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天光云影:风云会
21269500000017

第17章 影之刺

苍夜哭凝视他深锁的愁眉,拐杖在手中转过一圈,露齿一笑。

“等杀了皇帝,他战家就要让出位子,那时你当了首座,再支配我不迟。”

影九疑懒得再理会他和战行野间的芥蒂,遂转了话题道:“说起杀皇帝,刺天之日算出来了么?”

“寰化的星力在明年二月最盛,具体的日子还在推算,那就是阿斯密说的刺天之日。我想,他一直在等到我们君临皇城,为他报仇。”苍夜哭双眼闪亮,难得有寂寞的笑容浮现脸上。

“他不会白死。他留下的那个‘钥匙’,就是破阵的关键。但明年二月……过去这么多时日,那个钥匙还能用么?”

“你可以怀疑任何一个人,不能怀疑阿斯密,他从没有说错过一件事,也没有让我们失望过。”说起那个老者,苍夜哭的语气里有少见的钦佩。

影九疑望他一眼,看得见彼此眼中的惋惜,“我们明知他会死在皇城,却没有阻止。你说,我们是不是太功利?”

苍夜哭摇头,“既然他去之前已经看到自己一生的命运,自然也知道,我们会如何反应。以他一人的牺牲,换来天罗全身而退,我宁可只割舍他一人。”他的声音随之低沉下去,“尽管,我也舍不得他离去……”

“你忘了,割舍掉的不止他一人,还有寰化一系的秘术奥义。没有了阿斯密,我们中间再无人能看破错综复杂的秘术阵法,就连寻找天罗内的叛徒,都不再容易。”

影九疑冷哼一声,他不喜欢没把握的事情,失去主控权令他焦虑。

“皇帝杀一次就够了。至于天罗内的叛徒,有我的诅咒在,没有人逃得过背叛的下场。”

苍夜哭言简意赅地总结,新进天罗的刺客,尤其是核心子弟,如果不是六家中人,都会被他许下谷玄诅咒,一旦背叛天罗,就会被他咒杀。

阿斯密的牺牲,令天罗山堂“阴伏”的力量大大减弱,调查叛徒不再顺利,但自信如苍夜哭,从不愿示弱。两人陷入了沉默。他们如站在摇晃的铁链上横渡悬崖,随时有粉身碎骨的可能。这种绝命的刺激,有时缺少了会不适,有时却又显得太多。

“你几时赶去大雷泽?”苍夜哭婉转地提及影家的新生者。孤零零留在远方的孩子,就要迎来人生的第一个清晨,那时,天罗的家人兄弟们会陪伴在旁。

“后日启程。”说起那个孩子,影九疑总算有了笑意,他遮不住期待的心情,与苍夜哭商量,“你们苍家谁与我同去?”

“见阳去,你我都会放心。”苍夜哭明白影九疑的心思,既然他要看守山堂,二弟苍见阳是最好的选择。

影九疑满意地点头,苍家的“逐风”最宜净化虚魅凝聚过程中的杂质,在成形的最后一刻,那孩子不容有失。

“有多少年了?我记得你凝聚那天的情形,那是你最脆弱的时候了吧?不过我倒是很怀念那段日子……”苍夜哭感慨地说道。

天罗影家的魅往往都是直接凝聚为成年羽人,跳过了童年的成长期,在外人看来既有速成的幸运,也有早衰的不幸。影九疑如今和他一般年纪,可当年出生时,苍夜哭已是一名优秀的天罗。目睹影九疑挣扎凝聚,苍夜哭有了要善待这个魅羽的念头,也正是当年的一念之仁,使两人有一份旁人不可及的亲善。

尽管后来他依稀明白,魅天生具有魅惑的能力,影九疑也不例外。但苍夜哭宁可解释说,那是出于一个秘术师对同等级别秘术师的欣赏,在天罗内部,他只看重阿斯密与影九疑两人。

影九疑板了脸,他如今年岁不小,听见老友说他“脆弱”,到底面上搁不住。即便在影家上下全部战死的一刻,他也没有流露丝毫软弱,无端被提及初生的情形,心底尚来不及感叹,已习惯性地要去掩饰。

