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你就是。”她喃喃地说。
两人缠绵对视，越靠越近，喘息间忽然传来了骚动的声音，阿约萨遥遥地喊，“娘娘，宫里出事了！”
牧云锦亮弹开两尺，向月映欠身行了一礼，不顾她一脸情浓，随即赶了过去。他奔出内宫，见虎贲卫集结了往冰镜台方向而去，连忙跟在后面。直到一行人来到冰镜台，牧云锦亮睁大了双眼愣在当场，深感事态严重。
冰镜台上十二面巨幅星旗东倒西歪，像是被雷电击中，被狂风撕凌，残破的布帛落了一地。密密麻麻的羽林军围在台下，谁也没有上前动手，只因台上发疯一样的少年，正是三皇子牧云天翊。闻讯赶来的占星师们长吁短叹，在台阶上心痛地哀求牧云天翊住手，三皇子充耳不闻，用一杆长枪挑动巨大的浑天仪，竟想将环架上的铜轴一齐捣毁。
牧云锦亮明白他的心思，迟疑中瞥见远处隐约现出皇帝的銮驾，立即下了决心，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冰镜台上，按住了弟弟的手。
“到此为止，随我回去。”
牧云天翊抬起充血的眼，牧云锦亮一惊，很少见到弟弟会如此失控，突然有一点心疼。
“别做傻事，我们先下去好么？”他柔声说道。
牧云天翊摇头，愤恨地望了庄严巨硕的浑天仪，像是面对一个巨人，立直了长枪咬牙说道：“什么星命，什么天意！我非毁了它不可！”
直至此时，少年皇子忽然明白了当年风翔云被所谓天命压迫时的愤怒。
“这是大端的圣物，依靠星辰指引，天地万物都可由它推算。你，不能逆天！”牧云锦亮用力箍紧弟弟，厉色说道。
“不过是凭借星象妖言惑众！”牧云天翊冷笑，这几日听谣言听得耳朵生茧，皇子府上下不得安宁。可笑的是竟有宗室长辈言之凿凿地劝他退了婚事，以免不祥，还有人委婉地想替他说亲，仿佛穆如明光是个灾星。这让牧云天翊如何能忍？
“我偏偏不信。今日毁了它，没了这庞然大物，星辰一样运转，天地依然如旧！我就不信我大端朝的前程要它来维系！”
皇帝的銮驾停下，虎贲卫让出一条道来，牧云显没有再前行，远远看着两个儿子孤独地站在冰镜台上，渺小如漫天星云下的微尘。牧云天翊正在气头上，根本看不到周围的情形，牧云锦亮的高喝声越发响亮，一句句义正严词，反激起弟弟更暴躁的回应。
穆如明光带了几个家将赶至，风翔云伴在左右，见到这个情形，两人均知来迟一步。她双眼蒙灰，低下头去，该叹出的一口气到了嘴边又咽下。
“他原来不是这样，自从我娘去后，他特别在意，我和他、加上花月和明灭，就是相依为命的一家子。谁说我和他会分开，逼得急了，他就要发狂一回。可是，如今他不应这样冒失……”穆如明光静静地说着，也不知是喜是忧。
“我说呢，早上有小厮乱说你们星命不合，被他大骂一顿，我又不合时宜开了两句玩笑，他的脸就酱成了肉干色，冲出府去。”风翔云摸摸头，好像很是后悔，表情里却是满不在乎的笑意，“我找你搬救兵，没想到他竟然闹到宫里来，弄出这等大阵仗，被陛下逮个正着。”
穆如明光苦笑，“那种不知所谓的流言，何苦放在心上。”
风翔云“哦”了一声，“你也听到了？”
“圣师不会说这样的断语，即使真的星命不合……”穆如明光望了冰镜台上那个倔强的身影，轻柔的语声里有着异同寻常的坚定，“我们也不会分开。”
风翔云沉默了片刻，点头道：“我明白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我会去查这件事的根源。”他说得郑重，穆如明光转头凝看了他一眼，感激地点头。
