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华绝代:中国历史上的那些才女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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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独怪幽怀人不识——“林下风者”黄媛介

黄媛介,生卒年不详,字皆令,浙江秀水(今嘉兴市)人,明末清初著名女词人。她与清初著名诗人吴梅村(1609年~1671年)是同时代人,久以诗文擅名,其书画亦为后世所称赏。黄媛介一生创作颇丰,著有《南华馆古文诗集》《越游草》《湖上草》《如石阁漫草》《离隐词》,皆散佚。现存诗七十一首,具有“林下风者”之美誉。

黄家有女初长成,冰雪聪明人人知

黄媛介出生在江甫水乡嘉兴一户书香人家,父亲黄云生与明穆宗时期的进士黄洪宪是同族。黄家世代诗书相传,虽非大户,也算得上中等殷实人家。黄媛介与姐姐黄媛贞都天资聪颖,从小就天赋极高,读书写字,吟诗作画,都极有灵性,所以倍受父亲黄云生器重,悉心调教,十三四岁时才名便盛传一方,嘉兴一带的人都说:“黄家有女,冰雪聪明。”

女儿容貌艳丽,才名盛传。对爱女的婚姻,黄父也早有打算。黄媛介在十岁的时候,父亲便与同窗好友约定,将黄媛介与杨世功订下娃娃亲。黄、杨两家相距不远,大人经常来往,也不因“男女授受不亲”而约束小儿女的交往,所以少年的黄媛介与同岁的小未婚夫杨世功常在一起读书玩耍,彼此十分要好。

本来渐渐长大的两个人很快就可以组成一个美满幸福的小家庭,可惜生不逢时,黄媛介所处的时代恰好是明朝末年,在黄媛介接近待嫁年龄时,战火在大江南北蔓延开来。由于朝廷昏聩,各地纷纷举起义旗,兴兵造反,北有高迎祥、李自成,南有张献忠,势力迅速发展,顿时天下大乱。

如此乱世,读书人的科举取仕之途断绝,疲于生计的人们哪还有什么心思送子读书。所以,以开馆授课为生的黄家,日子日渐紧迫。为了谋条活路,黄媛介的姐姐黄媛贞嫁给了贵阳知府朱茂时为继室,哥哥黄鼎平则放弃了学业,转而做起了小买卖,黄家的生活勉强支撑下来。

黄媛介的未婚夫杨家情况更糟糕,连一日三餐都维持不了,哪还有钱为儿子办婚事。黄媛介已到了婚嫁之龄,黄家开始催促杨家娶亲,杨家实在无力办一次勉勉强强的婚礼,杨世功惭愧难当,索性离开家乡,一是想外出找点挣钱的门路,二是权且躲开眼前的烦恼。

杨世功一贫如洗,久客不归,父兄屡次劝说黄媛介改嫁,她都执意不从。当时,有些富豪人家托人登门说亲,愿以千金聘礼,娶她为妾。这一次,不用说遭到她本人的断然拒绝,就是她的兄长也坚决不肯。

当时,复社领袖、太仓才子张溥慕名前来黄家求亲,张溥的家境、人品都属上乘,黄父动了心,想将小女儿改配给他。黄媛介听说大名鼎鼎的张溥找上门来,顿时为好奇心所驱使,于是约定某日某处,设一屏障,让她看他一眼。看罢之后,黄媛介对父兄说:“我以张公名士,欲一见之;今观其人,有才无命,可惜也。”

其实,所谓的“有才无命”云云,当然是无稽之谈。这只是一种托词,她本无诚意,只是想借此机会,一睹名士的风采而已。她的心仍然在杨世功身上,对于那些求亲的人,她心意坚决地对父亲说:“良驹不配双鞍,好女不事二姓!”黄父毕竟是读书人,觉得女儿的话确合礼数,也就不勉强她了。

黄媛介性格耿直,是一位冰清玉洁,胸襟不凡的女中名流。同当时的大诗人吴伟业(字骏公,号梅村)也是诗友,二人常切磋文字,因为她不肯嫁富人为妾的事迹,吴伟业给她写了一首诗,如下:

休言金屋贮神仙,独掩罗裙泪泫然。

栗里纵无归隐计,鹿门犹有买文钱。

女儿浦口堪同任,新妇矶头拟种田。

夫婿长杨须执戟,不知世有杜樊川。

黄媛介看到吴伟业的诗,也回了一首诗,最能见其性情,如下:

罢吟纨扇礼金仙,欲洗尘根返自然。

风扫桃花余白石,波呈荷叶露金钱。

山中自护烧舟井,世上谁耕种玉田?

