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夜行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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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琉璃易碎泪四行(上)

刚刚清晨,金城美就为自己泡上一杯咖啡,坐在客厅的窗前看着外面渐渐苏醒的城市。享受这种安逸的宁静,可能对如今的绝大多数城市人类来说是一种奢望。逐渐地,像心灵沉浸入这片宁静一般,金城美的耳边仿佛响起了上周在课堂外听到的那些话。

千山潇——这个自己深爱着的年轻男孩——在那么多人面前坚定地说着:“……我认为真正的爱情与性别无关。爱情的本质在于灵魂与灵魂相依偎,而异性之间的性爱,只是可能更加契合动物规律的愉悦,并且屈服于种群繁衍使命的机械化行为。”

“爱情的本质在于灵魂与灵魂相依偎,而异性之间的性爱,只是可能更加契合动物规律的愉悦,并且屈服于种群繁衍使命的机械化行为。”

金城美在心中默默地不断重复这句话,这是一句多么严谨、周密、令人难以反驳的话啊,完美无暇,无懈可击。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能同意这一观点。这话在教室里那些头脑简单的孩子们之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而可贵的是,那个神奇的老师——金城美觉得自己不得不这么看待雅煞——竟然十分赞同千山潇。但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金城美都知道那个男人和自己不是一类人。

回忆起自己在教室外的兴奋,这位名叫雅煞的老师走出教室和自己说的一席话也让金城美颇为疑惑。在对千山潇的发言表示赞同后,雅煞就安排孩子们自习,然后来到走廊和金城美攀谈起来。即便雅煞冷峻严肃,金城美还是感觉到他像对待一位老朋友一样对待自己,除了彼此间客套的自我介绍,雅煞直接、甚至唐突地说道: “要是你有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雅煞说这话时,指着自己的胸口。

“我是个律师”,金城美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高傲,“我能有什么问题。”

雅煞没有再说下去,而金城美也出于礼貌留下了雅煞的名片。这是一张谈不上什么设计感的名片:纯白色背景,左半边写着“心理与脑感官教授——雅煞”等名字电话信息,右半边画着一只大脑。

金城美突然感觉到一股温柔的暖意,这种说不出的感觉逐渐包围住了他的全身。他看向身后——客厅另一侧的阳台上,千山潇正穿着粉红色的睡衣坐在画板前,理了理有点乱的头发,认真濡染着颜料,一笔一划地画着什么。从千山潇醒来,到走到画板前开始画画,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这种如猫一般的优雅紧紧攫住金城美的心。他就像观赏一副艺术品一般慢慢走到这个男孩身后,俯下身子从后面搂住他,亲昵地把脸贴在他的后颈,贪婪地吸着他身上的气味。

千山潇抓住金城美在自己身上肆意摩挲的手,举着画笔羞涩地喊道:“昨天晚上还不够,小心把衬衫弄脏啦!”

金城美得意地笑了起来,他放开千山潇,拿起客厅茶几上的水杯和药,一饮而尽,又回到千山潇身后,打量着他心爱男孩的伟大作品。

“什么时候能画完?”金城美看着这幅奇怪的轮廓问道。

“画画,是一辈子的事儿。”

金城美打量着画,他忽然感觉像是一颗大脑。

“大脑?”

“谁会画那种东西!”千山潇撅着嘴回头白了一眼金城美,而金城美不失时机地吻上了他。没过多久,两人就气喘吁吁。的确如那句话中的描述一般,金城美根本没有感觉到性别带来的任何刺激与快感,或者说,对他和千山潇来说这毫无意义,他只感受到两颗炽热的灵魂紧紧依偎在一起。只要能留下这一刻的宁静,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今天我要回学校啦!”千山潇推开金城美,羞涩地抹着嘴唇,“你们的那个‘评定’,有消息了吗?”

金城美隐约听到了玻璃碎裂的声音,他沉默片刻,看到面前的漂亮男孩依旧坚定地望着自己,只能回答道:“时间推迟了。”

千山潇焦急地问道:“是有什么变数吗?”

金城美的心像是被抓紧了一般,赶紧解释道:“有其他的一些业绩数据还没有总结出来,是一些客观原因。”

“哦”,千山潇撅着嘴,慢慢转过身去,继续画着画,像是刻意地、自顾自地说道:“半年以后我毕业呢,你的那个‘评定’正好完成。我上次去看的那个户型,也许到时候还能剩下几套……等到我拿着写着我名字的房本,去见那个该死的混蛋时……”

“潇!”金城美打断千山潇,“别说了!”

