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天光云影:风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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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绝杀2

二月二日晚,军中重臣联名保奏五人。

二月三日晨,朝中文武官员分成两派,各有说辞,朝议争论不休。

二月三日午后,牧云显下旨召见五人,晚间设宴于翠葆宫。

当夜,鸾和宫。

一声凄厉的喊叫刺破黑夜,月映感到阵痛分次袭来,像要把她从当中撕裂。宫女们忙碌奔走,女医穿梭不停,任何努力都不能让月映有些许安慰。

“叫陛下来!我要见陛下!啊——”她大叫一声,要把屋顶喊破似的,瞪了眼质问阿约萨,“你为什么站在这里?为什么不去喊陛下?”

“郡主,已经派人去叫了,说是陛下走不开,您再等等。”阿约萨担忧地为月映擦拭汗水,月映的头发已全部湿透,贴在脑门和面颊上,露出仓皇可怜的神情。

月映拼命挥舞双手推开侍女,她无力起身,只能徒劳地紧抓床单,嘶声狂叫。一个宫女跑进屋,在阿约萨耳边说了一句,她眼尖看见,骂道:“你在做什么?背了我想溜走吗?”

阿约萨委屈地道:“是皇后听说娘娘生产,特意遣人来看看。”

“我不要她看!她恨不得我生不出!我……啊……”她大口喘气,在女医的指示下用力,好一阵脸色才缓和,“把她的人赶走,我不想看到她们!”

阿约萨为难地应了,和女医讨论了几句,走到月映看不见的地方绕了个弯。女医喊着:“吸气……吐气……用力!”月映带了哭腔叫喊,叫着皇帝的名字。她把惊恐化作无意识的谩骂,如歌吟般喊出来,阿约萨又是害怕又是紧张,反复问女医:“孩子出来没?”

月映听见声音,大声叫阿约萨的名字,“你去!你去找陛下,他不来,我就不生了!”阿约萨见她神情癫狂,一顿足,急忙往宫外走去。她护主心切,心想无论如何,总要把皇帝请来。

翠葆宫内,牧云显一心一意地安抚五位臣子,把东陆名酒“泛玉”当水般尽情挥洒。他坐在远处的高台,频频向席下敬酒,五人每回都恭敬站起行礼,君臣做足礼数。

“陛下恩重如山,臣等自知不检,请陛下恕罪!”贺拔源清俯下苍苍白发,向牧云显请罪。

“源清快请起!你们多年同朝为官,能一起喝酒是好事,御史小题大作,让卿等受了委屈。”牧云显温言说完,示意宫人上前。

宫人陆续进殿,捧了五盘明珠,灼灼光华耀人眼目。四个将军虽是武人,但一眼看出这是涩海的百年珠,千金难求的极品,不觉心头一热。

牧云显慨然说道:“你们随我多时,一直是俭字当头,没有丝毫奢靡之举。满朝上下,并不知道你们的苦,尤其是这些年,你们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却不能公诸于朝廷,牧云氏对诸位实在有太多亏欠。”宫人随即将明珠奉上。

贺拔源清慌忙说道:“陛下折煞老臣。”代武亦俯首说道:“天子亲兵若不能为陛下出力,朝廷养我们何用?肝脑涂地也是份内的事,陛下不必把我们养娇了。”另三个将军附和拜伏。

“你们是我牧云氏的亲兵,我对你们便不得不严厉。”牧云显叹息了端起酒杯,遥敬诸人,“明日上朝,我会下令对你们略作惩戒,这是给御史一个交待,你们要明白我的苦衷。”

“陛下体恤下情,臣等莫不感念皇恩。”贺拔源清诚恳说道,皇帝开诚布公,已给足面子,暗中仍维护诸人。他情知此事可大可小,难得皇帝念在昔日功劳不做追究,对他这个业已垂垂老矣的臣子而言,很是不易。

“陛下厚爱,臣等纵然粉身碎骨,在所不辞。”代武饮干杯中酒,略有不安地望了另三人一眼,他们虽在附和,神情却像在嗤笑,令他暗暗恼怒。

牧云显远远看到三个将军的轻慢,他们喝着酒,嘴中咬着肉,自若地注视他这个皇帝。他们行礼,俯首,全无臣子的卑微,有的只是一板一眼的套路。他想起他们往日的谦卑,不觉皱眉,是他皇帝的威严少了,还是太过纵容这些虎狼之子,让他们有了不臣之心?