“莫非你想做形魅?先咒死自己,就知道凝聚是什么感受。”他冷淡地对苍夜哭说,越发惦记身在大雷泽的虚魅。将近十年过去,它孤独地成长,最终能否亲密地融入影家尚未可知。

苍夜哭不再多说,他们善于伪装想法,偶尔坦诚相对,彼此都会不安。这种不自在是杀手的本性使然,他深知无须逾界,点到即止已是最好的相处。过去温暖的怀念,像一片轻薄的雪花,遇到热度就会消融。

“你给那孩子起个名字如何?”察觉到苍夜哭的静默,影九疑委婉说道。

苍夜哭瞥他一眼,这么多年下来,两人之间心意互通,他明白影九疑的善意。

“既然到了晚秋,就叫那孩子晚秋吧。东陆的冬天就要来了……”苍夜哭萧索地一笑,在绿意开始衰败的深林中,这笑容混合了荒凉与决绝。影九疑望着他的眼,心底也感受到那份瑟瑟的意味。

冬天就要来了。

一个黑衣劲装的男子走近竹林,看见两人,远远地欠身行礼。影九疑走上前,问道:“天启有信来?”那人从行囊里摸出一个竹筒,影九疑取出其中的信笺,摊开看了,旋即递给苍夜哭。

伏罗的来信,以暗号写明他们潜伏的情形,天罗正如水银缓缓渗入皇城的核心。当苍夜哭看到他们和阿斯密一同制定的计划在徐徐展开,慢慢折起了信纸。“告诉战当家,第一轮遴选在这个月底开始,他的人想要全身而退,就不能有一人受伤。”那人领命而去。

“遴选务必等我们回来。”影九疑嘱咐。

“你担心什么?怕我为难他?”苍夜哭悠悠地笑。

“我要选最好的人,一击而中。九重天罗固然花哨,不练它,也能杀得了皇帝。最重要的是撤退,这么多人,进得去,未必出得来。我担心的是,你我有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他们安全出城。”

“你我当然有这个力量,不仅如此,我会让那天所有针对天罗的追踪秘术都失效。”苍夜哭讥讽地流出一抹笑,“没有我们,他战行野凭一己蛮力,就想带回所有人?”

影九疑注视他没有血色的脸颊,苍夜哭向来愤世嫉俗,好在他实力惊人,从不说大话。

“既然你有这把握,等我回来,和你一同找出接应的三十六人。”

天气渐渐凉了。这年冬天,皇帝染病卧床,三个月没有起身。经牧云天翊警告后的虎贲禁军拿出十二万分精神,严格审查每个进入皇城的人,甚至有秘术师随同协查。皇城表面波澜不兴,平静了一段时日。

牧云显久病不朝,朝中事务由牧云轩宇、牧云锦亮、牧云天翊三位皇子共同监国打理,兴国公禹静冲、安国公程东林、成国公贺拔源清辅政。牧云显病后住得离黎皇后最近,妃嫔们每回请安,都须从怡静宫门前经过。

这其中最为煎熬的是青妃,黎皇后借口会有冲犯,不许她觐见皇帝,把她禁在鸾和宫,一个人冷清度日。青妃不甘寂寞,将鸾和宫里外装扮起来,为她即将出世的孩子祈福。又因闲极无聊,弄了一群雷州的墨猴饲养,把珍馐美味都拿去喂了猴子。

皇后因此抓着把柄,训斥青妃有魇胜之心,且奢靡过度逾越本份,下旨撤了一切日常赏赐,把鸾和宫当冷宫一般困着。宫内识得眼色的,都知道绕路走,只大皇子牧云轩宇素有贤名,想着不能让未来的弟弟或妹妹受苦,时常命人送去平日所需。

十二月十三日午后,青妃着阿约萨出宫,往大皇子府回礼。回宫时,阿约萨带来一个妇人,被守门的禁军仔细盘查。

“这是大皇子府中的女官,擅侍弄墨猴,特意来为青妃娘娘调教猴儿的。”

禁军将领板了脸,毫不通融地道:“你虽有大皇子府的通牒,这上面没她的画像,谁知会不会冒名顶替?”

