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菲儿把车停在路边,走进旁边的简陋小巷。她知道身后的宝马Z4在这种贫民窟一般的环境中尤其扎眼,但眼下满心的焦虑以及若有若无的愤怒让她无视了这一点。她快步走过闪烁的路灯,七拐八拐,来到一栋画着“拆”字的废旧建筑旁,走进黑洞洞的楼门,用手机照着,走上一段阴暗的楼梯——这一切对她来说都轻车熟路。楼梯尽头的破旧走廊入口亮着一盏小小的红灯,红灯下面坐着的大妈放下织着的毛衣,不知从哪掏出一根电棍,当她看清来者时,马上换上了恭敬的神情。
莫菲儿走进破旧的走廊,有节奏的高跟鞋声划破了这段黑暗甬道的宁静。她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黑暗,待到在心里默数到“34”时,她伸出手,稳稳抓住了一扇门的把手。当她再适应门后的亮光时,已经有优雅的年轻服务生走上前来,恭敬地接过她手上的包,并关上她身后的门。
“别说我来了”,莫菲儿低声向服务生交代着,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孩怯怯地点点头。莫菲儿贴着墙壁轻声向前,尽力不引起注意。
这是一间宽敞的大厅,豪华的装修与完善的布置给人一种宴会厅的感觉。而由于没有窗户,只能靠阴暗的灯光照明,所以除了几个半裸男人跳着钢管舞的中央舞池,其他位置都略显灰暗。莫菲儿站在大厅边缘最黑暗的位置,扫视着来来回回的侍者——都是年轻貌美的男子,以及醉气熏熏的贵妇们。那些珠光宝气的女人嚎叫着,哭泣着,咒骂着男侍者,甚至搂着身边男人放肆亲吻,这让莫菲儿感到十足的恶心,而在今天之前,她却一直对此情此景报以欣赏的目光。
几年之前,在莫菲儿刚刚认识赛男的时候,那个充满活力的女人就向莫菲儿描绘了一个美丽的梦想:聚集一批成功的优秀女人,建立一个属于她们的“家”,为她们拂去一切现实的痛苦与悲伤。这个乌托邦式的目标马上征服了莫菲儿。在随后的几年里,莫菲儿一直以赛男描绘的那幅愿景作为自己人生的最崇高目标,并在各个方面——主要是资金——帮助赛男将梦想落地。凭心而论,真实的情况的确在某种程度上契合了莫菲儿的臆想,但更多的方面则不断被现实印证为少女情怀。更加可怕的在于,如今的冷酷证据表明,这事儿的所有真相都与莫菲儿所向往目标背道而驰。
莫菲儿正自顾自出着神,她本来要找的人就出现了。赛男穿着整齐的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打着蝴蝶结,扎着一头叛逆的脏辫走上了台,挥挥手示意舞男们离开,在音乐声停止之后,拿起麦克风大声喊道:“欢迎来到resister的世界!”
满场的女人一片疯嚎——这种歇斯底里实在不能称得上是欢呼。而赛男扫视一周,待到全场安静下来,才继续说道——
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女人们忍受了巨大的痛苦才得以降生。女人们从一开始就和男人一起创造着这个世界,并且为了它的延续不断承担着男人无法承担的任务。
可是——可是——可是今天,这个世界,这个社会,在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母亲、妻子、无辜的女孩身边,一切都是男人说了算,他们告诉你们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他们能做他们想做的所有事情,而你们——你们只能在他们的约束、监视和控制下活着。
你们受到的伤害,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和你们忍受着的婚姻的、家庭的巨大的痛苦,都是别人强加给你们的!
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你们问我想说什么?
我想说——女人是比男人更高等的生物,女人应该对男人说不,女人和男人应该各取所需,女人应该得到自己应有的那部分世界!
女人!女人!女人!