风翔云语音刚毕，奇异地感受到一阵细微的精神力波动，他面色大变，对穆如明光道：“你说得不错，只怕有人捣鬼。”他凝神想了想，牧云天翊手上有涵璇在，对异质的精神力格外敏感，如果有人暗中施压，根本经受不住。
穆如明光听到牧云天翊是被人逼得发狂，面容冷峻，眸中隐隐有怒气。
皇帝瞧见穆如明光一行，命人传唤，穆如明光自知避不过去，带人上前行礼问安。
“翊儿每年要耍一回性子。”牧云显悠悠地说，一派云淡风清。
“臣去叫他下来。”穆如明光面带愧然地说道。
牧云显摇了摇手，“恣情纵性，在寻常百姓看来是好事，放到帝王将相身上，就是灾难。他闯了祸，一次没记性，两次三次，总该慢慢明白事理。我们阻得了一时，阻不了一辈子，倒不如让他毁了冰镜台，犯下大错，才记得牢。”
话说到这份上，皇帝已然动气。穆如明光不慌不忙朝皇帝一拜，“臣也不想劝他，但有个法子能令他即刻停手。”当下对牧云显低低说了一句。
牧云显凝视着她，“你真想如此？”
“我不信流言。”
牧云显欣慰一笑，叹道：“还是你明白他。就依了你罢，只盼真能遂了他的心。”
穆如明光又朝皇帝一拜，牧云显挥手，竟起了銮驾，撤了虎贲卫，一时冰镜台下散得干干净净。牧云锦亮大惑不解，拉住三弟的手不免一松，牧云天翊一枪戳在浑天仪的铜轮上，“哐”地巨响，震得两手发麻。
空荡的回音令牧云天翊也是一惊，仿佛一声冷笑，回应他的无礼。冰凉的环架冷漠地俯视他，它的身躯太过坚固，根本无惧他小打小闹的毁坏。
穆如明光走上台去，喊道：“天翊，我有话和你说。”牧云天翊猛一回头，看见父亲的仪仗浩然远去，穆如明光安静地望着他。牧云锦亮在旁笑道：“好，有管你的人来了。”
牧云天翊心中气苦，乍见穆如明光，满腔难受郁结在胸，一句话也说不出。穆如明光缓缓夺了他的枪，柔声道：“既然你不信我们星命不合，我已请陛下准许，以神鉴断我们的姻缘。择一个吉日举行占星大典，将未来算个清楚。”
牧云天翊愕然半晌，呆呆地道：“我不信那劳什子星命，又何必要靠它推算？”
“你不信，天下人信。”穆如明光微笑，眼中辉光无比自信，“可我信天意不会亏待我们，别忘了你的名字，也叫天翊！”
牧云天翊苦笑，手中的枪不觉垂下。牧云锦亮道：“对，三弟你不用怕，那些话定是流言，圣师是不会这样说的。当年禹静皇后难道会没有算过吗？你们是天作之合，一定是。”
牧云天翊点头朝他一笑，“谢谢二哥。”他只觉周身无力，摇晃着抓住穆如明光的手，“我们回去，我不想再看到这个地方。”
穆如明光朝牧云锦亮欠了欠身，拉了牧云天翊一起走了。那时的三皇子像七岁的明灭一样听话，再没有锋芒毕露的棱角，乖顺地与她并肩而行，走下高高的台子。
牧云锦亮独自回望劫后凌乱不堪的冰镜台，浑天仪上无数的圆环像一只只神祗的眼睛，逼视着他。他凝神看了一会儿，露出无畏的笑容，移目转向那些破碎的星旗。
最后，他慢慢走到一堆破布中，拾起一面白色的布帛看了一阵，从容地撕成两半。
那上面绘制的是亘白星，牧云天翊的星命之旗。
占星大典神鉴仪式的事一出，太常寺在宫中忙乱起来。以专门皇家的典礼来为两个人的星象合命，为历朝历代所无，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不说，就连占星师们也忐忑不安，不知会办成什么样。一切形制礼仪皆要重新划定，典制官们忙得焦头烂额，就怕有任何怠慢疏忽，惹恼了皇室、穆如家和禹静家。
