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天光云影:风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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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绝杀3

“是陛下……陛下他……”媛嬷嬷惊惶地伏在地上,颤动嘴唇,迟迟吐不出最后几字。

黎皇后的脸突然灰了,抢步下床,拎起她的衣领,“你说什么?大声点!”

“霞宸将军派人来禀告,翠葆宫来了刺客……皇帝驾崩了!”媛嬷嬷带了哭腔喊出这五个字,浑身发抖,“虎贲卫都赶去了……”

黎皇后睁大双眼跌坐在地,一时糊涂起来。她用力掐了掐手腕,一个哆嗦,立即跳起。

“快!宣亮儿来见我!快!快!”她推着媛嬷嬷。

媛嬷嬷踉踉跄跄冲出宫门,黎皇后扶住了床架,一颗心怦怦直跳。她怔了半晌,想起牧云显的死,“哇”地哭出声来,凄厉断肠。

他待她相敬如宾。即使她会不时拿自己与死去的人去比较,一个皇后该有的,她什么也不缺。曾经他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一切,但后宫消磨尽她少女般的热情,连同她一去不返的青春,渐渐她不再仅为了他一人而活。

她的儿子,她的家族,才是她最珍爱的宝藏,她最大的依仗。血缘是割不断的萦系,爱情却随时会崩坏。黎皇后早已看清,她不过是皇帝众多妃子中的一个,只不过,拥有一个更尊贵的名衔。她与皇帝之间,像是买卖双方的交易人,不同时候,各取所需。她给他一个太平盛世需要的天下母仪,她得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富贵荣华。

她永远不能像青妃那般,躺在皇帝怀里娇嗔说笑。一出生就是和昭侯府的掌上明珠,从小就立志要做人上人的她,并不轻易流露情感。她唯一真正爱过的,是十三岁那年寄宿武略侯司马家,遇到的大公子司马浩瀚。但是他很快从军了,到瀚州打仗了,战死了。

瀚州是不祥之地,太多的大端儿女死在那里。她恨那个地方,也恨那里的人。

黎皇后坐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往事扑面如灯光,刺得她眼酸。她茫然地想,为什么竟会想到那么久远的过往,仿佛临终的人是她自己。皇帝,她的皇帝没了,他抛下她,和他那些红颜团聚去了。

黎皇后按住胸口,前襟被泪沾湿一片。她哭的到底是谁呢?住在这含章殿中,她从来没有一天感到过踏实。如今,一座山轰然倒了,她的未来会更虚渺无依。想到这里,悲从中来,她的肩膀又忍不住抽搐。

幽幽哭了一阵,黎皇后抬头看到宫门外的女官,一脸急切地望了她,就招了招手。

“二殿下到了么?”

女官忙伏地道:“禀皇后,是霞宸将军到了。”

霞宸将军黎悦是皇后的侄女,她脸色灰沉,疾步走来,闷声行礼后立即说道:“皇后,虎贲卫将军已在翠葆宫,二殿下即刻就到,大事要紧,速断为上!”

黎皇后一惊,清醒了几分,是了,是了,这种时候,她没有悲伤的余地。

她奋然起身,沉着地道:“丞相和左右仆射赶来了吗?”黎悦摇头,“尚在途中。”黎皇后道:“翠葆宫有什么人在?”黎悦道:“舞阳公主和五殿下,太常寺也有人来了。”舞阳公主牧云英秀未曾出嫁,仍住宫中,五皇子牧云尘熙当时正在贵妃的凤仪宫,两人睡得警醒,听到动静便赶去了。

黎皇后嘴角一抽,冷笑道:“那两个孩子去做什么?你和我这就去翠葆宫。”顿了顿道,“皇帝……是怎么死的?”

黎悦一惊,低头道:“皇后节哀,两百多名虎贲卫无一生还,陛下、陛下死状更是惨不忍睹,皇后还是不要去看了。”

黎皇后呆了呆,眼角挣出一滴大泪,她飞快抹去了,吩咐道:“等我梳洗更衣,马上摆驾翠葆宫,就算不看——也要给他送终。”她转身走到屏风后,眼泪簌簌落下,却不能哭出声来。

她犹自放缓声调,淡然地问:“公主和五殿下有没有吓坏?贵妃在哪里?”