一旦站在另外的角度来看,莫菲儿就不再能理解,为什么这些女人这么简单就被人挑起了愤怒。而无论莫菲儿怎么自问,全场的女人们还是像以往一样,大声地跟随赛男喊着“女人,女人,女人”,似乎每喊一次,就能给予这世界的男人一次更大的打击一般。
痛苦给你们力量!女士们,欢迎来到PAIN——RESISTER!
赛男深深鞠了一躬,走下台去,邓紫祺的《喜欢你》音乐响起,舞男们跑上台继续跳着艳舞,台下的女人们陷入了无以复加的疯狂。
地狱,莫菲儿感觉自己的美丽双腿在微微颤抖,这是一个地狱。
是她一手创造的地狱。
莫菲儿再不迟疑,转身冲进黑暗中一间不起眼的单间——也就是她和春云正式认识的那间,果不其然,赛男正在里面,和一个面相朴素却气质非凡的中年女人窃窃私语。看到莫菲儿进来,赛男有些惊讶,但还是客气地向中年女人说道:“钟总,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儿。”中年女人看了莫菲儿一眼,倒也为她的美貌所折服,于是有风度站起身来点点头,走出了房间。
“菲儿”,赛男张开双臂,做势欲拥,而莫菲儿习惯性地往旁边一闪,就和这个没有一丝女人味的女人拉开了距离,自顾自地坐到沙发上,为自己倒了半杯酒。
“律师的事儿有进展了?”赛男关怀地问道。
莫菲儿摇晃着高脚杯,一言不发。
“这事儿也急不来”,赛男像是劝慰着莫菲儿,又像是自言自语,她并不太习惯如此安静的莫菲儿,这种状态对这个性格热烈的女人来说绝不正常,“宁我白又怎么了?”
莫菲儿依旧沉默不语。
赛男轻轻叹一口气,为自己倒满一杯酒,靠在沙发上慢慢品着,盯着墙上黑洞洞的电视屏幕出神。而莫菲儿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盯着如同魔镜一般的大理石茶几入定。一旦陷入了这样的安静,包间之外的喧闹声就不断侵袭而入,很快地,两人就能清楚地听到那些贵妇们几近疯狂的笑骂声和哭喊声。
“咱们不干了吧”,终于,莫菲儿像是下定了决心,放下酒杯低声说道。赛男显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把剩下的酒喝掉,一脸疑惑地坐到莫菲儿身边,打量着她的脸,想要在细微的表情中揪出一丝信息。
“把这关了吧,咱们离开北京,走远一些。”莫菲儿依旧面无表情地说着。
“为什么?”赛男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一边为自己倒上酒,一边斜眼盯着莫菲儿。
“我累了,不想干了”,莫菲儿晃着酒杯,盯着其中漩涡一般的红酒,“天天和一群痛苦的人在一块,都没法好好生活了。”
赛男像是听到什么最不可思议的话,惊讶地看着莫菲儿,随即又自嘲一般地摇头笑了起来,她大约想到了在莫菲儿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儿,于是说道:“你不离婚也没关系,我不在乎。事实上,我从来都没在乎过。”她说着挪到莫菲儿身边,搂住那具迷人的腰肢,一脸亲昵,“你和他这样挺好。我们这样,也挺好。”
“不好!”莫菲儿不能压抑自己的愤怒,挣脱开赛男的手,喊道:“你如果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就放下这一切,跟我走!”
“跟你走?!”赛男反问道,指着外面,逐渐提高了嗓音,“那些人怎么办?你没看到她们的痛苦?你也是被这个该死的社会——被那些恶心的男人害苦了的女人,你忘了咱们‘姐妹会’就是为了给她们力量吗?”
“我不想再听这些该死的痛苦!这他妈都是扯淡!都是无病呻吟!”
“这是什么话?!”赛男气冲冲地站起来,愤怒地看着莫菲儿,“几天,就这么几天没见,你就变成了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转身向门外走去,边走边喊道:“你给我好好想想,冷静了咱们再谈!”
看着这个自己之前爱着的女人,莫菲儿感觉难以抑制的心碎。但她还是习惯性地保持着优雅的坐姿,忍住泪水,哽咽道:“我要撤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