趁了宫中诸事繁杂，风翔云偷偷跑了一趟太常寺。青妃的事发后，风翔云一直留在皇子府鲜少出门，如今为了查探星命流言，硬了头皮去见传授他秘术的摄魔七老，当下被严厉地训斥了一顿。
“枉我们平时将皇城禁制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被你轻松破去，大家的脸都没地方搁。”说话的是七老中最小一位，年届六十的寰化术师焉微。众老都是长眉慈目，仅有他面如壮年，精神抖擞的模样。
太常寺卿掌管所有御用术师，摄魔七老辈分尊贵，平时极少出面，只是高高在上地被供养而已。虽然如此，整个太常寺被皇帝叱责，也直接关系到他们的颜面。
风翔云小声道：“小子知错。”其余六老含笑闭目坐在一旁，像是事不关己。
“明明是救人的好事，怎么就变成劫持了？荒唐，太荒唐！”焉微指了他骂道，“你小子是不是看上了皇妃？”
“一时好玩，绝无异心。”风翔云连忙讨饶，“是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哼，你当然知道错了，否则怎么会一个月连影都不见？要不是三皇子替你求情，我们早把你供出来，让你到大牢里去快活。”
焉微仿佛吹着莫须有的胡子说这些话，风翔云见了，好容易忍了笑，规规矩矩地道：“是，我不懂礼数，应该早早来向诸位师父说一声，道个歉。”
“嗯，说得好——你今天干什么来了？”焉微睁大眼问道。
风翔云曲意奉承，连忙说了好些委婉缓和的话，焉微冷笑道：“别以为我们是瞎子，就要举行占星大典，又在打我们的主意，是不是？”
“不敢劳动诸位师父。”风翔云笑了笑，自豪地说，“这一年来承蒙诸位师父指点，小子的修行大有长进，那个大典想来也不是难事。”
焉微咂嘴摇头，一双小眼睛溜溜地转，“你的确大有长进，原来一副死人脸好像谁都欠你钱，如今嘴上涂了蜜不说，还学得满嘴滑腻，牛皮吹到天上去！”
风翔云被他一堵，想想初来太常寺时的冷傲，一时没了脾气。
这一年他变了很多，学会和人打交道，学会了寒暄热络甚至谈论无聊闲话，对摄魔七老也是嬉笑怒骂，随性而为。有时他想，如果当年对师父翼先生能如此，或许，会见到师父更多的笑容吧？
焉微心中实爱这个羽人少年，看他被说得哑口无言，立即心软，缓过语气道：“嗯，小子，那个什么大典你是不在乎了，你在乎的，是不是他们俩的星命？”
风翔云点头，“天翊和明光的星命，到底合不合？诸位师父是否能推算出来？”
焉微叹息，“我们研究的秘术，是借助星辰的精神力施法，不像那些占星师们，划分星域测算轨迹，根据星辰力和精神力的此消彼长推断未来。虽然我们能感应星辰诸神的力量，但推断吉凶祸福，却要真正修习星象学的人才能做到。这是两码事！”
风翔云失望地道：“这么说，完全没法子帮上忙？”
“单纯修炼秘术的秘术师没法做到。占星师中，如有修炼了寰化秘术的人，则能格外准确地判断未来吉凶。”焉微摊开手道，一脸无奈，“可惜我的星象学问平平，寰化术派不上用处。”
“看来，还是得去重新找个占星师推演。”风翔云沉吟。
焉微摇手阻止，“不，此刻他们俩的星命已成禁忌，大典之前无人敢随意推演。而且测天之仪越大才越精确，冰镜台上的浑天仪是东陆最大的一架，它所计算出来的星图，会被最多人接纳。休说你不能事先找人推算，就算推得再准，与那架浑天仪演算出的不符合也是枉然。”
风翔云目瞪口呆，“那就是全然无法，只能顺其自然，各安天命？”
焉微盯了他道：“有一件事你们不知道。”
“什么？”
“圣师从来没说他们星命不合。”
“什么！”