天罗被除,除去天罗的人如今却成了以往天罗要杀的谮越之臣。牧云显有些自嘲地想,这样的循环,自己固然始料未及,便是伯父当年启用天罗时,也未曾想到吧?

牧云显心下叹息,他看见鸾和宫的侍女在殿外焦急地探首,恍然记起青妃快临产了。他很想抽身去看看,对她,他有一份亏欠,他给她的实在太少了。他能想象她在深宫寂寞的身影,但作为一个举国仰赖的皇帝,他给不了她太多,寻常人家的亲亲爱爱,都是奢侈。

对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他没有太多渴望或喜悦,生在帝王家的孩子注定要比百姓有更多磨难。从小他就没有家的概念,以国为家,家人也是他的臣子,于是时常寡然无味。

灯光下,牧云显醺醺然望了五人,神思恍惚。酒水流过喉间,往事的片段像早春的梅花,一朵朵飘落在心头。他看见群花中的禹静皇后,巧笑浅兮,飒飒春风拂过她磊落的红装。他看见穆如慧骑马持箭,挽弓射下他帽子上的簪花,豪情与柔情在轻抿的嘴角绽放。他看见黎皇后牵了锦亮的小手,在雪地里寻找杜撰的宝藏,母子俩最终找到了他埋藏的长命锁,笑成一团跌坐在雪堆中。他看见淳于贵妃静坐一隅,安详地缝制厚厚的背心,即使宫中有最华贵的衣物,她仍会为他亲手做一件贴心的,想要暖他的心。他看见高楼上的月映盛装起舞,火红的衣裙裹不住她热烈的青春,那旋转的姿态似乎要羽化飞天,跳出青砖碧瓦的束缚。

他的思绪飘到很远,就像在遥远的尽头回望这辈子,那些女人,那些年华,那些被铭刻却终将破碎的日子。

宫门外,阿约萨等了太久,她明白皇帝是不能去见青妃了,怅然若失地离开了翠葆宫。走在绿森森的小道上,气氛格外压抑,她抬头望天,橘黄色的一颗星遥遥与她对视。

阿约萨想这颗星真是漂亮,不由停下奔忙的脚步,向它拜了一拜。神灵请保佑我的郡主,保佑即将出世的孩子。星星似乎闪了一闪,侍女眼含热泪,踉跄地往鸾和宫跑。她跑着跑着,不时回望灰蓝的天空,星星始终不离不弃地注视,柔和的星光仿佛能照耀在她身上。

“阿约萨,你怎么在这里?”黑夜里,一个锦衣少年骑马拦下了她。

“二殿下……”阿约萨喜出望外,像拉住救命稻草,拽上那根缰绳,“青妃娘娘就要生了!她想见陛下,可是陛下没法去。”

“唉,怎么能让陛下见血光?娘娘在非常时刻说这话倒罢了,你竟也不识礼数,当真去请陛下了!我问你,她那里可还缺些什么,我即刻命人备去。其余的,至多请些女眷去陪陪她,至于陛下,今夜之后自然会去见她。”牧云锦亮一气说完,脸上挂着疏离的笑容。

尽管如此,阿约萨已觉得那笑容满是热忱,远胜翠葆宫前的白眼。她低下头,无奈地应了声“是”,回道:“宫里并不缺什么,二殿下费心了。”

“嗯,那你快回去,我会派些女官过来帮手。”

阿约萨一路小跑回去。她的郡主可依赖的人只有她,想到这里,她不顾黑夜里看不清路,把彷徨犹豫都丢在了身后。

牧云锦亮望了侍女的背影,想到自己又要再当哥哥,一阵厌恶涌上心头。即使那孩子的母亲曾是娇艳的花朵,一个生于帝王家的孩子,注定会被虎视眈眈的目光吞没。

他定定地在宫道上静默良久,而后,漠然扯了扯缰绳,慢慢没入宫城巨大的阴影中去。

天上乌云汇聚,渐渐黑沉如墨,那颗亮眼的星隐在了黑暗中。

宫城中,不知何时有细雪飘舞。

牧云显依稀听到有人喊了声“下雪了”,他定了定神,明日又可赏雪景,或者,他应该在宫中设宴,让妃嫔和皇子公主们聚一聚。

宫里很久没有再热闹过了,他蓦然惊觉,上一次举家欢宴还是在翔鸾殿,河络驯狮闯了大祸,被羽人掳去了青妃。望了台下的将军们,牧云显有几分不耐,他忽然想去陪青妃,看自己的孩子降生。