磊磊明珠天外落,独吟遥对月平川。

后来,杨世功在外地听到了家乡的消息,心中愧疚万分。黄媛介身为一个弱女子尚且如此坚贞,堂堂七尺男儿,躲避在外实在是说不过去,于是收拾行装返回了家乡。黄媛介终于同这位落魄游子结成夫妇。

黄媛介嫁到杨家,生活清苦,但夫妻二人相敬相爱,日子也过得怡然自乐,杨世功放下了读书人的面子,以贩卖畚箕聊以为生。可惜战乱绵延不绝,百姓的生活越来越艰难,杨世功的畚箕生意也日渐冷落,最后终于做不下去了,全家人又失去了生活来源。

卖文为生,智赶花花公子

为谋求生路,黄媛介想靠卖字画赚点钱养家,起初杨世功不愿意妻子在市上抛头露面鬻字卖画,但又无其他生路,所以两人只好背起行囊,离开嘉兴这个穷地方,去往繁华的西子湖畔谋生。

战乱年代,吃饱饭都是一种奢侈,哪还有人有闲心附庸风雅,所以黄媛介的摊前总是热热闹闹,但真正掏钱买字画的人并不多。但是这段时间黄媛介写写画画,书法画技竟不知不觉地走向纯熟。黄媛介虽布衣荆钗,不施脂粉。但她天生丽质,清雅高洁的气质,仍然散发出诱人的魅力,也就不免惹得一些浪荡公子心里痒痒。

一个春日的午后,摊前没有了看客,黄媛介欣赏着花团锦簇、水明波静的西湖,心中画意甚浓,便提了笔,自顾自地在宣纸上铺彩作画。这时,来了三个锦衣绣冠的花花公子,他们刚刚从酒楼里出来,略带醉意,摇摇晃晃接近了黄媛介的画摊。黄媛介察觉到三个嬉皮笑脸的人心怀不轨,便从容地问道:“三位客官,是否要些字画?”

这三个浪荡之人见黄媛介貌美,如此从容镇定,也不敢乱来,其中一个上来说:“小娘子如此才貌双全,落得街头卖画,真是可惜呀!”另一个也凑上来说:“是呀,不如跟我们回府去写字画画,少爷们重重有赏。”说完,就要帮黄媛介收拾东西。

黄媛介淡淡一笑,挡住他们的手,说道:“我凭本事吃饭,有何可惜?寄情于湖光山色之间,其乐无穷,何必重宅深院!”话说完后,见他们面露愠色,黄媛介又放缓了口气,客气地说道:“不如我在此送三位客官一副字吧!”接着,铺纸提笔,飞快地写下了一首诗:

著书不费居山事,沽酒恒消卖画钱。

贫况不堪门外见,依依槐柳绿遮天。

黄媛介的这首诗明白地表明了她甘愿安贫乐道的心愿,这三位浪荡公子见了不由得暗暗叹服,只好接受了诗幅,灰溜溜地走了。

诗名盛传西湖畔,心存济物尤不凡

黄媛介篱字卖画的日子久了,名声渐渐在西湖边传开了,许多闺秀举行文会,都特意下帖邀她前往。当时女性举行文会一般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由多才多艺的名妓发起并参予的,一种是名门淑女、大家闺秀举办的。这两种文会各有一班人员,因门第不同,往往是不互相掺合的。而黄媛介的身份与她们都不一样,所以两种文会都对她敞开大门,她也不分彼此,只图谈诗论文,酣畅尽兴。

西湖名妓之首当属柳如是,这时的柳如是已是钱谦益爱姬,在西湖畔筑“绛云楼”而居。“绛云楼”是柳如是会客宴宾的场所,文人雅士穿梭如流,黄媛介也是座上常客。柳如是见黄媛介生活清贫,便劝她不妨到一些名士文会上唱诗作陪,也好得些赏金贴补家用。黄媛介明白那种身份实际上相当于诗妓,虽然酬金较高,却以卖笑为生,实为她不耻,因而断然拒绝。她虽然常与名门贵族之士相交,但竭力坚持不出卖自己,宁肯卖字街头,过一种清贫自得的生活。

对此,钱谦益曾私下里对柳如是说:“媛介虽穷,清诗丽画,点染秀山媚水之间,未尝不是一件乐事呀!”此话确实道出了黄媛介生活的真谛。柳如是将此话转告黄媛介后,媛介深为感慨,答道:“知我也,知我也!”