“青妃娘娘被掳后，陛下召太常寺卿质问皇城禁制的事，同时皇极经天派的圣师也想推断一下吉凶。结果不幸算出来年大端有血光之灾，就应在这东华皇城内。此事与青妃似无关联，陛下犹恐应在三皇子和穆如殿下大婚一事上，故命圣师择吉日再做推演。谁知道这消息传了出去，圣师还没来得及推算，就变成说他俩星命不合，真是稀奇怪哉。”
风翔云青了脸，“为何不早说？”
“你又没来问。什么星命不合也就是这几日在流传的事，与你们根本无关。再说，三皇子还是少年好事的性子，和他说了，小事也变大事。”焉微耸耸肩，“谁知道他还是闹了一场，了不得。他要是耐心好些，多等几日，圣师自会把重新推算的结果告诉他，如今可好……一团乱。”
风翔云在微笑，如果牧云天翊听了那样的流言无动于衷，就不值得他为之奔走。
“小子，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们的圣师有没有修炼过寰化秘术？”
“历朝历代，偶有占星师精通秘术，可惜这等学究天人的人物毕竟是少数。我朝圣师无人兼修秘术，也许若干年后，会有不世出的高人既懂得演算众生命运、又能以术法改变世间。可是，那样的人恐怕不会有，即便有，我们也见不到了。”
焉微不知道的是，百年后果真出了这样一个人物，不仅身负绝顶的密罗法术，也以九阙笏算的占星术窥见了天地间的奥秘，成为大端最后一个皇帝。
风翔云想了想道：“要做那种人，想来也心力憔悴，未老先衰。我还是只修秘术为上。”
焉微得意起来，摇头晃脑地自夸说，“其实我们寰化一系，专攻精神控制，如能运用到星象上，必定无往不利。不过这是说说而已，能感应到寰化星的人寥寥无几，加上秘术修炼博大精深，岂是寻常人做得到的？”
他说话时，风翔云胸有成竹地笑，老人不由蹙眉，“咦，你小子又有什么鬼主意？”
风翔云偷觑了其他六老一眼，他要说的话颇有些匪夷所思，只怕诸人阻拦。焉微敲他的脑袋，“你那点肚肠想瞒我也不成，小心我对你来点手段……”
风翔云知道骗不了他，拉他到一边，小声地道：“占星大典上圣师演算时，会是怎样的情形？”
“万星流辉，光舞耀天，那等盛况几年难得一见。”焉微神往地道。每当那时，星域间微妙的萦系仿佛揭开了神秘面纱，秘术师们仰望星辰大海，会或多或少地了悟更多天地奥秘。
“天空会有异象吗？”
焉微一愣，想了想道：“星河变幻诡谲莫明，若说有异象，除了精通星象的占星师外，普通人哪里辨得出？”
风翔云拍手笑道：“这便行了。”
焉微盯了他道：“小子，你在打圣师的主意？”忽然失声笑道，“难道你想……哈哈，有你的，这等胆大妄为的事情也敢做！”他虽被朝廷供养，对宫规礼仪倒没太多敬畏之心。
风翔云斜睨他一眼，“我什么也没说，你乱猜的，与我毫无干系。”朝其余六师行了一礼，也不与焉微道别，乐呵呵地就往外走。
“别急。”焉微拉住他，带他走到整排书架前，抽出一本破旧的册子抛去，“你那点能耐，在圣师面前不够现。”
风翔云捞手接住，恭敬对他道了声谢。焉微叹气，望着他少年意气的脸，语重心长地道：“人外有人，休要小看了世事。天地间有很多精妙而微的事情，不是小小人力能够僭越的。”
风翔云正色敛容，点了点头，将那本几乎要散架的册子紧紧攥在手中。
回到皇子府，他打开焉微送的书，连个书名也无，只在最后一页上找到“仲则”两个清秀的字，像是读书人随手写下的名。他闷闷地看下去，翻过几页，顿时双眼发亮。
原来书中记载的除了寰化术的基本原理之外，更详述了“濯魄”、“瀛壶”、“云艺”数个寰化法阵的摆放，特别是其中一个名曰“重华”的法阵，足以十数倍地增强施法者的功力。