此刻他要享受天伦之乐,而不是坐在这里虚情假意地应付臣子,做一个称职的皇帝。

“这酒的滋味如何?”他听见自己含笑问臣子。

“滋味很好,我想陛下一定会永远记住这味道。”当中的何将军从席间站起,缓缓倾倒杯中美酒。一线酒柱迸裂在大殿的金砖上,散若烟花。

贺拔源清愕然望了胆大妄为的何将军,情知有些古怪。

“放肆!”代武喝了一声,猛然站起阻拦,还没跨出一步,身畔穿过两根刀丝,把他牢牢拴在原地。

牧云显惊愕瞪眼,何将军手中一根刀丝悠然出手,径直削下代武的头颅,伤口平整得犹如切菜。头颅滚到贺拔源清的脚边,老人一口气上不来,两眼一翻,吓晕在地。那南枯将军和叶将军也一齐出手,天罗刀丝流畅至极,完全不像天子亲兵。

牧云显身后四个护卫气齐声怒喝,冲上前护驾。与此同时,翠葆宫风铃鸣响,宫人拉响了警报,诸星顺逆天轮阵开始运转。

一里外的冰镜台上,蛰伏多日的浑天仪自动移转了仪轨,阿斯密昔日拍下的手印突然从龙柱上显了形,繁复流畅的花纹好似远古神秘的呢喃,围绕浑天仪吟唱。

翠葆宫内的禁制分内外两层。外层是五座宫殿共用的“侵河法阵”,以印池秘术为本,筑起攻防的高墙,些微的侵入都将激起加倍的反击。内层是以太阳秘术为基的“染金法阵”,专司修复损伤,皇帝的卫士若有任何头破血流,在殿内伤势会好得特别快。

阿斯密设下的埋伏,直接针对所有法阵的根本,微小的变化就能使它们自乱阵脚,更不用说发动时的寰化大阵,会直接扰乱甚至摧毁阵眼。

此时冰镜台上的浑天仪全力汲取主星的力量,由上而下灌注,当星辰力连接到龙柱的时候,莹莹彩光流过每根仪轨。浑天仪仿佛脱胎换骨,从桎梏里解脱出来,渲染出一层迷惑人心的光晕。

牧云显眼前刀丝飞舞,张开的蛛网封死了所有退路。四个护卫手持长刀,同时合力一挥,气劲劈开一道缝隙,皇帝心头一松,窒息感稍减。刀丝如有灵性,瞥见缝隙的所在,如影随形附上,贴了刀气一同回撤。

众人刀柄一折,斩断刀丝的去路,刀丝宛若青萍随散随聚。

这四人有万里挑一的身手,艰苦的训练令他们能有限度地抵抗秘术的侵扰,维持战士的清明神志。他们以四对三,以四把刀挡下数十根无孔不入的刀丝,像伞遮挡了风雨,暂时保全了皇帝。

只等羽林军赶来。

牧云显见惯天罗手段,知道对头终于找上门来,洒然一笑。他定定端坐在宝座上,等待援军。然而他的手一直不自觉地颤抖,颤抖,无论如何握紧扶手,也无济于事。

四个护卫出刀极快,却追不上刀丝的速度。几个照面后,一根刀丝缠住了一个护卫的腰。然后另一根又得手。两根、三根、四根……

牧云显感受到逼迫的杀气,穿透随身护卫的身体,向他炫耀地杀来。日夜陪伴他的四个年轻人,很快被刀丝五花大绑,缠成了蚕蛹。勒紧了的身躯下,血液喷薄而出,他看见他们英俊的脸庞扭曲成丑恶的形状。

牧云显很难再无动于衷,他用力按下宝座上的机关,那是启动“染金法阵”救命的稻草,他要尽最后的努力挽回四人的性命。

大殿内纹丝不动。他知道四面该有十二盏灯亮起,而后太阳秘术散发的光华,将温柔地裹起护卫们受伤的躯体,转瞬间医治他们的伤。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等到,眼睁睁目睹四人被轻易地撕裂。