阿约萨冷笑:“笑话,那我呢?我来来回回进出宫门,几时见你们要过通牒和画像?分明欺人太甚。”

“你说得不错,你没画像,要不想进这宫门,就请往外走,没人拦你。”那人风言风语地嗤笑。

阿约萨大怒,远远瞧见一个巡视的将官走近,忙高声叫了两句。那将官走来,看完妇人的相关文件,问道:“阿史那是你的姓氏?思兰是你的东陆名字?”

那妇人约莫三十年纪,闻言抬起一双大眼,憨厚一笑点头。

“你来东陆多久了?”

“有十年了。”

“十年很久了。你来自翰东莫何部,还记得莫何部的主君是谁么?”

“主君是特勒库萨,瀚州最威武的君王。”思兰衷心地说道。

“你们主君还好么?我在瀚州与他有一面之缘。”将官微笑道。

“我身份低微,怎能见到主君?听老家来的人说,主君身体康健,多谢将军问候。”

“特勒库萨的妹子千金郡主,是瀚东有名的美人,真想见一见呀。”

思兰低下头,附和道:“不错,千金郡主想来出落得更美了。”

那将官似笑非笑,阿约萨忽然看见他使了个眼色,就有一队虎贲卫把她们俩围起。

“唉,特勒库萨的姐姐才是千金郡主,她年过五十,年轻时也不曾美丽过。”

阿约萨立即明白了将官的意思,惊慌地望着思兰。那妇人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挑眉说道:“将军是怀疑我么?我跟随大殿下十年,有什么话,只管到大殿下面前说去。”

那将官也不害怕,笃定地看了思兰,示意虎贲卫将她带走。

“我们自然会请大殿下来做见证,眼下么,你得和我们走一回。”

思兰脸色微变,当一个虎贲卫用手搭在她肩头时,她忽然如游鱼般滑开数尺。其余的虎贲卫顿时拔刀,却及不上她袖中飞出的两柄小巧的弯刀,刀光快似流星赶月,薄薄的刀片划过眼前诸人的脖际。

众人颈上一凉,魂飞天外之际,思兰已从人群的缝隙中横掠而去。将官惊视属下,幸好只是项上有一痕血线,并没有流太多血。他略略心安,刚想下令追击,那血线忽然扩大,如暴雨喷射,将官歪头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众虎贲卫颓然倒了一地,血流很快漫过阿约萨的绣鞋。

“啊——”她差点昏厥过去,颤巍巍地迈步逃离这片血地。

滁时初刻,牧云天翊正在凤仪宫与五弟牧云尘熙下棋,四弟牧云花月晃进门来。

“外边闹得天翻地覆,你们俩倒好兴致!”他嚷嚷了一句,见两人丢下棋子看过来,便叹道,“宫门前险些抓到刺客,青妃的侍女阿约萨也被拘禁审问去了。”

“青妃?”牧云天翊蹙眉。

“什么刺客?没抓到?”牧云尘熙霍然站起,“我带人去搜。”

牧云花月瞥他一眼,笑道:“瞧你这急脾气,我话没说完呢。二哥领人去搜了,你别掺和。刺客听说是个妇人,用刀,砍了一队虎贲卫,还说是大哥府里出来的,真是乱了套!”

牧云天翊为之恻然,心下思及天罗,差点跳了起来,只想尽快与风翔云和穆如明光商量,没了攀谈的心思。

“花月,宫里不安全,你带些人守着父皇,务必让寝宫固若金汤。尘熙,你让英秀和凌彩陪着贵妃娘娘一起,你在跟前照应,免得宫里有事,她们没人照顾。”

牧云尘熙应了,满腹心事地去了。牧云花月看了哥哥,狡黠的眼一眨,说道:“你又要找明光姐姐谈心对不对?连在父皇面前尽孝这么大的功劳也让给我。”

牧云天翊哭笑不得,懒得和胞弟多费唇舌,踢他一脚,笑骂道:“就你嘴甜,懂得哄父皇开心,这阵子他闷在床上心情不佳,见了我们也没什么笑容,唯独你一去,他就乐呵呵的,饭也多吃一碗。你说,你不滚去,又该谁去?”

