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三个月，甚至半年以来，樊迪的日子都很不好过。可要说清楚到底为什么，还真是一件比较麻烦的事儿。在这种令人不安的状态出现前，樊迪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办公室里给几个公司大佬传传话，记录一些或有或无的“关键信息”，然后在合适的时间点提醒领导。但无论怎么说，待遇好、体面、看起来充实，谁会在乎到底做了多少工作呢——也许90%的白领都是这样度过每一天的。
如果非要形容樊迪现在的感受，那就是“气氛不对”。这一切都只缘于那件板上钉钉而大家又装作充耳不闻的事儿——高级合伙人评定。
从一年半前，樊迪来到黑白律师事务所担任蒋总秘书一职开始，一个充满了正能量的信任、奋斗、团结的故事就不断充斥着她的耳朵。三十年前，蒋总逆流而上，只身从深圳来到北京，成立了黑白律师事务所；1997年，风清扬律师加入，他以严谨务实的态度、深厚渊博的法律知识以及浙江人独有的精明，解决了几桩行业公认的棘手案件；1999年，金城美律师加入，仅在短短的三年内，就凭借与生俱来的自信、扎实的法律知识以及天赐的敏锐洞察力完美解决了十三桩难案疑案，成为全所乃至北京法律圈的明星，跻身于最年轻的高级律师之列。黑白律师事务所也在其后的十年内，以蒋正卿——风清扬——金城美这个黄金三角为金字招牌，笑傲律师行业。
而现在，到了分割利益的时候了。
诚恳地说，合伙人制度是公认的现代律师行业的科学“规矩”。随着对律师行业的了解越来越深入，樊迪发自内心地明白，要不是有十几年的感情在，黑白律师事务所也许早就留不住风清扬和金城美这两位高级律师了。但要让蒋总把经营了三十年的生意一下子变成完全的合伙买卖，的确有点强人所难，所以这个循序渐进的高级合伙人评定计划也许对黄金三角来说最好不过。
但是，从这件事公开那天开始，两位高级律师就一反常态。一个开始连续接案子，天天忙得不可开交；而另一个则连续拒接案子，深入简出，甚至有点行踪不定。更让樊迪不解的是，最近就连蒋总都开始变得不正常了起来。且不说他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来自己住的地方过夜了，就连平时在办公室对她动手动脚的频率都降低了许多。更多时候，樊迪甚至看到蒋总一个人站在办公室窗前一根根抽着烟，默默注视着繁华的城市，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发呆半天。
樊迪一边在心里这样琢磨着，一边走到了蒋总办公室门前。她用不同于别人的敲门方式——先连续敲三下，停顿片刻，再敲一下——之后，听到门内低声咳嗽了一声，才推开了门。
蒋总正坐在那张“东莞女神”老板椅上，抽着烟，盯着干净的办公桌思考着。樊迪把随便拿着的文件往桌边一放，就自然而然地坐上蒋总的大腿，搂住蒋总的脖子。
“老大——”，樊迪嗲声嗲气，“你又想什么坏主意呢？”
果不其然，蒋总草草地在樊迪胸前摩挲了几下，就示意她坐到沙发上去。樊迪撅着嘴，拿起一支速溶咖啡倒进杯子，接上热水，一边搅着一边娇嗔地看着蒋总。蒋总思索片刻，问道：“都在？”
“都在”，樊迪撅着嘴吹着热咖啡，“一个忙得要死，一个闭关修炼。”
蒋总咯咯地笑了起来，道：“你看你这股坐不住的劲儿，怎么反倒皇上不急太监急了？”
“哪有！”樊迪反驳道，“还不是你们一个个神经兮兮的！搞得全所人都忧心忡忡！”
“我就没拿这事儿当回事儿”，蒋总站起身来看向窗外，背对着樊迪道，“这根本不重要。”
“可对他们来说这很重要，他们哪知道这时候你还在担忧着什么女人。”
“女人？什么女人？”蒋总有点诧异。
“前阵子你问我女性心理的事儿，忘了是不是？”樊迪提醒蒋总，又娇嗔道：“看来这个女人对你来说也不是那么重要！亏人家还帮你找办法！”
蒋总像是想起了这一茬事儿，拍拍额头，又恢复了笑容：“你找办法，你找了什么办法？”