四人的献身换得了宝贵时间,虎贲卫从四面涌入,自觉地围起众人。此刻敌我难分,贺拔源清也被困在包围圈内。他悠悠转醒,两眼刚睁开就看到剑拔弩张的情形,一个虎贲卫紧张地将长枪刺到他面前。贺拔源清被此一吓,又晕眩过去,一根刀丝轻易穿过他的脖颈。

牧云显悬着的心还在半空,虎贲卫忽然乱了。如蚁穴毁了千里长堤,数道刀光自内闪烁,几个猝不及防的虎贲卫被一刀毙命。

刀丝击穿了他们的手脚,鲜血远远飙溅。牧云显劈头盖脸都是一股腥气。

白石楼上,轮椅内倚着一名面容姣好的少女,她披了厚厚的织锦衣,像是禁不住冬夜的寒冷,轻轻地喘息着。她专注地眺望皇城,双耳下两串雪亮的晶石耀目晃动,看得久了,脸色仿佛也渐渐红润起来。

有人递上参茶,关切地问道:“大人累了,先歇息去罢。”

少女摇头,“不碍事,我等他们回来。”

影九疑在她身后现身,为少女加盖了一条黑貂毛的毯子,说道:“你耗力太多,不宜久累,他们回来就算要重生容貌,也不急在一时。说起来多亏你们纯狐家的秘法,否则混进宫去,殊费周章。”

纯狐家的家主纯狐心兰微微一笑,拨了拨耳畔的晶石,“我累一点没什么,明后天就能复原。都怪我功力不够精纯,才给几十个人施法就不行了。”她耳环上的晶石是收纳太阳星力的法戒器,以此加速受损身体的复原。纵然功力再精纯,也经不住连番消耗,纯狐心兰几日来耗尽心力,犹如大病一场,只能由轮椅推了行走。

“莫要太勉强自己。”影九疑拍了拍她的肩。对初入天罗的纯狐心兰来说,今次的过度透支于将来修炼极为不利,但为了整个刺天大计,也顾不得个人的得失了。

“他们所受苦楚远胜于我。”纯狐心兰温柔地说道,“在十日内重新变回原来的容貌,会比较容易,久了,只怕皮肉生得牢,要吃更多的苦。”

影九疑淡淡地道:“他们换一张脸无妨,保住性命就好。你两度用功,岂不更伤精神?”

“但是顶着仇人的脸,情何以堪。”纯狐心兰微微蹙眉。

“唉,就由得你罢。”影九疑不再劝说。他抬头看窗外漫天的雪花,冷笑道:“这场雪下得真好!由我和老苍联手,明日任他是谁,也追不到我们。”

纯狐心兰将手伸出窗外,几瓣雪花欢喜地落在她手里,过了一会儿,融成晶莹的水珠。她呵了呵冰凉的手,用毯子裹住自己,埋入温暖中沉思。

翠葆宫内。

虎贲卫分成两股,彼此敌对。卫士们很快辨认出哪些人是天罗假扮,哪些是自己的战友,只因高傲的天罗用了他们最得意的刀丝。虎贲卫集结在皇帝周围,试图用身体挡住任何针对皇帝的攻击。

“牧云显,你认得我吗?”人群中,叶将军持刀断然大喝。

牧云显一惊,听出战行野的声音。他霍然站起,冷笑道:“我认得你!”

“你灭我全族,我要让你碎尸万段!”战行野眼中闪过凶戾的目光,扬起了手中的刀。他的刀名曰“斗转”,起落间斗转星移、覆雨翻云。

刀光闪过虎贲卫面前,两声惨叫接连响起。

“这是天罗最高首领,谁替我杀了此人,当封将军,赏千金!”牧云显脸色煞白,死死按住宝座上的扶手,不愿露出半点怯意。在场的虎贲卫轰然应声,一时枪戟光影闪动,奋然朝天罗们杀去。

虎贲卫的身手均不如天罗,但是胜在人多,以十敌一。凌厉绵密的攻击如山如海压去,气势极为惊人。然而大殿上密密张开了一道刀网,光芒丽如初生旭日。九重刀阵炫目地展开,复杂精密的刀网令在场的每个虎贲卫士目瞪口呆,无数丝线封住了他们腾挪的空间。几乎在他们看到的第一眼,刀丝便如切菜,割裂了目击者的身体。