牧云花月拍了拍腿,叹气,“好,我去,我去!你们去当英雄,我去逗乐子。”

牧云天翊噗哧一笑,想到刺客的事,心中的不安再度翻腾,匆匆回皇子府去了。一到府中,穆如明光派来的人已守在门口,见了他急忙递上密函。牧云天翊奇道:“你们殿下走不开么?”

“是,殿下亲自坐镇追捕一人,所有消息急递回府,这是殿下专门让递到府上来的。”

牧云天翊摊开密函,上面只有寥寥六字:“随风至辛夷楼。”他收起信函,到府中后院去寻风翔云,两人一同坐了马车赶去。

车上,牧云天翊大致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我以为那些蜘蛛不会再来了,居然还敢来送死。你说,父皇的病会不会是天罗下的蛊?”冰镜台一战,牧云天翊是少数的知情者,看到一个天罗就引起那么大的骚动,他理解了父皇当日与天罗决战的苦心。

风翔云沉吟,寰化术士并不擅长下蛊,摇头道:“太医和太常寺卿都来看过,应该不会。这次的天罗是女官?大皇子府上被安插了人,他们手段层出不穷,很不好提防。”

“我想把天罗的事告诉父皇,又怕他操心。明光说父皇当时很高兴天罗被全歼,何况我们拿不出证据,说出来徒增烦恼。”牧云天翊揪心地道,“就怕连我这里也有天罗。”

风翔云自信地一笑,“有我在,不会有。”

牧云天翊安心地点头,想起托付穆如明光暗中调查天罗,今日终于有了线索,本该值得欣慰,但他同时又记起刺客来自大皇子府中的话,深感不妥。

“我要转道大哥府上打听消息,你先在车上等我。”

风翔云沉吟道:“以天罗的手段,混进大皇子府上不出奇,你切莫担心,你父皇不会责怪你大哥的。”他立即明白牧云天翊的心思。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阿斯密死时是否预知有今日?老者闯进宫城难道仅为了杀几个虎贲卫?天罗的再次出现,使风翔云有种风雨欲来的忧虑。

白石楼上,伏罗坐在熟悉的房间,一个人关门自斟自饮。水枫看到他来很高兴,特意让厨房切了家养的鸡,吩咐闲杂人等不许人打扰。伏罗知道重回这里的危险,随时可能暴露天罗的身份,可他喜欢白石楼,这是他和珂雪结缘的地方。

秋天,他带珂雪去了南淮,他们放下了过往的杀戮奔波,像一对普通的恋人,单纯踏实地过简单日子。秋玫瑰花开漫野霜红百里的艳景,医好了珂雪心头的伤,她重新成为一个战士,出手精准可怕。伏罗有时觉得,她一刀飞出的飒飒英姿,比轻盈地翱翔时更具魅惑。

他们约定,杀掉皇帝后,她就会成为他的妻。他在南淮最好的酒楼定了酒席,等待那夜的到来。

半坛酒下肚,伏罗想起珂雪酒后微醺的双眼,带着香甜的气息朝他许下承诺。

“我们要生十个孩子,养十条狗,种十亩地,桃子李子梅子,什么好吃种什么,以后我们的每个孩子,都长得水灵灵的。”

他渴望有十个孩子,在瀚州的大草原上纵马奔驰,身后是红红落日,袅袅炊烟。可梦想的实现,要等这次任务的完成,不知怎地,他总有悲哀的预感。他觉得不会一帆风顺。

作为阴伏的一份子,伏罗独来独往惯了,调查联络是他的强项,有任何线索结论,直接上报阿斯密。在爱上珂雪之前,他没有特别亲密的朋友,组织里的兄弟,只是执行任务时的搭档。如今阴伏首领的位置空悬,个中兄弟损伤大半,他唯一有所萦系的“家”,已经支离破碎。

