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天光云影:风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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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明暗1

他飞得那样高远,极目望去不过是一个细小的黑点,很快越飞越高,追上了前方的云。

没有人发觉那一刻空中的变化。

牧云天翊在宫中搜寻良久,眼看日头渐渐偏西,那两个人全无踪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明知道风翔云不是爱张扬添乱的人,他就是放不下心,怕事情揭穿后风翔云会被父皇降罪,于是走遍东华皇城的每个角落,眺望每个屋顶,只想寻到羽人的一片衣角。

他猜不透风翔云是为了什么。一腔情愿地解释,风是替明光打抱不平,或许把月映丢去哪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转眼拍拍手就回来了。可差回皇子府问讯的人说,没人看见风,只能把一寸寸地皮翻过来找。

城中除了虎贲卫,三皇子府和兴国公府的人亦在四处查找青妃的下落,会飞的羽人就像消散的烟云,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黄昏时候,穆如明光传信说领了一队人马在天启城外搜寻,牧云天翊有心随她同去,又恐随时会有风翔云的消息,必须留在宫中照应,不得不任她去了。

穆如明光策马飞驰在城外,她的伤口上轻抹了药膏,隐约间如映了一缕红晕,远看去秀丽依旧。身后的家将皆是亲信,见她此次亲自带队格外郑重,收拾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不放过沿途一线的可疑。

出城后没过多久,凌空射来一支木箭,插在前方不远的地方。

随行的军马嘶声一片,穆如明光人马皆静,定定地停下,命人拔起木箭奉上。箭上有一块白布,歪斜地写了几个字。穆如明光知是风翔云所为,抬头看了漫天晚霞,拿他无法,只得按他写的地点赶了过去。

穿越林荫,一处荒僻的山岗上,昏昧的霞光笼罩着月映。她抱膝坐在山头,盘起的高髻俱已散下,整齐的发丝在身后荡漾。凤冠珠饰和马鞭被丢弃在一边脚下,唯有那身华服仍彰显她尊贵的身份。

穆如明光命军士们在后待命,独自驾马过去。月映听见蹄声,回首看了一眼,又抬头望天。万物都不在她眼里,她唇角含着笑,满怀期盼地看着天空。

“明光见过青妃娘娘,娘娘平安就好。”

月映岿然不动,山岗上的风吹过两人衣角,她像是忽然记起什么,撇过头又盯了穆如明光脸上看。鲜红的血痕在霞光下反而现出暗黑的颜色,像拂过的一缕青丝。

“还疼吗?”

“不碍事。”

月映轻笑一声,眼前仿佛重现那一幕情形,一阵大力拖来,她便腾云驾雾。那是他的手,他的力量,一如君王的强势。她出神地想着,心口丝丝地疼痛,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有一句告别,就这样一去不返?

穆如明光在她身边坐下,“那个羽人……”

“那是我的事,不许你提他。”月映盈盈一笑,像是守着一个秘密,“你的来意我知道,我要等他回来。”

穆如明光蹙眉,风翔云引她来此,肯定不会回来。青妃迟迟不回宫,牧云显势必震怒,说不定一场风雨将至。想到此走上前一步,身为穆如家的人,不可任由灾祸发生。

月映摩挲手里一块红巾,自言自语地道:“差一点就看见了……”

穆如明光停步,知风翔云隐瞒了身份,松了一口气,点头道:“好,我就在这儿陪着娘娘。”不管月映答应与否,她转身下岗,吩咐待命的军士快马回城,禀告大内一切安好。

等她回来,月映不耐烦地道:“你们回去,我不会再回宫。”

穆如明光微笑:“娘娘受了惊吓,不便骑马,等会儿宫中自有翟舆前来接驾,明光在此静候。”像是完全没听见她说的话。

月映眯起眼,穆如明光是在威胁?嘴角笑意愈浓,即使是穆如家的人,也无法阻挡羽人的飞翔。月映安然地想,宫里来人又如何?她深信他会归来,与她共翱青天。

夕阳在云霞中一点点沉下,山岗上渐渐凉意满襟,月映缩起身子抱住双腿,眼里弥漫着幽暗的夜色。穆如明光在不远处望着,忽然怔怔地想,如果那人不是风翔云,她或许会乐意看到他们飞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