黎悦道:“贵妃娘娘还不知道皇帝的事,五殿下惊吓过度,没有去凤仪宫。翠葆宫妖氛弥漫,刺客用了秘术,羽林军不敢擅入,幸有舞阳公主在,领了众将士入宫,而且……而且亏了有她……”她的声音低了下去,隐隐也有哭意。

“有什么不能说的?”黎皇后停住穿衣的手。

“陛下被分尸成了碎片,只有公主一人有胆量,在复原御体。”黎悦两眼通红,当时的场面令人惊骇莫名,能张眼目睹的都已是铁汉。

黎皇后冲了出来,“你说什么?皇帝……他……死无全尸?”她的手止不住地颤,惊恐地看向四周,“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不去了,我不去了!”她害怕刺客仍在宫内,大惊之下再无气力,软软地倒在黎悦身边。

“皇后!皇后!”黎悦用力抱起她,附耳说道,“该派人去符宝郎那里取玉玺,二殿下就要进宫了,三殿下恐怕很快也会来,迟则生变!”

黎皇后混乱的思绪突然被一根绷紧的弦拨动,震动下她既迷乱又清醒,既悲伤又兴奋,一时想镇静下来指挥若定,一时又想远远逃离这不安潜伏的深宫。她大口喘气,一颗心不知如何安放,只能死死拉住黎悦的手,急切地道:“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

黎悦扶她坐好,俯身道:“皇后,我已秘密监视众妃宫殿,扣住了五殿下,贵妃娘娘那里便不足虑。青妃娘娘刚生了一个儿子,女卫已把他抱来怡静宫,紫祥宫几位小殿下也移过来来了,方便一起看护。”

霞宸女卫是保护宫城内眷的内廷卫队,端朝皇子除皇后嫡子外,四岁以后、未出宫居住前,一律养在紫祥宫,由女卫照看。黎悦借职务之便,趁宫乱召集他们到怡静宫,由身为嫡母的皇后保护,并无不妥。

黎皇后听到几个皇子的名字,顿时清醒。

“刺客抓住了没有?”

“正搜遍宫城查找,可能已经逃出宫去了。”黎悦面有愧色。

黎皇后重重吐出一口气,整理好霞帔,昂首道:“好,我们这就去翠葆宫收拾残局,绝不能让另外两个小子捡了便宜。”她大步走在前面,忘了悲哀的眼泪还留在衣上,只觉她要带了儿子,走出这茫茫黑夜,走上一条光明之路。

殿外,厚厚的飞雪,像是要把整座皇城掩埋。

“赫兰将军从内廷传讯,陛下……驾崩了……”前来报讯的卫士不敢看牧云天翊的反应,伏倒在地。牧云天翊霍地跳下床站起,身上披着的冬衣不觉滑落,大声地道:“什么?你再说一遍?皇帝出了什么事?”

“宫里来了一群刺客,虎贲卫两百五十六人殉职,没能保住皇帝。皇帝……不幸宾天!”

“天罗!”牧云天翊失声跪地,霎那痛哭流涕。全身的力量在瞬间被抽干了,他无力地撑着地面,心中无比悔恨。在自己遇袭之后,头个就应想到父皇的安危,但如今竟已来不及!

他忍住悲恸,急急披衣,头脑昏沉中,只喃喃自语道:“我要进宫……我要进宫……”皇子府中大管事督恩早已在旁伺候,闻言说道:“殿下,宫中形势不明,请殿下以国事为念,顾惜身体。大将军府已收到消息,请殿下尽快安排后事。”

他说得甚是婉转,听到“后事”两字,牧云天翊心下无限悲酸,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掉泪,“遣人速去兴国公府、柱国将军府处传信,你来安排吧。”督恩松了口气,立即领命去了。

牧云天翊抹去眼泪,只觉气郁难舒,走到后院唤风翔云一同进宫。人到半途,情不自禁驻足,冰冷的嘴角一抽,两行泪又像失重的瀑布落下。父皇就这样走了,以后的日子,他再不能膝前承欢,再不能笑谈对弈,那些与他一起纵马九州的豪言,将永远是父皇的一个梦想。

牧云天翊缩起双肩,被侵面的寒冷冻得僵立在风中。雪落在伞上,疏疏有声,风卷过来,他瑟瑟发抖,哭得无法抑制。

有人伸手,递过一方巾帕,牧云天翊抬头望见风翔云。

“雪大,进屋。”