这些离别令他感到不适,就像抽去了睡惯的枕头,一躺下就磕着硬硬的床板,有点悲凉。

伏罗望向窗外,皇城的风景还和那夜一样,只是冬夜里更多了凄清。那夜他看见珂雪高飞,看见她受伤归来,看见她的心彻底破碎。他不想再重复那夜的绝望。

伏罗拨弄桌上的酒杯,珂雪该回来了。

她晚了一个对时。

窗外,纷纷扬扬飘起细雪。银色的雪静悄悄落下,伏罗伸手接了几片,轻飘飘没有重量。他想起珂雪的飞翔,就像这些细雪,在手心迅速融化,恍如隔世。

皇城外,黑暗中有一个影子在移动。

她飘过御道,潜藏在阴影中,突然感到一股强大的压迫,四面八方锁住了她。她急忙抽身,往更宽阔的地方逃去,一缕金光激射面门。她手中飞出银光,一柄弯刀灵巧地拨开迎面的杀气,另一柄弯刀暗含了繁复的后招,在漫天雪花中华丽地劈出一刀。

眼前的对手完全无视她的刀意,甩出一片淋漓尽致的枪影,她的招式顿时被长枪的气势吞没。她仓皇地一个旋身翻转过去,试图避让这一波波涌至的攻击,孰料长枪一抖,炫出更凌厉的枪花,紧贴她后背刺去。

她反手划下一刀,弯刀与枪头正面撞击,叮叮数声,像珍珠坠落。黑暗中听得对方一笑,幽暗中有许多影子仿佛也一同笑起来,她警觉地瞥向四周,疑心有更多的窥伺者在旁。这笑声让她心神不宁,就在她犹豫的刹那间,长枪看破了她的心思,一枪挑中她的手腕。

一柄弯刀跌在尘埃中。

她娇叱一声,余下的那柄刀败中求胜,竟不顾长枪袭向胸前,奋力在虚空中挥洒,如泼墨的山水气象万千。长枪意外一顿,被她气势所夺,回应了三枪,枪头抢先点在刀影之前。

她的刀意因此有了顿挫。黑夜里冷风随了细雪趁虚而入,她呼吸间感受到一股渗进心脾的寒意,对方的枪瞬时到了眉心。一时恐惧紧紧攥住她的心,就在几乎窒息的那一刻,意外地,枪影没有苦苦相逼,反而退后,在她身旁长出无数枪影。

她忽然力竭,一弯膝跪在了雪地上。

马车不多久停在大皇子府外。

牧云轩宇所住的庭院邻近牧云天翊的府第,在城东北角的地象坊附近,那是胤朝时留下的皇子王孙宅院群落,历代多经翻修,到了端时已扩建一倍,穆如世家的天衡府也在其中。从外边看去,这一带不过是楼台亭馆、庭院深深而已,内里却是平地造园,别有洞天。

大皇子府的女眷们围坐在房下看雪,牧云轩宇却在书房内长吁短叹。身为诸皇子之首,他领监国之务,近来忙得焦头烂额,虽然多年来笼络百官在此时起了成效,却不能轻易取信于皇帝。牧云显看到他批的奏折时常摇头,说他书生意气优柔寡断。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战战兢兢做到今日,怎知荐人荐出了毛病,居然出了个刺客。

牧云天翊到时,他一人闷坐饮茶,倒干了一壶热水。

“听说宫里闹刺客,和大哥有关?我知道必有内情,不知如何为大哥周旋?”牧云天翊一开口就直达要害。

牧云轩宇疲倦地看他一眼,精神委顿,叹道:“三弟,多谢你有心。这回我……不知如何向父皇解释……外面本就有风言风语,说我攀附青妃,当然,更难听的话也有。我自问做事坦荡,不畏人言,就由它去。可这回竟是个刺客!宫中最忌谋逆,这妇人出自我府中,无论如何我也逃不了干系。现下又是二弟在追捕……”他自嘲地一笑,遮掩地呷了口茶,“我看,是时候卸下监国的担子,自请父皇处置了。”

“大哥府上这人,是新近招来的?”

“要是新招的,我尚可说是被人混了进来。奇就奇在这妇人在我这里已有十年,近日突然知道她会驯猴,正巧青妃娘娘为她的墨猴烦恼,我想为父皇和娘娘分忧,就荐了她去。唉!”

“如此看来,她许是受了蛊惑……”

“简直变了一个人!她在家里只会弄些针线,几时会使刀!”