翟舆来得比预料中快,山岗上瞬间亮起一排排宫灯,更有一队虎贲卫随行。穆如明光知道避不过去,站在月映身后,低低唤道:“娘娘,时辰不早,该回去了。”陪了半个时辰,这是她能为青妃争取到的最多时间。后妃久处宫外是内廷深为忌讳的事,何况这回是被掳走,更添难堪。

月映的脸色在灯下变得青白,她缓缓望了穆如明光一眼,痴痴地道:“我不走。”

“跟我回宫里去!”乌里克一声暴喝,大踏步走上山岗,丝毫不顾在场的其他人,兀自怒气冲冲地对了妹子大吼,“那个羽人呢?有没有对你怎么样?让他出来,我撕烂了他!”

月映挂了奚落的笑容,悠悠望着晚霞,不屑地道:“我就是要留在这里等他回来。”

乌里克一怔,没听懂她的话,回首见穆如明光一脸尴尬的表情,若有所悟,惊骇地道:“你说什么?”

穆如明光知道两人势必大声争吵,不欲让此事愈演愈烈,忙退后几步,着众军士在远处静候。她在吩咐的时候,忽瞧见又一队虎贲卫浩荡前来,为首的正是牧云天翊。

撇下众人迎了上去,她看了他微笑,“你也来了?”

“姐姐放心,我不是来添乱的。”牧云天翊像是明白她的心思,拉过她走到一边,低声问,“风应该不在吧?”

穆如明光点头,“不但不在,青妃似乎也没认出他来。”

牧云天翊轻松地出了口气,立即满脸堆笑,“辛苦姐姐。看来他真是为了你小示惩戒,只盼青妃从此懂得做人。唉。”末了一句,他皱眉瞥了月映一眼。

穆如明光奇怪地瞪他,风翔云甘冒大险,绝不会仅为了她。此时懒得辩解,耳边又传来乌里克几句气急败坏的骂声,冷眼看去,月映被她哥哥拉扯住,争执中两人都变了脸色,如仇人一般怒目而视。

“你再逼我,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月映嘶声大叫,远处的羽林军闻言一齐转头。

牧云天翊愕然,月映的这份决绝让他狐疑。乌里克跺了跺脚,满怀不忿地向牧云天翊走来,这一刻的身后,月映哼唱起了歌。

“风静兮夜凉

望吾乡兮天一方

高翔而无所止兮

予胡为兮江之际?

披明月兮长歌

揽流光兮历历

桂棹兮柏舟

念青丘之怀人

凭流而怅望

思与君游兮云之上

白羽兮青弦

共迢遥兮永年……”

晚风中,夹杂了宛车口音的东陆语模糊不清,幽婉凄清的调子回荡在每个人的心上,肃立在旁的虎贲卫士们一个个凝神细听。牧云天翊听了一句,便知是宁州羽人的曲调,只有风翔云才会唱。

乌里克唾了一口在地上,骂了声“贼鸟人”。穆如明光思忖这等僵持不是办法,径直走到月映的身边,“这是羽人的歌?”

月映见她没在取笑,神色和缓了一些,望了渐次浓郁的霞光,说道:“这是他为我唱的歌。他想和我畅游白云之上,和我一起飞……他只是走开了,一定会回来。他把我从那个笼子里救出来,就会带我走。”

穆如明光掏出风翔云射来的白布,递给她看,“娘娘说的羽人已经回宫投案,这是他留下的。他说当时情势危急,不得不冒昧救了娘娘……”

月映猛地站起,接过白布匆匆看了,急迫地道:“他回去了?”

穆如明光平静地道:“劫持妃嫔是大罪,他怎能让雷州使团的兄弟替他顶罪?”

“我要回宫,我要回去救他。”月映急忙捡起地上的马鞭,“快,速速带我回宫,我要见陛下,免他的罪……”

她掠过穆如明光,跑向牧云天翊和乌里克身前的翟舆,踉跄了一下才坐上去。两个男人很奇怪她的反应,穆如明光安然走上前,道:“娘娘起驾。”牧云天翊笑道:“还是姐姐你行。”乌里克忙颠去翟舆边护驾,一边嘴里仍是抱怨不停。

穆如明光看了月映的背影,不忍地道:“风兄弟骗她在先,我圆谎在后,说起来都是不对。”

