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迪紧紧抓住方向盘,专注地跟着前面风清扬的车。即便他们的车速并不慢,樊迪还是看得出来,风律师在变道和拐弯的时候都提前给出了明确的信号,处处留意着照顾自己这个新手。而坐在后座上,正悠闲地擦拭着眼镜镜片的蒋总则完全不担心这些。
“你认识峰总、千山峰吗?”蒋总学着樊迪那般恭敬的语气问道。
“不认识!”樊迪干脆地回答道,语气里的厌烦若有若无。这老家伙就像故意想考验自己的车技一样,非要啰嗦这些早就沟通完毕的事儿。
“当时的语气是这么坚决?”蒋总问道。
“没有——”,樊迪拉长了语调,“我那么一问,人家金律师随口就那么一答,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蒋总不死心。
“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樊迪肯定地回答道。说起来,先不论近期这种闭关一般的状态,就算在之前,金律师也从未热衷过商务上的应酬。樊迪知道,律师们事实上是比较忌讳这方面事情的,除非实在无法推脱,或者利益诱惑委实巨大。也许千山峰的邀请对风律师来说满足了上述两个条件之一,但对别人——蒋总和金律师——一点儿都沾不上边。
跟随风清扬的车驶入了二环,车流变少,路况变好,樊迪的情绪也缓和了下来。她看了一眼后视镜中一脸微笑看着前方的蒋总,琢磨着这老家伙的心思,把这件事儿的逻辑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首先,风律师的应邀架势是核心团队全员出动,一方面是给那个“峰总”极大的面子,另一方面,也许是想借这此机会缓和一下黄金三角——主要是风律师和金律师之间——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氛。
其次,以樊迪对蒋总的了解,他能应邀,多半不会是因为风律师的面子,而是真的有某些可能的必要。樊迪偷偷查了一下这家“千峰论剑建筑公司”,发现这家公司是两年前新成立的,而黑白律师事务所是它唯一的法务咨询单位,还是到期无异议则自动延长的三年合约。从这方面来说,人家算是一个不错的主顾。
然后,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金律师的确都没什么必要应邀。拒绝邀请当然会在一定程度上驳风律师面子,而蒋总却一反常态地接过了这个锅——让自己去询问金律师是否认识千山峰,不认识则可以不应邀。这样,既缓和了两位高级律师之间的紧张气氛,又给金律师一个台阶下,还变相展现了自己的控制力。
妙招。至少樊迪这么认为。这既是自己欣赏这个老家伙的地方,也是应当向他学习的关键之处。她偷偷瞄一眼蒋总,这个自己心目中的伟岸男人依然保持着面具式的微笑与淡然,而樊迪则满心欢喜——自己已经看透了这些。
两辆车驶进破旧的老胡同,左拐右拐,终于在一个露天大院停了下来。樊迪将车停好,跟着蒋总和风清扬绕过一处老旧的影壁,眼前的景象瞬间让她心跳加速——在小小的青砖地面院子中,整齐地停放着诸多耀眼的豪车,身着黑色长衫、个个如同模特的保安们站得笔直,用队列标出了迎宾的道路。院子尽头是一处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门庭,门庭上方牌匾的书法必然是出自某位大家之笔——即便是樊迪这样的外行也能看出这一点。
“骚——客——汇”,风清扬一字一顿地念诵道,“蒋公,未知您意下如何?”
“凡夫俗子,附庸风雅耳”,蒋总也装模作样的回道。马上就有保安迎上来,和风清扬了解了信息,通过无线耳麦和里面确认了,才恭恭敬敬地带着三人走进四合院。
说是四合院,里面又别有洞天。樊迪也曾经跟过几个有钱人去过一些高档的地方,却也还真是想不到二环里面这片其貌不扬的平房区里能隐藏着这样的所在:四合院门开朝南,几人首先踏进的三进三出院子里,每一进两侧房间的门口都有身着汉服的年轻男女做门迎,地面的大理石砖雕刻着江河水纹,依墙和院角留出的土地上,皆种植着蕉兰榕杉等南方植物,一片清香。第二进院子的最中间是一座巨大的喷泉,喷泉中间匍匐着一只十人合围的玄武石雕,龟背上驮着的石碑镌刻着四个大字——厚德载物。
保安领着三人向左手边一拐,就走进了另外一座截然不同的院子,地面变成了略有凹凸的甘肃页岩,院墙和屋顶都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青绿欲滴的爬山虎,乔栎遮天、杨桦蔽日。樊迪隐约看到,丛丛叠叠的树林之中,一只足有八九米高的白虎石雕作势啸天,两只前爪踏着一只石碑,她尽力想要看清石碑上的字,可保安带着他们又往右手边一拐,就离这个院子渐行渐远了。
又是走了约有十分钟的路程,穿过一道拱形石门,几人就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森林褪去,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浓的草香——先是脚下变成了精心修剪过、踩上去极其舒服的草坪,地面也略有起伏,高处树立着小小的竹亭,低处有溪水潺潺流动,第二进院子两侧耳房之上凌空架起了一座石质拱形天桥,天桥上一只三米见方的赤色朱雀石雕展翅俯瞰,其下天桥正中也镌刻着四个大字——内圣外王。
樊迪可没对这一路上的景致产生太大的感触,她心里明白得很,即便再夸张十倍,这也都是有钱人弄出来唬人的玩意,商家给顾客找一些精神上的满足感,让你愿意花百倍的钱在这里吃一盘东北地三鲜。
保安和天桥左侧耳房——隐士厅——的汉服门迎低声私语了片刻,门迎就恭敬地打开了木门,风清扬、蒋总和樊迪一走进去,屋内的侍者就为三人端上了精致的竹质拖鞋。樊迪一边换鞋,一边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这是一间古人书屋风格的房间,一切陈设都极力复古,除了仿古吊灯一眼就能看出是采用了现代科技的人造光源之外,其他诸如带有木纹裂缝的桌椅板凳、油腻发黄逼真的竹简墨宝、包浆柔润的铁杯铜镜都让樊迪浑身鸡皮疙瘩。
“哈哈哈哈哈哈!”内间传来一阵爽朗的、让人特别不舒服的刻意笑声,一个明显与西服不搭调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满脸红润地喷着酒气说道:“我的大律师们都到了!哟!蒋总,别来无恙!”