牧云天翊一个激灵,心想,只有天罗方有这种手段。他不敢多言,安慰牧云轩宇了几句,再无逗留之意。

回到车上,牧云天翊脸色煞白,与风翔云一同推敲天罗如何混入大皇子府。风翔云忽然“哎呀”一声,怔怔地望了他,叹道:“天罗内有不少秘术高手,或许,他们改变了人的容貌,只怕那妇人已是假的。”

“竟能到以假乱真的地步?”牧云天翊急道。

“这门秘术我不熟悉,依稀见过典籍有载,可以酷似同胞兄弟。”

牧云天翊打了个寒噤。风翔云道:“你莫怕,这种秘术极为复杂,换脸的人自身会承受重生之苦,血肉模糊,其痛苦非一般人能忍受。而且秘术改造过的脸面,仔细看会有细微差别,我或许能看破。”

牧云天翊望着他的脸想象,薄薄的面皮背后会是伪装的另一个人,陌生且险恶。他感觉凉凉的寒意爬上脊梁,这许是父皇执意消灭天罗的原因。一个帝王若有太多的事不能掌控,就会用权力让他的宝座更稳固,流再多的血,也在所不惜。

三条街外,辛夷楼。

穆如明光立在二楼,一身金线锦的袄子,腰上挎一柄镶金短刀,外罩一件乌云豹披风,眉宇间英气勃发。她面前不远处押了一个妇人,六名穆如家的旅贲卫士正看着那人,神情警惕。

“你说你是大皇子府上的女官,宫中走脱一名刺客,是否就是你?”穆如明光徐徐说来。

思兰抬头,一脸不甘。她一逃离皇城,就被穆如家的追兵围上,无论如何藏匿,追兵旋即跟踪而至,终于在夜色中落了网。

“我是大殿下手下的女官,不是什么刺客。”

穆如明光凝视她,妇人的眼神清澈纯净,安然迎上她的眼。她微笑,“既然如此,带人证。”

穆如明光说完,军士领来两个虎贲卫,思兰愕然发觉她刀下的亡魂居然活生生地站在一丈开外。她回想出手时的情形,确信那些人已死净了,便不动声色地望着众人。

虎贲卫惊魂未定地指了她道:“就是她!”

思兰淡然摇头:“我不认得他们。”

“我知道你会矢口否认,不过,你先看看这个再作回答。”穆如明光含笑,叫过一个家将,那人长得平淡无奇,但直直朝思兰走来时,她心如擂鼓。

那人摊开手掌,掌心有只活蹦乱跳的秋虫,他伸出两指捏死了它。思兰脸色发灰,看见那人在秋虫死后,用一团金色的暖光罩住虫子。秋虫细长的腿忽然一动,继而慢慢舒展,最后,它用力一跳,生龙活虎地离开了那人的掌心。

生死循环,花开花谢,在他手中仿佛随意可以变幻。思兰明白穆如明光的用意,她杀死的两个人如今活过来指正她,这就是无路可逃的下场。

她反而微笑,有一种顺其自然的洒脱。

“我无话可说。既然输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穆如明光摇头,温婉地一笑,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想杀你,我要你供出一切。你说完,我会放你走。”

思兰吃了一惊,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可惜,自由近在咫尺,对她却天涯般遥远。她低下头,不知是痛惜还是庆幸,淡淡地说道:“我什么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穆如明光蹙眉,她感应到思兰话语里的真诚,却不懂如何去辨别真伪。

“明光!”牧云天翊叫了一声,带了风翔云风尘仆仆地赶到。穆如明光向他点了点头,把两人叫过一边,低声说出眼前困境。

风翔云在不远处仔细端详思兰的脸,毫无雕琢重生的痕迹。他的心一沉,道:“这就是她原本的脸,没被替换过。”

这就意味奸细埋伏了十年,三人互视一眼,不寒而栗。

思兰目光空洞地望向酒楼的窗外,她想她终于解脱了,在等待了十年之后。

白石楼上,门终于打开。

伏罗惊喜回头,珂雪一身风尘,肩头被雨雪染湿一片。

“雪儿!”伏罗把她揽在怀里,焐着她发僵的手。珂雪眸光绽出笑意,继而肃然看着他,“思兰被抓了,是穆如家出的手。”

伏罗吁出一口气,拉她坐下,递上一杯热酒。

“你没事就好,我见你回来晚了……”