“姐姐何必自责?如果青妃不是这样一个人,你们何须骗她?是她自找。”牧云天翊不服气地道,想起月映在宫中的作为,提不起一丝同情。他与穆如明光并骑在后,记起一事,从行囊里取出一块用巾帕包好的油饼,递给她。

“你忙了一场,饿了没?我带了饼子给你。”

穆如明光犹在叹息,“你风兄弟捉弄得她够了,回去请他解了她的术,省得这事没完没了。说到底她是你母妃,有一句闲言落到你父皇耳朵里,终不是善事。”

牧云天翊笑道:“我身正岂怕影斜?你知道风这个人倔得很,不听我的,要说你自己去说。青妃这一回宫,再难随意出来,她若不把自己和乌里克的性命放在心上,胡乱在宫里闹将起来,谁也救不了他们。”

他事不关己地嬉笑,穆如明光仔细看了他一眼,食不知味地咬了几口油饼。牧云天翊见她不乐,忙又劝道:“好姐姐,我听你的就是,就算她以后再惹我们,也躲着走。嗯,你笑了就好,脸上的伤更好看了——”

穆如明光笑了扬鞭佯打,忽想起这是月映的招牌动作,手在半空停了,微笑地垂下了鞭子。

虎贲卫戒备森严地护送穆如明光与青妃进了皇城,皇帝不曾派人相迎,只召穆如明光单独觐见。牧云天翊无可奈何,心不在焉地与乌里克告了别,想守在宫外等候穆如明光。月映一心打探羽人的下落,缠了他去探问雷州使团的消息,牧云天翊只得陪她去了。

已是涣时。夜色深沉,月光清亮地洒在殿阁下,整座皇城静得犹如山岗,穆如明光只身到翠葆宫向皇帝覆命。青绿的林木暗影幢幢,她快步走在石板上,想到青妃歌唱时炙热的眼神。

宫内只有皇帝一人,几案上放着一柄长剑,森然泛光。

“龙尾剑又在鸣响……”牧云显见她来了,伸手拂过古铜色的剑身,慨然叹道。

穆如明光不及多想,细看皇帝的神情,两眉间蹙满忧虑之情。她踌躇了一下,接口道:“青妃娘娘幸未受伤,已经平安返回,劫持的嫌犯不知所踪。”

牧云显挥了挥手,像要把青妃的事如烟云荡尽,招呼穆如明光道:“你记得这把剑上回是几时鸣响的么?那是前年冬天,我带他们三兄弟出征之前。它最明白我,比我的几个儿子,更懂得什么是帝王的心。”

空旷的大殿上,“帝王之心”四字的余音嗡嗡绕梁。

“那是因为陛下心中,又有了征伐之念。”穆如明光走近皇帝,淡淡地说道。眼前的她不是纤纤弱质,皇帝在对穆如世家的家主说这些话,她也须拿出家主的气魄来应对,“剑鸣代的是心声。陛下想的是天下事,帝王胸襟如剑骨,想要能完全参透,即使身为牧云家的人,也需要时日历练。”

牧云显微微一笑,感叹地道:“说得好,他们兄弟随我出征,就是一次考验。承平日久,最容易酥了骨头。你看今日,要不是你急中生智以酒退狮,翊儿这么傻乎乎地冲上去,半条小命已然没了。”

穆如明光没有说话,牧云天翊不假思索的一举让皇帝看出了他的孝心,她不需要再多说什么。

“那个羽人带走青妃的一刻,你知道我忽然想起了谁?”牧云显的语气有一丝萧索。

穆如明光垂下眼帘,她猜到了,却不便提。

牧云显黯然不语,无心地敲着几案,陷入了回忆。过了一会儿,像是殿上的寂静暗示他应该出声,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对不起你姑姑。”

明光的姑姑穆如慧,原是牧云显的伯父、辅政多年的襄帝牧云砺为他有心安排的皇后,两人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牧云砺病逝后由穆如家单独辅政,四年后牧云显亲政,有流言说穆如家欲得天下,穆如慧不欲落人话柄,就随其父去了瀚州。宫中的牧云显几经变故,也在二十岁时挑中禹静家的嫡女为后,穆如慧伤心之下绝了回东陆的念头,一心老死瀚州。在禹静皇后怀上牧云天翊的前一年,穆如慧与宁州羽人作战时中箭而亡。

