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女儿,从小,我就与冷面的父亲言语不多,开言动语也是非说不可时强迫自己以字、词的形式快速进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竟越来越渴望与父亲谈心,然而,也只能在回忆中走近父亲——
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用母亲的话说,“踢八脚都喘不出个响屁来”。说时母亲多少有些遗憾,五十年前,作为地主女儿的母亲,只是冲着父亲那顶贫农的帽子才勉强嫁给了他。
儿时最深刻的记忆就是——
父亲蹲在我家对面的粪堆上,“吧嗒,吧嗒”地抽着自卷的旱烟,瞅着夹在两邻居高大门房间的我家低矮破旧的土门楼,嘀咕着,“就是高,高,高出一大截”,而后就背着手低着头,慢吞吞地挪回家。
父亲和母亲说得最多的,就是人家体面的门房和我家破败的土楼的高与低。隐隐约约,我也听明白了:谁家门口的房子盖得高,福气就多,特别是紧挨着的,你的低就意味着福气让人家压住了——事不顺、家不兴、子女没出息。
我家院子本身就比邻居窄得多,加上人家高门大户,我家的小土门楼越发显得瘦小萎缩,确实很难看!
“盖房!”父亲在对面粪堆上常常一蹲就是大半天,似乎他那样瞅着就能将我家的门楼抬高一截,一进门见谁都是两个字——“盖房”。
父亲在砖瓦窑上倒砖坯,每晚睡觉前,他都拿着磨脚石用力地磨着脚板,沙子、土就落下好多。我有时就纳闷:我的脚垫个啥东西都咯得难受,他咋用石头使劲磨都没感觉?
整整一年多,工钱折算成了砖瓦。
“门房起来了一半!”摸着门口堆起的砖瓦,父亲的每一道皱纹里都流淌着笑!
三年后,盖房的料才基本备齐。我总忘不了盖房时的情形——
我半夜起来解手。月光下,父亲在踩着泥巴——粉碎了的麦秸撒在土里和上水,用脚均匀地踩,供次日泥活儿用。月光下,父亲光着膀子,高挽着裤腿在泥里踩着。汗珠儿是从头上、脸上往下淌,还是从全身每个毛孔往外冒?汗珠儿将父亲整个人儿打扮得亮堂堂的,又没人引他逗他,父亲的笑随着汗珠儿抖落一地!
没时间休息,父亲嘴上全是火烧火燎的毒泡泡,母亲劝他歇一会儿,“房子盖好了,日子就好过了。”父亲说啥也不歇。
最让父亲伤脑筋的也正是父亲一定要盖房的初衷:十二分的想高出两边邻居,又觉得自己家底薄日子原本不如人家,只是空撑着高高的门房怕人笑话“穷折腾”——高过人家是不是有点过分?
盖房的那一段日子里,每天晚上,父亲总和母亲商量房顶高低的事。
结果呢,远看,和左邻右舍没什么高低差别,近看细比,还真的就高出那么一点儿。亲戚们来了都数说父亲:挣断筋地盖了一场,咋弄了个“立不起圪蹴不下”——多难受。
“高了,就是高了,高了就行了。”父亲搓着手,一脸满足,“等将来日子真的过到人前头了,再盖高点儿。”
左边邻居李叔家没见准备次年就动工了。别说门房,连厦房地基都升高了一截,以至于遮住了我家院子的光线——大白天都显得“暗无天日”。
右边邻居也盖起来了。
前后不到两年,我家又被夹在中间,低矮拥挤。
父亲常常站在大白天也没有太阳影子的狭窄的院子里,盯着两边高门房一看就是大半天。“就是要高,哪怕一砖!”在自家院子里,父亲都是压低声音说话,是怕风儿将他的话吹过墙去,还是……
“大,其实房子高低根本没啥意思,”我试探着和父亲交流,“你看,咱家房子不高,娃娃也都考上了。”
父亲停了一会儿,说:“房子一定要盖的,考上大学路还长着哩。我没把日子过好,不能影响到你们!”
我们每次回家,都给父母留钱,可每次回家,菜没两样,衣服也不添一件,有病还总是扛着不看。
——父亲还在为盖房攒钱?
祖母过世时,我们每人拿出5000块,父亲断然拒绝:“埋我娘是我的事,不要你们操心,把自家的日子过好就行了。”
我们在城里买房时,父亲每人都给了一份,钱是不多,可拿着它,我们心里都是沉甸甸的!
父亲说,咱明年盖房,钱,我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我有时就是不明白,父亲一生,为何将自己的责任揽得那么清楚,不让任何人插手?
父亲,您总让儿女有话说不出,唯有泪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