樊迪马上就想起了前些天自己打的那个电话，尽管她一直坚持与人为善的原则，但不可避免这世界上还是有那么多混蛋——那个该死的莫菲儿，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说起来，樊迪也不是只认识莫菲儿这一个圈内人，除非那个“地方”是莫菲儿家的，不然樊迪依然能有办法找到。
“这就不能和你说啦”，樊迪坏笑了起来，“这世界上有一些秘密只能保存在女人之间。”
“哎哟喂——”，蒋总发出与年龄不符的玩笑般叹息，“你有这时间，还不如帮帮你的那两位高级律师。”
“我怎么帮？”樊迪问道，“哪一个能通过‘评定’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呀——”她拿起手机向蒋总晃晃，“也在自学法律课程，等律师证考下来，还要借鉴这些牛人们的经验呢。”
蒋总背对樊迪，沉默不语，这股缄默瞬间感染了樊迪。虽说她和面前的这位老板、这个成功人士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灵肉之欢，但她还是无法揣测这个男人在想着什么，绝大多数时候——包括在床上——樊迪都处于被动的状态，考虑到和这个男人之间的年龄差距，她竟然有些享受这种感觉，她甚至想过，可能自己内心深处有着恋父情节也说不定，而自从认识这个男人以来，她的确深深感受到了那种父亲一般的依靠感。
除了在工作上。毕竟在最初的约定里，两人是老板与秘书的关系。
“要是你真的想在这行扎根”，蒋总头也不回、淡淡地说道：“你就得知道，自己应该处于什么位置。”
这话可着实重要，樊迪不用在蒋总面前掩饰自己的思考，但她不打算追问，也不认为这个老家伙会再和自己多解释什么。当然，自己想要的东西蒋总是明白的，而他也愿意指引自己，这也算两人的约定之一。所以，樊迪向来严肃看待蒋总这种充满深意的点拨之语，看起来，蒋总也乐在其中。
“《射雕英雄传》你看过吧？”蒋总问道。
“当然看过”，樊迪回忆着其中的情节，以及经典版本演员们的音容笑貌，“翁美玲可真可惜。”
“我说的是书”，蒋总说，“你看过书，才能真正体会作者脑子里的那条‘线’。举个例子，电视剧里，你看到的是各路高手狭路相逢，眼花缭乱的神功和恩怨情仇。可要是看书，你就能清楚地看到唯一的故事点——主角的成长。”
确实如此。樊迪琢磨着，与其说这是小说和电视剧表现形式的不同，还不如说是看待故事的角度不同。
“我们都知道郭靖是如何从一个傻小子成长为盖世大侠的，显而易见的几点是——拜洪七公为师，学习降龙十八掌；娶了黄蓉，变相等于学到了黄药师的功夫；和周伯通拜把子，学到了九阴真经。”蒋总喝一口水，微笑着注视樊迪，希望这个女孩已经品味出了自己的深意，“那么，郭靖能成为大侠的关键到底在哪？”
“……他学到这么多盖世神功，就是大侠。”
“欧阳锋也有盖世神功，欧阳克也能够学到，他们是大侠吗？”
“正义，郭靖有个正义的心，所以是大侠。”
蒋总摇摇头，“你在《射雕英雄传》的哪个章节看到作者用正义来形容郭靖了？江湖纷争，都是杀人，除了立场不同，本质有什么正义邪恶之分？”
“那……”樊迪不能体会蒋总的意思，但她确实感觉到这其中有着指导性的意义，“您快说，别卖关子嘛！”
蒋总乐了，敲了敲桌子：“武功只是工具，善恶出自人心。首先，郭靖就算武功再高，他如果天天和江南七怪、欧阳锋在一起，也成不了大侠。就像你现在不用改变任何一点，坐在这儿，未来就可能成为一位受人尊敬的律师，而坐在楼下某个售楼处的底商里，大不了就是个千方百计骗人血汗钱的推销员。一个人本身如何并不重要，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很重要。其次，在郭靖真正有了自己的名头之前，任何人见到郭靖，所看到的是他身后的洪七公、黄药师与周伯通，绝非郭靖本身。”
蒋总顿了顿，收起笑容：“我这么说你明白么？你要学的不仅仅是武功，还有其他的东西，那些看不见摸不到说不出，但是能让你成为大侠的东西。还是那句话，你得知道，自己应该处于什么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