这正是风翔云想找来应急的稻草。他急急读了，见上面提到的玉仪、曲矩、光规、影晷、玑衡等诸法器闻所未闻，把全书翻完也不见端倪，掩卷沉思了半晌，正待起身再去一趟太常寺，牧云天翊出现了。
“陪我找明光姐去。”
风翔云皱眉，“你们俩卿卿我我的，我去干吗？”
牧云天翊一窘，红了脸道：“如今天启城谁都知道我们要用占星大典合星命……”
“然后呢？”
“谁见了我们都指指戳戳……”
“那又如何？”
“我怕她会害羞嘛，怎么说明光也是女孩子家。”
风翔云用脚踢他，“我看害羞的是你，明光大大方方，一点不惧人言。”
牧云天翊佯怒，伸手夺他的书，“好了，你别看闲书，赶快陪我出门。”
“这不是闲书，你们俩的未来就靠它了。”风翔云微微一笑，眼瞧着牧云天翊怔怔地把书送还手上，他摸了摸破烂的封皮，“不管那日星命究竟如何，我都会让你们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对。”
“风，你真有这个本事？”牧云天翊被他说得出了神，似笑非笑，只觉这句话让他心中无比欢悦，忍不住握住他的手颤抖。
风翔云颇受不住他真情流露的样子，甩开他笑道：“你要想帮我，就快快去翰林院和太常寺，调阅所有寰化秘术的典籍。唔，怕是不好找，你让焉微大师帮忙，我先在家里挑个简单的法阵演练演练。”
牧云天翊不明白他的用意，但两人默契已久，对风翔云所做的决定只有毫无保留的信任，当下即刻应了，匆匆赶去皇宫。风翔云也不敢懈怠，将前面草草读过的理论重读一遍后，慢慢排演书中所列的第一个法阵。
牧云天翊于雷时带回不少典籍，有的不过仅有寥寥一句提及寰化秘术，也被他特意标注，搬了回来。风翔云连忙叫他一起查阅那些生僻的名词，两人像预备考试的孩童，专注地坐在书斋里，口中念念有词。
忙过半晌，牧云天翊突然从书堆里抬起头，像中了一箭，捂了胸口道：“我想起来，外公家有个占星的宝贝，兴许会有用！对，叫什么天衍仪，我去借来给你瞧瞧。”说完，兀自一溜烟地跑出去，天衍仪是禹静家的传家宝，他必须亲自去一趟求取。
风翔云一心研究法阵，没理会他的来去。等牧云天翊拿来那个看似水晶的光球，他的心神起了一丝警兆，好奇地托起天衍仪，看其间无数光影流转，仿佛微缩的星河环绕在掌上。他试了以寰化的法力催动，天衍仪射出潋滟辉华，像在晶体上涂抹了数层金光，千万光点骤然疾飞。
“快帮我拿《溥化星经》来！”风翔云叫道。牧云天翊翻了半天，找出一本厚书，听他又喊：“翻到总星图那页，就在最前面。”
牧云天翊拉开那页被折成数折的星图，茫然地看着上面蚂蚁般密集的星星点点，不知他到底要看哪里。风翔云瞥了一眼，满意地道：“这就对了，宁阙中极星域，目前在这里。”他的眼凝视天衍仪上的某处，欣喜异常。
牧云天翊一头雾水，问道：“你能做推算了？”
“我没那个本事，最多找到你们俩的主星在何处。对了，你是亘白星命，明光呢？”
“说亘白不确切，我出生时，亘白星在越阙天宫星域十七度六分的位置，明光则是坤仪星运行到中阙火曜星域的二度三十八分。当时周围还有很多辅星，我记不清楚，钦天监曾经画过繁复的星命图，都收在皇史宬。”
风翔云叹了口气，聚目凝看天衍仪上的光点，“我勉强能找到这两颗星当时的所在，却必须求禹静家的人帮忙推算。”
牧云天翊摇头，无奈地道：“禹静家的人指望不上啦。最后一个会使用天衍仪的人，嫁到了安国公府，就是已逝的安国夫人禹静莲。嗯，你怕是搞不清安国公是谁，他孙女珊瑚郡主，是我二哥未来的媳妇。”他一脸苦相，嘟囔道，“否则我刚才借东西时就把人拉来，也不必你在这犯难。”