“我自然不会有事。有思兰掩护,追查到她那里,就断了根,我在大皇子府很好。”珂雪微笑,男人有醺然酒气,想来没少为她担忧。她顺手撩拨他鬓角的一缕细发,淡黄松软,像小兽的毛那般服贴。凝视伏罗紧张的眼,她安慰道:“穆如家查我们很久了,这次能一击即中,并不奇怪。”

“正因为他们太厉害,山堂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若不弄几个人给他们抓抓,只怕很快要轮到我们。雪儿,连阿斯密大人也把命留在皇城,我很担心……”他说着,握紧了珂雪,像是怕她突然不见。

“没事,山堂有那么多高手,不会对付不了他们。我只觉得可惜,潜伏了十年的钉子呀,一朝就用了,又用得如此……”她微微地颤了颤,思兰就像是微不足道的铺路石,即使牺牲也不能轰轰烈烈。她害怕会有那么一天,自己也要面临这样的结局,渺小卑微地死去,没有一丝重量。

“他们不是天罗,只是山堂埋下的钉子,当初留他们在外的用意,就是为了此刻。”看出她的恻隐之心,伏罗连忙说道。如果她的心太柔软,就可能随时露出致命的破绽,他不愿看到那样的珂雪。

“天启到底有多少钉子?”

“多到我们意想之外。在二月之前,他们会一个个地出现,或者成功,或者失败,即使失败也不会伤筋动骨。只要他们能不断吸引朝廷的视线,笑到最后的就是我们。”

“幸好我们不是钉子。你说,他们既然不是天罗,为什么肯这样为我们卖命?”珂雪眼前飘过思兰的脸,那对大大的眼仿佛正含笑望着她,有了思兰的接应,她顺利淹没在皇子府,像一滴水化入了池塘。

“因为天罗花了大价钱,买下了他们的一生,他们有足够的金钱供给家人。拿思兰来说,她一对双胞胎孩子,在澜州过着上等的好日子,她那残废的老娘,也有三个专属的佣人伺候。你说,她肯不肯为天罗卖命?”

珂雪微笑着看伏罗,“但是我们,不是光靠钱就能买下的,是么?”

“那是自然,我们是一家人,永远相亲相爱。”伏罗揽住她的肩,想到山堂里令他温暖的点滴,慢慢挺直了脊背。

天罗山堂,他们的圣地,他们心甘情愿地接受山堂的指派调度,服从每一个命令。因为他们是山堂的孩子,即使偶尔有叛逆出格的念头,最终还是会乖乖地回家,和别的兄弟姐妹一起,让这个家变得更为荣耀。

这些年来,伏罗和珂雪积攒了不小的金钱。他们以前没想过怎么去花费,在遇到彼此之后,他们决定,余生会用这笔钱好好地过日子,忘掉血腥的厮杀。

山堂允许他们离去。这就是山堂美好的地方,它鼓励人们留下,世代守护它,也不反对有人转身而去。离去的人终生不能透露山堂的秘密,其实除了六家的人外,一个普通的天罗,本就知晓不了太多机密,动摇不了根本。有人离开,也会有人回来,挥霍完了毕生的积蓄,有的人还会选择再度下水。只是,养尊处优的人若是身手迟钝,最终,徒送性命而已。

大多数天罗会半退隐地留在山堂,他们习惯了跟随山堂过日子,关心这个家的近况,他们不能忍受独自生活的无望。伏罗不一样,他有太多的抱负,他想看外面的世界。珂雪也是,她曾想飞遍整个九州,如今他们在一起,他们不想停留。

“答应我,刺天那日,要保全好自己。”伏罗郑重嘱咐。他拥住珂雪,仿佛他们依旧在南淮的小屋里依偎。

在刺天计划中,她会参与行动,而他仅在皇城外接应,这段不小的距离令伏罗紧张。他不想向珂雪描述心头的阴影,尽情地享受此刻的相聚,嗅着她温柔的体香,是他能想到最后的解脱。

“我怎么样不重要,能砍下皇帝的头就好。”珂雪把头埋在伏罗臂弯,阿斯密的话如一个召唤,她有了必须达成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