战行野就在这九重天罗的中心,指挥若定,刀阵向了宝座方向徐徐推进。

牧云显盯了他的身影,想起十八岁初见此人时的惊栗。战行野当时提来了结党权臣万荣的头颅,鲜血一路滴过宫殿的金砖。牧云显为保镇静,不停地喝茶,而战行野桀骜地把头颅扔在玉案上,取走了皇帝心爱的黄金匕首。

“你留了无用,不如赠我!”他哈哈大笑,身形忽化烟尘,自斗拱间消失不见。少年皇帝目瞪口呆良久,直到宫女低声叫唤,犹惊魂不定。

此后,牧云显见战行野总会穿厚厚的宝甲,面上却是春风化雨般的自若。当皇帝能坦然直面升任天罗首领的战行野时,朝廷已渐渐不再需要这个杀手组织。

牧云显望了浴血厮杀的战行野,快二十年过去,他的凶悍始终未变,挡在他前面的人,随时会成为刀下亡魂。

虎贲卫竭尽全力在抵挡,身体围成的墙壁,一寸寸变薄。牧云显使劲按动机关,一道水龙终于应景地出现,气势磅礴地扫过殿中。它躲开了虎贲卫与天罗所在的地方,激射在石壁上。牧云显忽然记起,羽林营的军服上有刻印,秘术无法知道天罗假扮了卫士,他再不能依靠它来救命。

翠葆宫内到处是天罗的影子。牧云显四顾大殿,刀光下翻身跌倒的都是羽林军。大势已去。他怔怔立在宝座上,徒劳地打开所有法阵的机关,感觉死亡已步步逼近。

太快了!牧云显悲哀地想,他的结局来得太快,为什么不再多给他几年时间?他尚未开拓那大好河山,尚未培养好继承人,尚未享受天伦之乐。他拥有天下,却还是那么匮乏,那么无力。

他只能看着虎贲卫被九重天罗凌迟,血肉翻飞。他粗重地呼吸,仿佛被砍飞的那个正是自己。不甘心,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没有尊严、没有准备。

他在宝座上摸索了一阵,拿出那柄龙尾剑,去年与穆如明光的对话瞬间浮现心头。

儿子的婚礼,四十大寿,他都等不到了么?

他握剑的手在颤抖,无法遏制的慌乱,此刻他一如普通人,卑微地只想活命。

牧云显仰头,大殿顶上暗红的藻井宛若巨大的鬼脸,嘲笑他的软弱。列祖列宗救不了他,王公重臣救不了他,十二法阵救不了他。他君临天下三十余年,竟是这样的下场!

腥风令牧云显恶心地想吐。他独自凄凉地站在宝座上,体味高处的彻骨之冷。环绕周围的满是杀气,他无路可退,只有站着坚持到最后。如果最终无论如何要倒下,牧云显黯然地想,他必须挺直脊梁死去。

一个不可一世的帝王,在大敌面前,无力地设想自己的死亡。这是多么荒谬绝伦的事情。牧云显又恨又气,却不得不承认在绝对的力量之前,帝王的权势竟也不堪一击。这越发令他执信天罗不可留。

他在宝座的织锦毯上,颤颤巍巍划下龙尾剑。

在大殿的另一边,先前尖叫伏倒的宫女,大多吓得面无人色瑟缩在金柱后,唯有一个宫女影子般从昏黄的灯光里站起,慢慢潜伏到宝座下的紫宸台背后。

珂雪苍白的脸浮起在宫女精致的衣装中,她纤瘦高挑的身躯像一叶芦苇,轻盈地飘扬过去。牧云显意识到什么,转头盯住了她。

她仰起头,对上皇帝的眼。他们仅仅离了三丈远。

她想那双眼可真璀璨夺目,仿佛有数十年峥嵘的岁月可以倾诉,而光阴在这个男人眼里不曾留下一丝沧桑。这是帝王尊贵的头颅,也、将、是、她、的、战、利、品。

她闭了下眼,回避皇帝的目光,不假思索地飞出手中的刀丝。

牧云显迅速低首后退,徒劳地挥舞手中长剑。埋头厮杀的虎贲卫发觉皇帝的困境,援兵不顾死伤惨重,陆续奔来。珂雪没有给皇帝喘息之机,她轻巧地跳上了紫宸台,仿佛她还有翅膀。