他只觉诸事不顺，烦躁地把面前的几本书扔远，想了想，又捡起风翔云一直在看的那本破书，目光落到“仲则”两字上。
“说起来我在哪里见过，禹静莲的叔祖禹静中，别号好像叫仲则。可惜禹静家人才凋落，已经没什么人精通秘术了。”
风翔云安慰他道：“不急，还有时日，我们慢慢推演便是，先来看法阵怎么排。寰化术最有利占星的准确，说不定法阵摆好，我也看懂了。”
牧云天翊望了他笑，尽管他说得简直像白日梦，可即便是一句傻话，也如沙漠里的甘露，叫他心头一甜。他定定神，为风翔云倒了热茶，帮他一起参详那些聱牙诘屈的名词。
花费了三个对时，约摸临近午夜时分，风翔云彻底弄清了重华法阵的设置。在牧云天翊的安排下，相关的几个法器也由焉微从太常寺借出，摆在了皇子府的桌案上。当时宫门已闭，若非他有天大面子，又给尽宫门守军好处，根本无法做成此事。
虽然最终仍缺了其中两样法器，大抵有了一个雏形可供演习。风翔云在地上排出了大概的阵势后，不由跃跃欲试。
“我想去一趟冰镜台，看能否暗中布置。”
牧云天翊吓了一跳，迟疑地道：“这么晚，宫门不好进。如果你想飞进宫去，太常寺卿不是号令重设禁制了吗？从三重加到六重，光是各种厉害的法戒器就用掉一百多个，不是去送命么？”
“我高来高去，它们困不住我。”风翔云按住他的肩头，用力地拍了拍，“放心，那些人的手段比不得我七位师父，他们既然没动，这皇宫就不可怕。”收起六件小法器放入一个行囊中，走到书斋外，仰天眺望明月，“你看，今夜的明月多好。”
清和的月华如银纱泻下，看到风翔云抓紧每分时刻，牧云天翊心中感动，默默允了，“我代明光谢谢你。”他忽然想起翼先生相送的那块涵璇宝石，掏出来塞在风翔云手里，“你师父的东西，还给你。”
风翔云手握涵璇，心神立即起了反应。他知道这颗宝石经过秘术加持，可增长寰化修炼者数倍的功力，当年师父没有传他，是不欲他因此偷懒懈怠。这一番苦心，他不打算辜负，当下笑道：“用完就还你。”
他揭去背上的披肩，绢衣后露出裸裎的背脊。牧云天翊知他要凝翼，退开两步，叫了一声：“你要小心。”
他的飞翔只有疾风可比拟。几乎在眨眼的瞬间，风翔云已从地上弹射而出，如光箭飞上天空。牧云天翊不觉记起在殇州初见他的情形。闪电一般的痕迹，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即使他这样从皇子府高飞而去，也很少会有人发觉那是羽人在展翼翱翔。
看到风翔云倏地消失在天空，牧云天翊恍惚间有一种感动，他飞得那么快，那么高，常常为了他牧云天翊。而他自己给风翔云的，不过是一间遮风挡雨的屋子，和三餐饱饭。
少到他觉得羞惭。
牧云天翊久久地注视天空，胸中怅然一时积郁难去。
翻阅了半日寰化秘术，风翔云自觉更容易看破普通的禁制，虽是如此，太常寺倾力重设的埋伏并非玩笑，他也知道要小心谨慎。因此一入皇宫上空，便找了最薄弱的一点穿入，之后在殿阁间腾跃穿走，不再飞翔。
他特意穿了一套黑色绢衣，像飘忽的树影轻掠过空中。冰镜台所在的广场极其平坦，视野宽阔，守军能轻松地看到四角上任何来人。风翔云知道只有太阳、密罗、亘白秘术里的隐身法，或是密罗幻术以及太阳秘术里的变形法术，可以惑人视线而不被发觉，偷偷登上冰镜台，而这几种秘术他都不会。
唯一的办法，便是运用他兼修过的寰化秘术，尝试控制守军的心神。老实说，他在皇子府试验过多回，那里的仆人家将对他言听计从不假，可要同时对付广场四面八方的百十个守卫，他毫无把握。