“风,我的爹没有了!”他悲哭的样子,像七八岁的孩子,风翔云不禁想到那年他掉进断续河中,自己捡到他时的情景。牧云天翊抽动肩膀,恸哭片刻后,逐渐镇定下来,把翠葆宫的事大致说了。风翔云见他双目通红,说完父亲之死已然泪流满面,拉他走到廊下。

羽人遥望天空,语声温柔:“我师父说,每个人都是风和星辰的孩子,最终,他们会回到天上。”他安静地凝视牧云天翊,“即使有风雪,星辰一样在天顶看着我们。你父亲会在天上看着你,你每一天都开心,他就会很安心。”

牧云天翊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你还有明光,一切会好起来。”风翔云扶着他的肩,黯然地想,比起牧云天翊,自己甚至不知道父亲是谁。这种亲情对他来说,疏淡且神秘,他想,或许就像他和师父那样,但总好像缺了一点什么。他和师父之间,并没有牧云天翊提起父皇时那种亲密感,这让他至为遗憾。

“我带你入宫。”

“什么?”

“这样最快。”风翔云柔声道,“你一定想早些见到你父皇。”

牧云天翊含泪点头。

“好,你带我进宫,我要向父皇告别。”牧云天翊说着说着,泪又涌出,他用力擦去,想起四弟,两行泪又滑了下来,“不知道花月会哭成什么样,我要把宫里照看好,不让大家太伤心。”

风翔云点头,望了漫天的飞雪,深吸了一口气。

“会有点冷,忍一会儿就好。”

雪花打在脸上,混合了泪水,一片冰凉。牧云天翊被风翔云带着,飞向高空,只见寂寂黑夜,巴掌大的雪夹了微光,一团团打来。猎猎寒风割过他的身躯,彻骨的冰冷令他清醒地痛着。

他想起了那年的殇州冻原,他离开了父亲,一个人走着无穷无尽的路。那时重回父亲身边是他唯一的念想,如今,他连这点念想也没有了。牧云天翊肝肠寸断,眼角不断滚出的泪,很快就结成了薄冰,脆脆地碎在风中。

他应该勇敢坚强,像个男子汉,不哭。但他做不到。风雪加剧了他的痛苦,父亲已经离开,他却无法立即赶到送父亲一程。牧云天翊觉得他被一寸寸撕裂了,绵绵雪夜,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黑暗中模糊地幻出一个身影,就像风翔云说的那样,父亲的音容笑貌重现在云层之上。牧云天翊仿佛看到前方,有星星的光芒映在父亲身上,他正微笑招手。

牧云天翊大叫一声,苦涩的眼拼命张大,想要看个清楚。

风翔云忽然一个急转下掠,皇城到了。铺天盖地的雪遮挡了视线,但是,风翔云感到充盈的力量不断喷出,这是寰化星辰力大盛的日子。他立即运用精神力查看宫内禁制流动的情况,期冀能找到突破点。

一查之下,风翔云背脊流过冷汗,整个皇城如不设防的空城,秘术的禁制已全部停止作用。他眼前蓦地浮现出阿斯密的笑容。今夜,就是阿斯密定下的屠狮之日?他那时想不通的难题有了最好的解释。

阿斯密临终的坦然,并不是接受败亡的宿命,而是偷天换日后的笃定。风翔云一时没了飞翔的力量,带了牧云天翊低飞过殿阁。

“这不是翠葆宫,往前,再往前!”牧云天翊在风中大叫。

风翔云黯然往前,是他的疏忽,令天罗有机可乘。如果他当时能看破阿斯密的企图,禁制就不会在今夜失灵,皇帝或许就不会遇害。他心中长叹,只觉手上拉着的牧云天翊越来越沉。

挨近翠葆宫,风翔云把少年皇子放下,森然的宫殿透了阴阴绿光,像一座坟。雪不见小,两人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地响。

“你的衣服尽湿了,会着凉。”风翔云瞥了牧云天翊一眼,关切地道。他眉毛鼻子亦沾满雪花,随意地抖了一抖,并不在乎冷暖。

牧云天翊摇摇头,“没事,我受得了。”风翔云无法,只得任他去了。

没走多远,离正殿尚有些路,绿色的幽影中冒出七个女卫,为首那人喝道:“来者留步!”