这是穆如家不愿提及的一段往事。大端历史上的确有“穆如氏必为后”之说,但也不是每个皇帝正好能配上穆如家的女子为后,有时是年龄差异,有时是性格不合,有时是不愿进宫早早许了别家。唯独此次这皇后之位挨上了篡位的流言,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沾上边。因此,当禹静皇后要与穆如铁山指腹为婚时,穆如家百感交集,皇帝的默认弥补了以往的亏欠,而穆如家与五公九侯之间无形的裂隙也被随之填补。

“青妃娘娘有福,安然返宫,陛下理应前去抚慰。”穆如明光将话题转回眼前。她没见过姑姑,只是每年会去奏捷关前的衣冠冢上拜祭,穆如慧留下遗言要埋骨瀚州,对皇帝而言,一别已是永久。也许正是姑姑让她从小生了念想,要去瀚州看一看,看穆如家的儿女怎生将自己托付在那块辽阔的土地上。

牧云显沉吟不语,末了,像是在自嘲,淡然笑道:“如果今天,换作是你姑姑,或者禹静皇后被羽人掳走,我会亲自带兵去追捕。至于其他人,回来了就回来了。”

穆如明光低下头,皇帝话中甚至没有当今皇后,这句话的分量令人心惊。

“越州急报!”殿外,一句不高不低的声音传进宫中,穆如明光心头一跳,目睹皇帝霍然站起了身。

“你稍等,希望会是喜事。”牧云显叫了一声,“传进来。”

穆如明光静立在侧,见皇帝飞快地抽出密报,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又极快地提起朱笔,在密报上写了几个字,用腊封好后交付给来人。

“速速送回越州。”

等那人消失在殿中,牧云显如释重负,抚了龙尾剑自言自语地念了一句:“为君斩首数前尘。”抬头望了穆如明光笑,“有件事我尚未对你交代。兹事体大,穆如家的人应该知道才好。”

穆如明光猜到与越州的事有关,肃然谨立等待下文。

“滋乱王土多时的天罗羽翼已尽,只剩小小余孽,再也不足为患。”牧云显神采飞扬,弹剑长叹,“自襄帝以来,我们受制于人太久,今日终得了结。幸甚!幸甚!从此后,我才能安心谈什么天伦之乐。”

“恭喜陛下。”穆如明光听了,突然心如擂鼓,并不曾感受到那份安乐喜悦。

“牧云氏的天子亲兵,到底是铁铮铮的好汉,这一仗足可流芳后世。”牧云显沉浸在密报带来的快感中,至于上面血淋淋的死伤,已不在他眼中。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猫叫,黑夜里蓦地响起,勾魂似的掠过心头。穆如明光回首望去,翠葆宫外流光清幽,想起牧云天翊,不由怔怔出了神。牧云显看在眼里,眼底漾出慈祥柔和的笑意。

“我想在四十整寿之前,看到你和翊儿大婚。”他说得很慢,既看着穆如明光,又仿佛在注视虚空中某个空寂的影子,欣慰的表情夹杂着落寞,“到时,我会宣布他成为大端太子,而你就是未来的一国之后。”

这是帝王掷地有声的宣告,意外地缺乏震撼的力量,更像是个慈善的长者在对晚辈述说家事,有细水长流的平淡。穆如明光看着皇帝的眼,感受到背后暖软的祝福,如一缕阳光般射进这孤寒的大殿。

她不忍拒绝皇帝的好意,但也不想对他隐瞒,微一犹疑后,徐徐说道:“明光谢过陛下。如果陛下想听一句真心话,明光最想去的地方是瀚州,与穆如家的好男儿们一起守卫祖先的土地。明光同样不愿抛下天翊,若陛下可以命他镇守瀚州,我和他就能纵横边疆,做草原上最幸福的眷侣。”

牧云显措手不及,劲拔的长眉陡然扬起,错愕地望着面前磊落的女子。

“你不想留在东陆?”

“明光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足迹徘徊在中州一地。”穆如明光浮现淡淡的苦笑,身为尊贵的穆如家主,她实是牢笼里圈养的宠物,不知外面的天地有多大。

“孩子……”牧云显温柔地微笑,语气里有隐隐的骄傲,“将来翊儿会带你去瀚州、宛州、澜州和越州,巡视我大端的国土,也会领着天子亲兵和你的穆如铁骑,踏平宁州、殇州和雷州的蛮荒之地!等你们大婚之后,我会做他的先锋,替他打好根基、铺平道路,九州一统的宏图将在我们父子俩的手上慢慢地呈现。在我百年之后,你们不仅会是草原的主人,也会是天下的主宰,我们要让牧云氏和穆如氏,成为这块土地上最为尊贵的姓氏!”