风翔云在冰镜台广场外的殿阁墙角停下，远远眺望守军换班时间，盘算良久，自忖无法避过四方耳目。除非趁其交班时的疏忽冒险一试，而那时机仅是极短的一瞬。
夜风吹动宫檐上的铜铃，广场尽头驰来一队人马，为首的人一身劲装，英姿飒飒。能如此着装在宫内行走的只有穆如明光。风翔云眼睛一亮，感觉她此来必有缘由，集中精神看去。
黑夜中依稀传来穆如明光从容的声音，“我要上冰镜台祈福。”
守卫的将军不敢怠慢，在深夜宫禁时刻只有帝后与穆如家主能自由出入宫内，不受拘束。众守军让出一条路来，容穆如明光走向冰镜台。
风翔云留意到穆如明光身后有几个黑衣侍者，散开到广场四角，他们手中恭敬举香，像是在执行某种仪式。当穆如明光慢慢踏上高台，那些黑衣侍者也与四角的守军擦肩而过。
冰镜台上没有点灯，面目不清的浑天仪如一只骇人的巨兽屹立。穆如明光独自站立了片刻，黑衣侍者在远处敲击廊柱，清脆的声音一响而过。
“你可以出来了。”她徐徐地在冰镜台上说，语音不大，风翔云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略想了想便明白。穆如明光知道他修炼明月秘术，眼前这么大的广场，无论他在何方，只须轻轻一语就能唤到。他扫视守军，奇怪的是那些人毫无知觉一般，动也不动。
“他们已被暗香催眠，不必担忧。”
风翔云没想到她竟如此敢作敢为，连忙现出身来，横飞到冰镜台上。
“你一走，他就送信给我，求我设法助你。”穆如明光轻笑，像是牧云天翊在央她下一盘棋，只是举手之劳，“我想你既已来此，花半个时辰找到你想要的答案，应该足够。”
风翔云的记忆里，穆如明光一向遵守礼法，这样罔顾律法的事情有些匪夷所思。
穆如明光盈盈一笑，清澈的双眼里忽闪出俏皮的神色，“怎么，我就不能任性一回？”
“仔细想来，你比我们大不了多少。”风翔云摸头。
穆如明光神情一黯，扶着浑天仪硕大的铜架，眺望莫测的星空。从交织往复的轴轮上望过去，天空被割裂成无数细小的碎片，就像人生支离破碎的片段。
像是被天地间沧桑的气氛感染，她记起一些往事，淡淡地道：“我娘陪我爹常年转战瀚州，禹静皇后待我如亲生，把我接进宫中抚养，本来以为能开心过几天好日子……可惜我五岁那年她也走了，剩下我和天翊两个在天启，孤零零的。”
风翔云知道她父亲穆如铁山和母亲柔悫公主牧云彤，在明光十三岁时一起战死在瀚州，不忍地低下头去。
“就算要逆天而为，我不想和他分开。”穆如明光说得坦然，挺直的脊梁如铁坚强，“你们已尽力，我也不会坐享其成。”
风翔云不再啰嗦，当即纵身跃向冰镜台的北边。要布重华之阵须在八个方位上分别安置法器，借此凝聚和调取寰化星的力量。尽管穆如明光为他争取了半个时辰，可用的却仅有三分之一个时辰，下一批换班的守卫来到之前，他必须完工而去。
穆如明光赶上他，递过两件法器，“还有这个。”
风翔云惊异地看她，接到牧云天翊通知后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她就能找到所缺的东西，穆如家的实力不可小觑。
“别愣着，穆如家的门客里也有秘术师，借几样不是难事。你若感兴趣，改日带你去结识他们。”穆如明光淡然笑道。
风翔云点了点头。他最先找的是镇守法阵的枢纽位置，在台上来回走了多次，横量竖量，亏了有涵璇在手，凭借一把七正尺勉强测出大致方位。他心中暗喜，目测了中心点附近的几块青砖，挑出其中一块试图用力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