刀丝再度灵巧地射出,牧云显拨动椅子扶手上的明珠,刀丝被无形的利刃切断。

残存的法阵依然执著地保护着皇帝。

牧云显的心狠狠一跳,他左右环顾,逃下紫宸台的话,也许还有一条生路。未等他决断,珂雪已毫不气馁地继续发出了刀丝,她执信他是她的猎物,哪怕她被看不见的阵法打倒。

这一回,她的刀丝仅仅歪斜了一点角度,险险掠过牧云显的脸。珂雪睁大了眼,十指如花,射出了剩余所有的刀丝。她全身僵直,目睹皇帝讶然看着刀丝临近,再也闪避不得。

最后的一刻,牧云显恍惚听到一声孩子的哭声,仿佛伴随欢声笑语,在他耳畔轰鸣成歌。这或是他的幻觉,或是他的渴望,他来不及有任何反应,甚至忽略了哭声背后的含义,只在喉咙里含混叫了一句。

他明白再躲不开这一刀。那一刻,他忘了要恐惧,眼睁睁盯着刀丝扑面而来,像是一头扎进了荆棘,淋漓的刺痛。三十七年来的人生片断,迅速变成了空白,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只痛恨他被天罗夺去了这一切。

灯火,喧嚣,疼痛。分离,隔阂,永别。戛然而止的呼吸,停顿的心跳,瞬间灰白。牧云显头一歪,颈际鲜血激射,仿佛刺破了装满水的牛皮袋。他怒睁双眼,向高处伸出两手,未等手展开,尸身已滚落在地。

龙尾剑一声哀鸣,跌落尘埃。

目睹皇帝暴毙的虎贲卫红了眼,高声惨叫,要为皇帝复仇。

珂雪不敢置信,她恍惚了片刻,想起那个老人的话。练好你的刀丝,到时,你会割下皇帝的头。她的眼角有晶莹的一滴泪,阿斯密呀,你看见了么?当我不能再飞翔,我一样会是个好天罗。

她的双眼因斩中了皇帝漾起兴奋的光芒,那光芒太闪烁,以致没有看到潜藏的危险。一支利箭正中珂雪的背脊,她欢喜的表情尚未消退,就已凝成剧痛的印记。

每个人都将付出代价。

珂雪软软地倒下,一名天罗飞奔上紫宸台,抱住了她。

“伏罗交代过,要带你回去。”那个少年肩头负了伤,却毫不犹豫地用力抱了她往外跑。他的靴子不知为何剩了一只,跑起来略有些高低不平,像是在独脚蹦跳。

“我……很痛……”珂雪紧紧扣住他的脖子,衣袖被他肩头流出的血染红了。她吸了口气,迷迷糊糊中下意识避开他的伤口,往上拽住了少年的头发。

“你挺住,殿外就有接应的人,他们会救你。”少年拔足跑得飞快,沿途的虎贲卫刀箭杀来,他视若无睹,用刀护住了珂雪。

珂雪昏沉中看不清战况,却感受得到侵袭的杀气,令她冰冷地战抖。

少年的脚步停了一停,珂雪看到他脸上多了一道血痕,“呀”地为他叫了声疼。少年轻笑了笑,懒得抹脸,继续灵巧地穿过前方撕打的人群。

“都是为了我……”

“嘘,你别说话,省点力。”少年咝咝吸着气,忍住疼痛,“你的箭伤不算致命,有得救,再忍一会儿就出去了。”

“我说话就会忘了疼,小心上面!”珂雪又叫一声。

少年避过头上的刀,一刀飞去,刺中一个虎贲卫。他回首一看,惊叫起来。

“哎呀,他们在切割皇帝!唉,错过了。”

珂雪勉强撑起身子,越过少年的肩头看去。她切下皇帝的头颅后,有九名天罗将尸体围在紫宸台上,不允许任何虎贲卫靠近。九重天罗威力惊人,紫宸台上下刹那间布出了密密麻麻的刀丝蛛网,想多走近一步的人,都在瞬时被断去手脚。