“你怎么了?”

“别说了!”金城美大声喊道,他感觉一阵晕眩,“你别说了,安静一点,保持安静!”

这种压抑痛苦带来的嘶吼在漂亮男孩看来也许成了一种斥责,金城美看到恐惧——绝望——愤怒在千山潇的眼中接连闪过,他抱着自己的头坐到沙发上,泪水充盈了眼眶,而那个刚才还给他温暖的人此刻质问道:“是你说的。是不是你说的?说要给我一个家?!”

“这里……不是你家吗?”

“这是你家!”千山潇喊道。

“有什么区别吗!有那么重要吗?!”金城美已经无法抑制自己的痛苦,外界每一丝声音都像不断回荡的炸弹声冲击着他的大脑内壁,他甚至恐惧自己的大脑随时会怦然爆裂。千山潇挥起画笔,狠狠甩向金城美,金城美躲闪不及,白色衬衫被甩上了斑斑点点的颜料。千山潇跑进卧室,狠狠关上门,发出巨大的响声,客厅的日光灯闪烁了一下。

迎着这波巨大的关门声,金城美恐惧万分,而这道音波却奇妙地清空了他脑中的疼痛,他觉得自己一片清明,像是进入了某种更高的境界。他赶紧拧开茶几上止痛药的瓶盖,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吃下好几粒,同时隐约听到卧室中传来“什么时候才能给我一个真的家”、“我妈就是被我爸”、“遇到你本来觉得”一类的哭喊声。他感觉眼睛干涩,舌尖疼痛,一时间竟然无法分辨屋子中究竟有没有开灯,他扫视阳台上的画,看到那幅如大脑般的轮廓缓缓蠕动了起来。

金城美揉揉眼,清楚地看到画真的在动,先是轮廓周围的颜料向中心濡染,逐渐充满画板,同时发出血肉生长的声音,然后整幅画上的颜料都缓缓向下流动。金城美不自觉地向画板走去,窗帘随着微风飘动,晨光也随着窗帘的遮挡在画上闪动,画中的大脑如心脏般有节奏地跳动着,红色颜料沿着画板边缘流了下来,像血液般流到地板上,向金城美流过来,几乎要流到他的脚下,他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血液像有了生命一般追逐着他。

金城美惊恐无比,手中的杯子掉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玻璃碎裂声。

于此同时,整个客厅都恢复了原来的明亮,金城美发现自己呆滞地站在客厅中间,窗帘、画板——以及那上面的简单轮廓都毫无异样,地上碎杯子周围的白色瓷砖洁白如初。

随后的几个小时里,金城美迅速、习惯地洗漱——穿衣——下楼开车——穿过城市——来到CBD。当他如电脑程序一般做完这些必要的步骤,将车停在地下停车场中时,才想起今天要送千山潇这件事。但这样也好,因为他知道,自己实在无法面对那样的爱人。的确,金城美向千山潇承诺过,要为他买一套房子——一套房产证上写着千山潇名字的房子。本来,在金城美获得高级合伙人身份以及相应的股份之后,这就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为了千山潇,金城美也确实愿意这样做。可高级合伙人评定的时间一拖再拖,总有这样那样的原因,这使金城美惊恐地想到:如果真如自己所坚信——蒋总一开始就打算将高级合伙人身份给自己的话,那么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乱七八糟的理由。风清扬的案子确实还没有结算,但这不能成为高级合伙人评定几近无限延期的理由。除非,除非蒋总另有打算。

金城美冷汗直冒,他还是第一次盘算出现这种情况时的对策,而显然他没有什么好的主意,他感觉绝望和恐惧离自己只有一线之隔。风清扬想过这种问题吗?金城美倒是也换位思考过,也许风清扬和他一样,都认为高级合伙人非我莫属。而风清扬一定要成为,或者说现在就成为高级合伙人吗?风清扬有家庭,有老婆有孩子,几乎什么都有。而金城美呢,他只有千山潇,只有这个脆弱的未来。

一位久负盛名的、英俊儒雅的中年高级律师,是一个男同性恋。

不,金城美不能承担这种议论和指摘。蒋总不能,黑白律师事务所也不能。

他很清楚,这会毁了他自己,也会毁了这个倾注了他和蒋总心血的律师事务所。

还有风清扬,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唯一的有可能的解决办法就是,这次的高级合伙人评定必须是他,金城美。风清扬可以再等上十年,不,也许不用那么久。金城美想,如果自己找回几年前那种状态,也许能让律师事务所再上一个巅峰,那个时候,他和蒋总能给风清扬想要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