皇帝说到后来语气激动,双瞳如黑夜里的火焰,簇簇跳动。他微颤的身躯摩挲着几案,龙尾剑的青光映在他脸上,仿佛尖利的刀痕。

穆如明光僵直了身子,她在想牧云显为什么不对牧云天翊说这些话。或许天翊早就明白父亲的意思,或许皇帝看出了儿子的志向。这对父子的胸中燃烧着热血,她不能做那个滴水成冰的人。

她诚实说出了心底的意愿,这样就够了。

“陛下,穆如氏与牧云氏永世同心,自当谨遵圣命。”顾不及内心深深的叹息,穆如明光俯身行礼,“无论身在何处,明光此生永不负天翊,请陛下放心。”

大殿响起牧云显爽朗的笑声,震动四壁。他满意地拍案而起,坚定地望着前方,像是看见了征程上无疆的远途。

穆如明光的眉尖攒了忧愁,默默回首随了他的目光望去,黑蒙蒙的夜里如有一只狡悍的凶兽伺伏,随时会跳将出来撕咬人心。

未来福祸难料。

青妃归来后不多久,乌里克返回宛车,送行的队伍声势浩大,朝野均觉圣眷未衰,皇帝分明仍宠着青妃。又一月,鸾和宫传出青妃有孕的消息,宫女们到了别处分外有头脸,一个个喜气洋洋。

月映的心腹侍女阿约萨却在宫内长吁短叹,她知道皇帝来得越发少了,暗暗纳闷为什么郡主提起牧云显总是意兴疏懒,一副可见可不见的神情。倒是那个不知姓名的羽人,郡主常挂在嘴边念叨,唱什么“思与君游兮云之上”,对了一块红巾痴看终日。

于是渐渐有流言,传说青妃肚里的骨血来历不明,有人更绘声绘色说是被掳那天与羽人苟合所得,叙述得污秽不堪。阿约萨心惊胆战地听了,不敢回来禀告,只苦苦打听皇帝的言行,提及青妃时是否有不悦之色。

终有一日,谣言传到了月映耳中,阿约萨以为她会大怒,不料郡主轻轻一笑,面无表情地对她道:“我倒真想孩子是个羽人,可惜不能如愿。”那时几番打听,没有羽人的下落,有传言说羽人再也没回来,也有人说看到羽人投案后身化轻烟消失不见,竟是魅族凝聚的,魂飞魄散而去。因此月映宁可相信,他不曾回来过,即使抛下了她,也要他好好活着。

阿约萨脸色发白,想起草原上恣意张扬的郡主,看着皇宫的高墙深院,重重地叹了口气。

谁也回不去了。

与青妃的流言相媲美的,是另一个流言。阿约萨镇定心神,慢慢说了出来:“听说郡主那日会遭罪,是因为三殿下和穆如殿下触怒了神灵。”

月映蹙眉,半晌听懂了这句话,咯咯大笑:“我会受他们的牵累?”

“嗯!”阿约萨肯定地点头,“那天陛下不是召来皇极经天派的圣师么?圣师推算之后说是因为三殿下和穆如殿下触犯那头有灵性的狮子在先。他们俩不是有婚约吗?圣师说,这两人星命不合,如果强行要在一起,就会触怒神灵,反成为大端的祸害。”

这个断言下得恐怖。月映微微一怔,“你听谁说的?”

“宫里谁都这样说。”

月映冷笑,“皇极经天派的圣师平素与三殿下交好,怎会这样诋毁?依我看是谣言。不过……”她意味深长地笑,带了幸灾乐祸的奚落,“他顺风顺水太久了,是时候受受罪。”

阿约萨急急地道:“如果是谣言,谁敢编派三殿下?何况还有穆如殿下,在宫中这等好人缘……”

世上偏是好人缘遭人嫉,月映抚了红巾冷笑,她看够这里浮华下隐匿的污垢,一个个像戴了面具在活,没几分人气。

“我要去见皇后,你替我准备。”唇角是一抹莫测的笑,她很想知道那位怡静宫之主现下如何得意,在有那么多流言传播之后。

“宫中有皇子的后妃,哪个不比她有头有脸?不过是瀚中一个小部之女,轮不到她登堂入室。陛下宠她已是殊荣,看她要傲到天上去,以为自己真是什么金枝玉叶!”