“是我,让我进去。”牧云天翊自忖霞宸女卫都认识自己,径直往内走。

众女卫挡住他的去路,“三殿下,非常时期,接将军令,任何人不得擅入。请三殿下随我们到偏殿。”

牧云天翊蹙眉问道:“哪位将军下的令?赫兰将军还是黎将军?羽林军在哪里?”

女卫互视一眼,“赫兰将军和黎将军均已下令戒严,舞阳公主与五殿下也在,三殿下见了他们便明白。”

“我要见的是父皇!”牧云天翊喝道,见女卫执意拦阻,甚至亮出佩刀,便跺脚道,“让黎悦来见我,我要进宫!”

“我们这就为殿下通报,请这边走。”

女卫领了两人在黑暗里走,风翔云仿佛看见了众人面上的轻笑,他敏锐地感到不寻常。于是他放慢脚步,落到了最后,女卫们并不在意他,盯紧了牧云天翊的行踪,少年皇子走快或走慢,她们的步子便随之变化。

风翔云微一思索,轻启嘴唇悄然吟唱,于雪夜中散出寰化秘术的波纹。借助极盛的星力,他轻易操纵了众人的思绪,一个女卫忽然停下脚步道:“不,三殿下,你不能去!”

另一个女卫自制力稍好,怒道:“你说什么?不要命了?”

“三殿下,偏殿有埋伏,你不能去。”

“三殿下快走!”

“你们都是叛徒……”

众女卫有的推搡牧云天翊,让他逃去正殿,有的在拉扯他往偏殿去,还有的茫然失措。风翔云安然看着,咒文一变,女卫颓然停手,像不动的雕塑在原地酣睡。

牧云天翊骇然退走几步,看到风翔云的笑容,恍然大悟。

“她们在骗我?”

“唔,翠葆宫局势莫明,你要小心。”风翔云沉吟,远远地探看宫殿内的情形,“赫兰将军如在里面,一切就好说。若只有皇后的人在,今夜就不是送别你父皇那么简单。”

牧云天翊沉下脸,咬牙道:“这种时候,她要想作乱,休怪我不留情面!我们走,看她到底玩什么花样。”他深知霞宸女卫听命于皇后,越想越急,恨不得立即飞入翠葆宫看个究竟。

两人快步走向宫中,小心眺望远处卫士们的装束。到了宫门口,牧云天翊看见虎贲卫的服饰,松了口气,携风翔云走近。虎贲卫一见是他,连忙赶来,迎进宫去。

“父皇怎么样了?”

卫士一呆,移开目光道:“公主还在里面。”他说得隐晦,牧云天翊不解道:“我问的是父皇。”卫士低声道:“三殿下看了便知道。”

正殿内哀鸿一片,到处是未收拾干净的残躯断肢,牧云天翊乍见之下,步子一停,泪光模糊了双眼。他知道父亲不能幸免,但没想到现场是这般惨烈,毫无生命的迹象。

风翔云冷静地搜寻秘术残留的踪影,他讶然感应到多种星辰力缠绕盘旋在殿内,细小但是鲜明,像是被一张繁复的网织在一起。它们在紫宸台附近缓慢流动,他不禁想走过去,身子刚动,一个校尉已大声喝止。

“除宗室外,谁也不能靠近。”那人对风翔云说完,又看了牧云天翊一眼,语气恭敬得多,“公主在上面为陛下拼凑骨骸。”牧云天翊定了定神,看见妹妹牧云英秀哀伤地跪在紫宸台上,俯身忙碌着。他揉了揉眼,拉住风翔云,又问道:“我五弟在哪里?其他几位殿下呢?”

