解。而在当时,我想当然地把这一切都归结为法盲,并把这看做是工作中的挑战。
于是,我索性不通过他,独身一人去了他的山东老家,打算调出他户籍中的工龄档案,来作为索赔的依据。我在火车上打着手电,根据他之前给我讲的丧妻故事,连夜写了一份连我自己读了都泪如雨下“陈情书”,打算用作上庭阐述,可当我到了他老家之后,却听到了完全不同的故事。
我那位憨厚的山东大哥年轻时是当地有名的混混头子,他老婆是出了名的漂亮姑娘,被他强奸以后,只能嫁给了他。结婚以后,他老婆靠开饭店维持着家,而他就一天带着混混无赖们去自己家的饭店大吃大喝。后来,在某个醉酒之后的下午,他怀疑他老婆出轨,用砸碎的酒瓶在那个可怜的女人身上捅了十二下,十二个伤口,每个都致命。
所以回到北京,我就推掉了这个案子。而更加让人绝望的还在后面。
另外一个律师接手了砸保安公司索赔的案子,巧舌如簧,翻云覆雨地把他说成无知从犯,用其他保安拿不到一分钱为代价,为他全额讨回了遣散金。而他在离开北京的前三天喝得醉醺醺地,找上我家,将我一顿爆打。
那时候,我就知道,在这世界上,除了自己的亲生骨肉,你谁都不能相信。
而当我带着警察去找他时,他哭着求我饶了他,我根本不敢相信这个吓成一滩软泥的人,会是那个憨厚豪爽的山东汉子,会在年轻时杀过人,会有种带着人去砸保安公司。
他给我讲的故事,和我在他家乡人口中听到的故事,以及我认识的他,哪个才是真的?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是个谜。
而当时,他和我说了一句话,是这句话,才让我放过了他。
风清扬眯着眼,盯着一滩软泥一般的千山峰,“你知道他和我说了什么吗?”
千山峰颤巍巍地问道:“什……什么?”
“我有个儿子。”
终于,千山峰再也忍不住眼泪,嘤嘤地低声哭了起来,“我有儿子,我有个儿子,我还有儿子。”
一瞬间,这竟然触动了风清扬真正的恻隐之心,他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任何男人,不,任何父亲,都会在儿女面前露出柔软的一面,而面前这个人—— 这个人是混蛋。
他清楚地知道千山峰过去的一切,所以马上收拾自己的悲痛,让自己不至于沉溺在这个人的示弱之中。同情心是人类的一大弱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两条真理在千山峰的故事中印证地淋漓尽致。而同时的,风清扬坚信并践行着自己方才说过的那条真理——
在这世界上,除了自己的亲生骨肉,你谁都不能相信。
“要是”,风清扬叹了口气,“要是你还算个男人,有那么一口骨气,就想想能为自己儿子留下点什么吧。”
说完最后这句掷地有声的话,高级律师义无反顾地走出这间灰暗肮脏的屋子,温柔地带上门。在走向工地外围的时间里,他满心都沉浸在对儿子毕业典礼的期待上。的确如儿子所说,他从来都没有在儿子的学校出现过,也没太过关注儿子的学业,但这绝不代表他不称职,他只是把自己的所有时间与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放在为儿子打造安全优越的外部环境、以及铺设美好的未来之上。有时候,风清扬都发自内心地敬佩自己,为自己所塑造的伟岸父亲形象所陶醉——要是他能有一位像自己一样的父亲,一定会获得比今天大得多的成就。
拉开车门,风清扬回头打量着这片废旧的工地,知道千山峰的生命与灵魂都将在这里迎来最终的判决。他看着破旧的、通向废墟的台阶,在内心深处完全不避讳自己的方式方法,他承认,千山峰、樊迪、金城美,以及未来更多的人在自己眼中都是通往更高一步的阶梯,他也完全不在乎他踩过的阶梯下场如何。他唯一坚信的是,只要自己站上一个高度,就永远不会再下来。
想到这,高级律师就果断地将千山峰、千峰论剑建筑公司这一页在脑海中删除。他很忙,现在就得赶去和那个蛮横的曾董、也就是千山峰的妻子——不,现在是前妻——商讨未来的长期法务合作,这样的大主顾谁都不想错过。他轻轻拂去自己西服上的尘土,在上车前细心地用纸巾擦掉皮鞋上的泥屑,哼着《说走就走》驶向阳光,心情愉悦,就像是从未沾染任何污垢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