这应该就是千山峰了,樊迪心里想着,也没忘了赶紧接过蒋总的外套。三个男人一阵惹人反胃的寒暄之后,总算是正式入席就座。本来,樊迪以为风律师或者蒋总一定会首先向千山峰解释一下金律师没来的原因,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过去,可直到四人进到内间,围着饭桌跪坐在坐垫之上,也没人提起有关金律师的哪怕一个字。
“我在这儿啊,等两位大律师等得心焦,就先自己喝了几杯”,千山峰喷着酒气,任谁都看得出来,这绝对是中午酒局的后遗症,并非寥寥几杯能达到的效果,“我先干为敬,向两位大律师赔个不是!”说罢,千山峰也不顾风清扬和蒋总的反应,拿起面前的酒盅一饮而尽。风清扬有节奏地拍着手,一脸凝重,煞有其事地对蒋总说:“蒋公,您看。我就说,峰总是江湖人,讲得就是道义和规矩!”蒋总微笑点头。
风清扬又转向千山峰,微笑道:“峰总,应您之邀,我可是费尽了心力,才请动了我们家这尊神啊……我们蒋总……”
“小迪!”蒋总打断风清扬的话,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千山峰,“和峰总解释一下,为什么金律师没来。”
有那么一瞬间,樊迪感觉到风清扬眼中闪过一丝兴奋,而她感觉不到千山峰和蒋总有丝毫的情绪波动,这两个人都用无法看透的笑容面对着自己,一脸期待。蒋总的笑容是习惯,像是天生的一般,千山峰的笑容带着醉意和朦胧,二者都无法捉摸。这让樊迪瞬间脊背发凉,她尽力保持自己的镇定,瞟一眼风律师,想要寻求些许帮助,却又被他身后墙上的《归去来兮辞》扰乱了思绪。
樊迪马上为自己斟上一盅酒,优雅地端起,尽量为自己争取思考的时间,打着官腔,用亲切地语调对千山峰说道:“峰总,久仰大名。我们金律师啊您也知道,手上案子太多,忙得身体都吃不消了,还特地嘱咐我,让我好好陪您喝一杯!”
樊迪的杯子还没端到嘴边,千山峰就幽幽地问道:“风律师也是日理万机,看来,金律师要比风律师更忙啊!哈哈!”
一时之间,樊迪感觉风清扬也尴尬起来,也许自己这个借口确实找得不好,可谁让老家伙非开这个话茬,又让自己一点准备都没有呢,她刚想打个哈哈,喝杯酒让这个话题过去,却又听到蒋总缓慢而坚定地说道:“小迪,金律师怎么和你说的?”
这是一个命令,樊迪一下子就体会到了蒋总的意思。天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局,更别说几人之间的弯弯绕,三个大男人布了个龙门阵,让自己一个小女子进去闯,真是要命。她看着千山峰那副依旧期待的表情,横下心来,把酒盅一放,低声说道:“峰总,金律师说,不认识您这个人。”
“哈哈哈哈!”没有樊迪想象中的冷场,千山峰反而大笑起来,自顾自地倒上一盅酒,一饮而尽,“小姑娘啊!你说得对!金律师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金律师!”千山峰将风清扬和蒋总面前的酒盅都斟满,深呼一口气,环视着周围墙壁上龙飞凤舞的《归去来兮辞》,怅然道:“往事不堪回首,相忘于江湖!蒋总,高明,实在是高明!”
千山峰又一饮而尽,出乎意料的,这次蒋总也果断端起酒盅饮尽,两人就像是高手过招一般,在旁人难以看清的刹那就分出了胜负。樊迪看向风清扬,她很确定风律师对这两人的表现也一知半解,而此时此刻,他们两个“局外人”也只能笑而陪饮。
随后的几个小时里,千山峰说,风清扬附和,蒋总听,话题从建筑公司运营的诸多不易开始,到天南海北胡侃一通,终于进入了正常的“应酬”节奏之中。差不多吃了点这看起来很美,但实际上比东北地三鲜难吃许多的玉盘珍馐,樊迪一面为三人斟酒夹菜,细心服侍着客户、领导与高级律师,一面琢磨着这其中的猫腻。
十分显然的是,老家伙对这个千山峰根本不感冒,当然,在樊迪跟着蒋总的一年多时间里,她确实也没看到蒋总对哪个客户感冒过。风律师对千山峰是典型的应酬,还算是尽心尽力,从合作到酒席本身,都是就事论事,从这一点来说,樊迪认为自己应该是和风清扬在一条船上,而即便自己已经算是选择了风律师这边站,但总不能被人家拿着当枪使。她原本认为,蒋总给自己的暗示,是自己要在这个过程中去学习,去学着如何成为一位真正的律师——无论是在业务能力上,还是在社会经验与心机上。而这一刻,樊迪又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其实还是谁都不能相信,这又让她心里涌上了一股莫名的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