校尉说道:“五殿下悲伤过度,被黎将军护送出去了。大殿下和二殿下在路上。”这时虎贲卫将军赫兰定国急急走来,把牧云天翊拉过一边。

“三殿下来了就好,兴国公、左仆射和大将军马上就到,丞相也来了。”赫兰定国搀住牧云天翊,压低声音道,“霞宸将军不知去向,五殿下也不见了,只怕不妥,我已派人去传扶危赶来。”

牧云天翊咬唇道:“我要见父皇,别的过会儿再说。”赫兰定国一呆,反应过来,“是,是。陛下他……请三殿下这边走。”他脸上掠过一丝忧虑,怕看见少年哀伤欲绝的眼睛,只得往下看去,见牧云天翊一身湿衣,忙命人拿干净衣服过来更换。

牧云天翊靠近紫宸台,浓重的血腥味刺鼻冲喉,牧云英秀听到声响,回首看他,清澈的眸子里盛满泪水。

牧云天翊一生都记得妹子的这个眼神。他和英秀同年,她一直极有主张,像个男孩,很少见到她流泪。牧云天翊从未看过如此坚强又脆弱的她,伤心欲绝,却柔韧如弦,源源的力量从纤瘦的身体里生出,支持她不曾倒下。

他走上紫宸台,一步一顿,想象妹子是用怎样的勇气,走完这几丈的天涯。宝座上散落的血肉如搅烂的碎泥,而她就从一片尘埃中抬起头。哀伤重重地压在牧云英秀肩上,她挺起脊梁,定定望了哥哥。

牧云天翊跪在她身边,“让我来。”牧云英秀抓紧一角刺绣的锦衣,没有松手。牧云天翊掰开她的手指,把那片衣料拿了出来,她失去了凭借,突然脱力地倒在他怀里,嘤嘤哭起来。

宝座四周到处是飞溅的凌乱残躯,分不清哪一块血肉才是皇帝。牧云天翊闭上双目,多看一眼都会剜心地疼,他不知道妹子如何坚持到此刻,只能搂紧了她。

牧云英秀颤抖不停,压抑太久的悲伤与恐惧一下子开始爆发。她凄厉的痛哭回荡在大殿内,那些跟她陆续进殿的虎贲卫无不默默垂泪。

他们死难同僚们的尸体已被堆积在一处,腥臭的气味令人掩鼻呕吐,兔死狐悲的幽怨弥散不去。虎贲卫们犹疑要不要去相信这是人力所为,没人能凑出一副完整的躯体,九重天罗的遥远传说像诅咒回荡在他们的心底。

去年皇帝诞辰,冰镜台莫名其妙死掉很多羽林军,皇城内暗地里就流传着天罗来了的谣言。将军严禁卫士提起这两个字眼,反而激起虎贲卫同仇敌忾的志气,在京城满是疑似天罗的刺客行凶后,担负起协同十率官兵追捕嫌犯的重责。没想到,今次又被天罗杀到眼皮底下来,轻易夺走皇帝性命之外,更搭上两百多个兄弟。

这是他们每个人的奇耻大辱。

此刻,虎贲卫们凝视宝座前的一对兄妹。在他们赶到翠葆宫时,牧云英秀是第一个敢于闯进宫的人,在看到血肉模糊的战场时,牧云英秀也是第一个俯身搬运皇帝遗体的人。他们为自己的怯懦羞愧,真心敬慕这位不同寻常的公主。

她即使痛哭,依然充满了勇气。

牧云天翊拥着妹子,看到眼前的情形,他的泪已然流完,心中只想着,他不能让妹子沉溺在伤心中,不能让他的兄弟们,一味地这样痛下去。他们应当好好送别父亲,更应该想着,如何为父亲雪耻。

大端皇帝的尊严不容抹杀。

牧云天翊像狮子立直了背,锐利的眼死死盯住地上一截残丝。他恨恨捡起,冷不丁被刀丝划开了手掌,横亘的伤口立即一片血色。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他放开妹子,抽出丝帕包好手,毅然站起。

得知父皇死讯的刹那,他以为永远失去了一个仰望的身影。踏入翠葆宫目睹妹子拼凑残骸,他才忽然看到了一条无形的线,把父亲、妹妹和自己串在一起。这是血脉相连的证据,死亡也不能抹杀,相反,它成了心上的烙印,重新连接起活着的人。牧云天翊无比想念弟弟花月,想握着他的手,告诉他,这世上纵有再多风雪,他们兄弟俩也要并肩一起面对。

风翔云默默遥望紫宸台,那时,他被遗忘在角落里,无人关注。他无暇顾及其它,专心致志追踪殿内细微的精神力流动。如果能找到天罗的下落,或发现对手的破绽,就能帮到牧云天翊。