除了柳如是以外,黄媛介同女诗人吴岩子母女也是很要好的诗友。吴岩子名山,安徽当涂人,是太平县丞卞玉林的妻子,工草书,善绘画,中遭患难,转徙江淮。她和她的女儿卞元文(名梦珏)在当时皆有诗名,与黄媛介意甚相得。

当时吴伟业为黄媛介与吴山母女相得事,作诗,黄媛介按照对方的韵律也回了一首:

往来何处是倦坛,飘忽回风降紫鸾。

句落锦云惊韵险,思萦彩笔惜才难。

飞花满径春情淡,新水平堤夜雨寒。

忆昔金闺曾比调,莫愁城外小江干。

当时有人认为黄媛介“德胜于貌”,吴伟业以为“此言最为雅正”。黄媛介的诗平实自如,浅显之中自有韵致,如《题鸳湖偕题鸳湖偕隐图》中的“上攀明月,下临流水”堪为名句。她的诗可以和诗坛名家相媲美。

黄媛介同当时另一位著名作家王士禛也有交往。她曾为王士禛画一小幅,自题一绝:

懒登高阁望青山,愧我年来学闭关。

淡墨遥传缥缈意,孤峰只在有无间。

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她不可能结交更多的社会名流,也不可能像男性作家那样干预生活,唯有借助画纸笔墨,才能隐约寄托其胸襟抱负。

“林下风者”却一生明显背于“三从四德”

黄媛介曾因夫家贫不能适时出嫁,历尽坎坷归与杨门,不得已卖书画自给糊口,在街头设摊或出入高门,引起微词,被时人讥为妇道失守。俞右吉指责黄媛介曰:“皆德(黄媛贞)为贵阳朱太守房老,深自韬晦,世徒盛传皆令(黄媛介)之诗画,然皆令青绫布障,时时载笔朱门,微嫌近风尘之色,不若皆德之冰雪净聪明也。”

这段话说的是,黄氏家族两姐妹比较,黄媛介不如黄媛贞,聚焦点是女子的人品,黄媛贞的人生“深自韬晦”,黄媛介则是“近风尘之色”。而微嫌所指的就是,女人抛头露面去养家,有违传统礼教“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角色定位,有悖男女授受不亲的传统女德。

在那个战乱又封建的社会里,黄媛介处于两难的境地,既为才情学识而自许,其诗曰:“或时卖歌诗,或时卖山水。犹自高其风,如昔鬻草履。”又不能不自叹,其心里正如施闰章《黄氏皆令小传》所载录的那样:“妾闻妇人之道,出必蔽面,言不出梱。得稍给粥,完稚弱婚嫁,吾守数椽没齿矣!”

当时,黄媛介的兄长虽为其才华而骄傲,却因悖于闺阁而持有疑义,几乎断绝亲情来往。知己者酬唱来往,虽然充分肯定并赞美其杰出的学识,却将其与才色双绝而非闺秀者并列。比如吴梅村《题鸳湖闺咏》其一曰:“江夏只今标艺苑,无双才子扫眉娘。”商景兰的《送别诗》亦曰:“今朝把臂怜同调,始信当年女校书。”一位男性大家,一位女苑名流,皆以唐代著名歌妓薛涛为喻,可见时人眼中黄媛介社会角色的定位。直面吃饭穿衣活下去的压力,这使缺乏社会主体角色的黄媛介心绪难平,言行举止尴尬孤独,她在《临江仙·秋日》词曰:

庭竹萧萧常对影,卷帘幽草初分。罗衣香褪懒重熏。有愁憎语燕,无事数归云。

秋雨欲来风未起,芭蕉深掩重门。海棠无语伴消魂。碧山生远梦,新水涨平村。

此词着力叙写着她孤独、郁闷、倦怠的情绪,陈述她的落寞悲苦,但她林下风致的达观人生态度是积极的。黄媛介出身儒士之家,博通古今,谙悉历史,体现于文学创作上的表现手法是喜用典故,咏史怀古,讽喻当今。在与商景兰一家女诗友偕游寓山时,所作一诗曰:

佳园饶逸趣,远客一登台。薜老苍烟静,风高落木哀。

看山空翠滴,觅路乱云开。欲和金闺句,惭非兔苑才。

末两句中的“金闺”为闺阁美称,亦为金马门别称。汉武帝命善相马者在帝都铸大宛马铜像,立于鲁班门外,因更鲁班门名为金马门,后为官署的代称,亦指朝廷。商景兰是吏部尚书商祚之女,忠敏公祁彪佳之妻,所以“金闺”一词实为双关。

黄媛介以诗、文、书、画名于一时,被称为“四绝”,受到文坛大家的赞赏。明清著名散文家张岱,曾在《赠黄皆令女校书》诗中极口赞道:“未闻书画与诗文,一个名媛工四绝。”清代王士禄《然脂集》稿本中录有黄媛介六篇赋,包括《写怀赋》《闲思赋》《秋怀赋》《竹赋》《兰花赋》和《琴赋》,都是从她的《南华馆集》中抄录下来的。这六篇作品极为珍贵,现录《闲思赋》一篇,以助其流传:

癸酉六月,读向秀《思旧赋》,爱之,复感陈王《洛神赋》之妙绝,因作《闲思赋》以传缥缈之怀。

惟古人之不作兮,咏遗篇之渺茫;意欲欻举而无舍兮,心远降而自伤。何伊人之不多怀兮,托幽会于灵神;故素所悦爱兮,冀一见而相亲。致微辞而献诚兮,竟不接而弃我;眷彼美而长怀兮,竭平生而增慕。既不察余之衷情兮,何踌躇而不去?诵诗书以自陈兮,使君王之道光。接一语以迥隔兮,怅永昧于椒房;身欲去而顾留兮,羡浮云之飞扬。曾不得而相抗兮,渺一世而沈藏。何慷慨之不绝兮,人各具此深情。不延赏于君德兮,机关内伤怀于友生。固陈迹之可哀兮,当新怨之未平。怪清风之夜吹兮,音声凄而不绝;情惨怛而易增兮,心惆怅而焉歇?保高人之胸襟兮,虑已开而更结。

乱曰:苑绎幽思,下一世兮;虚无道诚,集心智兮。木石幽通,感所自兮;天灵耿结,多所思兮。案牍存咏,声泪至兮;魂梦潜通,神情逝兮。长川浮广,流波利兮;端身正念,诚其事兮。淳粹渊漠,天所器兮;明白洞达,有必致兮。贵贱贫富,生已字兮;披佛异端,独取义兮。

黄媛介的赋在当时受人称道,特别是这首《闲思赋》和《竹赋》两篇。王士禛说她“作小赋颇有魏晋风致”。《玉镜阳秋》评此赋:“虽未视班左何如,亦殊不在徐钟诸媛下也。”黄媛介的诗也同赋颂诸文一样,“并老成有矩矱”,比如下面这首五绝:

一日饥寒见,三年感愧深。

君看水流处,一折一回心。

被《玉镜阳秋》评为:“困心衡虑之言,殊有学问之气。”

黄媛介生活困苦,却具有忧国忧民之心。身为煎受国难中的一员,她对百姓的颠沛流离也有切身体验。乙酉遭乱后,黄媛介一直过着一种羁旅生活。王端淑尝以诗云:

买舠急欲探先春,风雪偏羁病里身。

闻有梅花供色笑,客途如尔未全贫。

冻笔涂残半是鸦,剡溪渺渺竟迷槎。

相逢只恐梅花笑,怪我年来不忆家。

读此诗可以想见黄媛介的身世了。然而就是在这种病苦穷愁的境地中,黄媛介亦怀存济民之心,她在一首五绝诗中云:

倾橐无锱铢,搜瓶无斗升。

相逢患难人,何能解相救?

《玉镜阳秋》中评此诗说:“媛介‘家无儋石,而心存济物,襟情不凡。’”又说:“黄媛介诗于有唐诸名家,皆能游涉。其古近诸体,各不乏佳;第稍去其肤漫,居然名家矣。”若黄媛介的诗若能克服“肤漫”的缺点,便可与文坛的名家不相上下了。

黄媛介作为一女子,她不停地为生活奔波劳累,流离他乡,受尽苦辛。后来在辗转天津的途中,儿子德麟溺水而死,女儿本善夭折,黄媛介从此愤懑抑郁,一蹶不振,后客死于佟夫人的僻园馆中。黄媛介一生坎坷不平,命运多舛,留下诗千余篇,读其诗文,自有恨恨之意,不免为之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