箭雨急射紫宸台,全然无用,九重天罗内就像一个凝固胶着的空间,虎贲卫们眼睁睁看了皇帝被天罗撕成碎片。

刀丝飞起,血肉纷飞。

刀丝再起,血肉模糊。

凛冽刀光一次次割过皇帝的身躯。

刀丝纵横交错,一千一百九十五块。这是一道计算精密的算术题,以天罗的骄傲与鲜血铸就,不容许任何的差错。他们演练了千百回,只等这一刻,看凌乱的飞血诉说对亲人的思念。凌乱舞动的光影里,看不清天罗迅疾的身影,如电如蛇,稍纵即逝,失重的残躯飞血在空中如烟花绽放。

皇帝一死,半数虎贲卫丧失了斗志,另一半虎贲卫则杀红了眼,他们忘却其他,拼命向了紫宸台杀过去,无视天罗们狂舞的刀丝。于是刀丝无情地穿过虎贲卫士们的身体,粉碎的血肉洒落在紫宸台周围,和皇帝残破的身躯混在了一处,其状惨不忍睹。

宫女们开始逃命。刀丝追上她们,同样分割成碎片。翠葆宫成了黑色的屠宰场,没有人能够幸免。

刀起刀落,分不清一共出手多少回,终于,大殿上不再有一个异己的活口。黑色的血像河流蔓延,浸湿的鞋背有些沉重。杀到手软的天罗,被浓烈的血腥味呛得咳嗽,慢慢停下了手中的刀。

他们有的伤,有的残,血花像锦绣妆点在黑衣上。

“天佑天罗!”战行野抚刀叹息,他抬头清点人数,三十六人,无一死亡。他们在翠葆宫动手极快,宫外尚无援兵赶来,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走!出城!”

与此同时,鸾和宫里的啼哭清脆地在宫城上空响起,牧云显的第十三个儿子诞生了。

他一出生,就已没有了父亲。

如黑暗中的蝙蝠,三十六人分开退出皇城,间中或遇羽林军追踪,依仗皇城繁复的建筑地形,都避了过去。他们一一越过皇城的高墙,墙外,是接应的天罗兄弟们在等待。

伏罗焦急地等着珂雪出现。他是珂雪的接应人,他们约好在东南角碰头。雪依然下得很大,掩去他呼吸中的烦躁不安。他摸出怀间的一壶酒,灌下一口,胸腹间有了暖融的战意。

珂雪迟迟不现身。

就在他快没信心的时候,一个少年背了珂雪从高墙上滑下,他的行动很是笨拙。伏罗正待上前,忽然看到远处银光闪烁。

“小心!”他高喝。

少年用身体护住了珂雪,中了箭。他的手一松,两人从高墙上直直下坠。伏罗没命地跑上前去,他接住了珂雪,重重地倒在地上。珂雪的腿骨咔哒一声脆响。她转身去摸少年的身躯,背心全是血,正中心脏位置。

少年抬眼向她笑了笑,无力地垂下了手,没在厚厚的雪堆中。

珂雪大哭,飞雪粘上她的眼,她用力摇晃他,“你醒醒,我还没有问你的名字!”伏罗慌忙抱起她,低声道:“快走!”珂雪摇头,手中拽着少年的衣袖不放,“我要带他一起走。”

棱堡上的守军看见地面的情形,不断地放箭射击,三人的脚边钉满飞箭。伏罗手中刀丝划出一个圈,弹开箭矢,弯腰把少年的尸身一起背上。珂雪在伏罗的肩头上死死拉住少年,不停地流泪。她想她砍下了皇帝的头,可竟会在最后一刻,失去重要的伙伴。

“他是我的兄弟,叫阿努尔穆。”伏罗的语声不见悲喜,他的兄弟带回了他的爱人,却永远地离开了他。注定会有告别,先前不祥的预感悲哀地上演,他发力地在雪地中狂奔,企图忘记今夜令人窒息的忧伤。

中初三刻,天罗们在天启城中秘密集合,刺天的三十六人,仅亡一人。

黎皇后被宫里的哭声惊醒。

她夜间睡不安稳,太医开了药,每晚服过安歇。一待她睡下,贴身的尚箴女官媛嬷嬷便会挡了所有觐见的来人,候到次日再通传禀告。这夜知道青妃临产,她睡得很不踏实,辗转反侧等消息,一直没等到,终于服了两帖药睡去。

媛嬷嬷摇醒黎皇后时,她生气地听见一片哭声。哼,想是青妃生了儿子,可值得哭成这样么!黎皇后揉了惺忪的眼,看怡静宫内灯火全亮,不由蹙眉大怒。

“是谁点的灯?要放焰火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