这是他此刻唯一能为朋友做的事。

大殿外闪过一抹身影,黎皇后探头看到牧云天翊,没有进殿,避在了门外。前来迎接的一队虎贲卫正想通传,被她阻住。

“后宫纷乱,女卫人手不够,你们几个去紫祥宫保护诸位小殿下罢。”黎皇后徐徐说道,随手调走护卫在外的人马。那队虎贲卫不敢怠慢,见霞宸将军黎悦亦虎视眈眈,只得匆匆往紫祥宫去了。

黎皇后带了黎悦避开殿内虎贲卫的视线,低声嘱咐:“你派人盯紧赫兰定国,等亮儿到了,他要老实便罢,若是多事,就撤了他的职,看管起来。”牧云锦亮身为内翊卫,是虎贲卫最高统领。黎悦遂即找了一个女卫首领,小心吩咐了。

“好,我们这就去找符宝郎,到时再加上丞相……”黎皇后的话戛然而止,与黎悦相视,心头大定。

黎皇后的表姐是丞相夫人,有了这层姻亲,黎皇后自觉胜券在握。她疾步离开翠葆宫,远离夺走丈夫的那片血腥之地,奔忙的脚步声掩藏了她的遗憾与恐惧。纷飞的雪花不断在眼前飘扬,黎皇后恍惚觉得这是在梦中,她可以尽情运筹帷幄,忘却深思残酷的现实。儿子,儿子,儿子,全心全意为她的亮儿着想,就能暂时放下失去丈夫的悲伤。

她知道必有痛彻心髓的那刻,她要延缓它的到来,甚至,让那一刻永不会来。

没有人发觉皇后的到来与离去,除了风翔云。他正专心致志感应宫殿内外的精神力,敏感地察觉了异动,于是悄无声息地掠出大殿。他身形极快,又暗中运用惑心术,虎贲卫无人发现他的行踪。

黎皇后去后不久,一骑白马驰进翠葆宫,虎贲卫慌慌张张结队,骏马在宫门前立停,穆如明光一袭劲服长靴矫健下马。她丢下马鞭,像风掠过众人,径直走到紫宸台下。

穆如明光忧伤地望了牧云天翊和牧云英秀,泪止不住地流淌。而后,她郑重跪下,对了紫宸台上那残缺不全的身躯,重重地磕了七个头。

对她来说,牧云显既是皇帝也是父亲,某种意义上更是伙伴,失去了他,是一种十指连心的痛苦。她自己的亲生父亲早逝,尝够了思念的滋味,如今,又看到牧云天翊步她后尘,年纪轻轻就要承受生死相隔之痛。

她记得没有爹娘的苦。看见别人一家老幼其乐融融,回忆里爹娘的影像便隐约出现,而她和弟弟,是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模样,在他们膝下撒娇承欢。她记得每年爹娘忌日,一大早牧云天翊会先去穆如家的墓地泰陵等候,有他在,她无法尽情沉溺悲伤,就只是默默地跪坐一阵,和弟弟一起磕几个头。回城后,牧云天翊会带两人去天启的夜市,买一堆憨态可掬的小玩意,吃很多喷香甜腻的小食,让各种拙朴热闹的俗世家常抚平心头的怀念。

牧云天翊从此是个孤儿了,和她一样。穆如明光这样想着,又流下泪来。

没过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赫兰定国陪了兴国公禹静冲、左仆射牧云彰急急走近。穆如明光擦去眼泪,向两位长辈行了礼,禹静冲忧心忡忡地道:“吾皇一逝,天将大乱,大将军要担起重任!”

禹静冲平时称她为“殿下”,此番以“大将军”相称,正是提醒她肩头的责任。穆如明光肃然动容道:“明光明白,请公爷放心。”

牧云彰是襄帝之子,为人正直寡言,他忧戚地朝明光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襄帝过世后,牧云彰在宗室中地位尊崇,但他谦和隐忍,只在皇帝需要时才会建言出力。

禹静冲朝紫宸台方向施了一礼,续道:“既是如此,还请大将军主持,尽快安置圣体遗骸,稳定朝局。百官那里,有柱国将军和赫兰扶危在,大局乱不了。”

人心不定之际,穆如明光知道,她没有空闲沉溺哀伤。

“不错,最紧要的是为先帝装殓……”穆如明光说到“先帝”二字,停了一停,等胸臆间弥散的悲伤淡了淡,方续道,“请赫兰将军着人把三殿下与公主扶下紫宸台,他们不宜过度伤痛操劳。”

赫兰定国应了声,亲自去请二人下来。穆如明光又道:“今次不幸殉亡的还有成国公和代将军,此外我接到消息,安国公他也……意外落崖……生死未卜。”她沉痛说完,谁都知道,生死未卜的背后只有不祥。

“天子亲兵那三个将军呢?”禹静冲问道。

赫兰定国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未见尸首。但成国公和代将军尸体完好,只有靠近宝座的虎贲卫死无全尸,按理说,这三人不应尸骨无存。”

穆如明光脸色发白,她瞬间想到了“钉子”,如果那三人是天罗潜伏,实在太过可怕。

赫兰定国知道她在想什么,摇头道:“他们以前不会是天罗,但进宫的这三个却不好说。只怕三位将军回到天启前,已然遭遇不幸。”在场的众人背脊流过冷汗,想到天罗处心积虑的手段,心中彻寒。

穆如明光镇定下来,望了几位长辈,道:“等国葬之后,安国公下落,这三位将军的尸首,都要再次清查才好,说不定有蛛丝马迹可循。”

他们不约而同长叹,眼前堆积如山的麻烦事,不知道几时才清理得完。

“可惜代武死了,他是枢密堂指挥使,先帝生前交托的大事,有他在会更有说服力。”禹静冲望了牧云天翊的背影,轻轻说道。他满布皱纹的脸透出光辉,想到少年就要迎来新的征程,作为嫡亲的长辈,亦喜亦忧。

穆如明光惋惜地点头,这次朝廷折损了太多人,没想到天罗号称覆亡,竟还剩了如此实力。她吸了口气道:“额尔古纳丞相已在途中,等他到了,即可宣布……”

弘吉剌·赤列都·额尔古纳是瀚州凉月部汗王的堂兄,华族名字叫淳于雷,在北方和朝廷都有很高的声望。禹静冲默不作声,他深知额尔古纳的重要,却并不信赖此人。这位丞相城府极深,皇帝视他为栋梁,皇后倚之为肱骨,诸臣则唯其马首是瞻。此时大家心知肚明,要想迎立新君,必须得到丞相的全力支持,否则流血冲突不可避免。

牧云天翊扶了妹妹,从紫宸台上缓慢走下。他感受到了众人殷殷期待的目光,却来不及思索其中的涵义。

尚未走到众臣跟前,远远传来尖利的哭喊声,牧云轩宇一路哭嚎冲进殿中,令人侧目。牧云天翊想拥抱大哥,牧云轩宇谁也没有看见,跌跌撞撞径直冲到紫宸台下,放声大哭。他身后不远,赫然跟随着丞相额尔古纳。

“我要为父皇复仇!”牧云轩宇高喊。他一向纤弱没有主张,难得此刻披头散发流着泪,现出几分壮志豪情。众臣互视一眼,察觉出不寻常,禹静冲更是不安地以眼色示意穆如明光。穆如明光神情坦然,只淡淡瞥了额尔古纳一眼。

“见过大将军,兴国公,牧云大人。”丞相施施然上前与众人行礼,对赫兰定国视而不见。他不苟言笑,一副公事公办的行止,禹静冲不觉皱眉。

牧云天翊与妹妹守在紫宸台下,仰望长兄。额尔古纳凝视三人,眼中闪过不可捉摸的光芒,肃然对众人说道:“先帝装殓在即,余下几位皇子殿下在何处?”

“二殿下和四殿下应在入宫途中,五殿下受惊过度,正由女卫保护。”赫兰定国在旁插话。他是同二品职衔,与在场几人相比身份略低,但深受牧云显的信赖,命其领虎贲卫贴身随侍。

额尔古纳的目光漠然掠过他,望了兴国公禹静冲和牧云彰、穆如明光,意味深长地道:“先帝此去,帝位空悬,皇长子为人谦冲宽仁,是不二之选。”

他话音刚落,听者无不变色。

“额尔古纳,你忘了先帝之前的遗训?”禹静冲厉声说道。尽管碍于翠葆宫人多口杂,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情急间他不觉大大跨前一步,异乎寻常的动静引起了牧云天翊的关注。三皇子疑惑地看了众臣一眼,牧云英秀意识到了什么,陪他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