怡静宫中,牧云锦亮与母后黎皇后谈到青妃,只说了一句“很少见她来向母后请安”,便迎来黎皇后一顿好骂,把青妃说得一无是处。

牧云锦亮笑笑为黎皇后捶背,“母后何苦为她气成这样?父皇如今也不往鸾和宫去,她一个人青灯孤影的,哪值得母后为她生气?”

黎皇后听得这话,脸色和缓许多,嫌恶地皱眉道:“不是我说,草原蛮子就是不知礼数。你看传言在说她和那个羽人苟且,当时多少虎贲卫士听见,她为了那人不肯回宫,可见心已经野了。”

牧云锦亮漠然的脸上含了轻慢的笑意,他想象那个艳丽的身影,被一袭白羽搂在怀中。说不出是妒忌还是不服。他笑得有些勉强,顺应了黎皇后的话点了点头,无心再接续这个话题。

“青妃娘娘觐见。”

黎皇后听到宫人传话,冷笑了一声,端坐在凤椅上,摆足了架子。牧云锦亮走到她身后立了,热切的眼神盯住了来处,看到尽头卷来一团鲜亮明媚的光芒,裹着一身丽服的青妃出现在面前。

“给皇后娘娘请安。”她徐徐朝皇后拜下去。

黎皇后挥手叫她免礼,牧云锦亮优雅地笑道:“见过青妃娘娘。”

月映瞥了他一眼,黎皇后站起身挡在他们俩中间,不咸不淡地道:“你既然有了喜,在鸾和宫好好待着就是,不要四处乱走,小心动了胎气。”

“有劳皇后娘娘为我忧心。我在草原上长大,休说是四处走动,就算骑马出城,也有的是气力。”月映仰着脸,掠过黎皇后高高的面颊看过去,牧云锦亮豹子般的一双眼炯炯发亮。

宫人摆上杏酪、琼酥和春芽茶,牧云锦亮为母后敬献了茶食,又端给青妃。

“近日宫中有很多好玩的事情,皇后娘娘是中宫之主,一定比我们听得更分明。”月映咬了杏酪微笑,许是有了身孕的缘故,跋扈的眉眼间多了些圆熟的女人气息。

“有趣的故事自然有,说起来荒诞不经,与青妃你也有关。”黎皇后辨出其中的言外之意,平平地看着前方,端出皇后的肃然仪表,“你被人掳走后,陛下找圣师们推算,结果算出来年一桩不吉利的事。我不知道那件事会应在谁身上,说不定……”

她盯了月映的小腹,语气森寒地道:“大端的血光之灾也会是件有福气的好事。”

月映被皇后冷然的目光瞧得打了一个寒颤,黎皇后的话出乎她的意料,如果这是那日圣师们推断的结论,而宫中又不曾流传,可见皇帝已信了几分。她扯住衣襟下摆,平复突然的心慌,掩饰地拿起瓷杯抿了口茶。

血光之灾,久违的不祥字眼在月映耳边回荡,她知道宛车的合萨对于大端皇极经天派的圣师极为尊敬,传说他们推中了大端数十年的气运,包括她父亲辉玛汗王的册立。纵然月映再胆大不羁,对盘鞑天神的敬畏之情仍凝固在她蛮族的血液中,因此预言里不祥的暗指令她感到心寒。她伸手按在肚子上,像是要给自己信心,也像是在安抚腹中蒙昧的胎儿,整个人变得不堪一击的脆弱。

牧云锦亮的神情凝重起来,拧眉望着皇后,黎皇后见青妃色变,满意地笑道:“说了几句,我竟倦了,你们都回吧。”

牧云锦亮松了口气,挺直了身,道:“母后请先歇息,待孩儿送青妃娘娘回宫。”

黎皇后沉郁的眼神压低了眉,不悦地一哼,扫视两人的神情。月映勉强一笑,站了起来,只觉两手冰凉一片。牧云锦亮向黎皇后深深行了一礼,让母后看见自己若有所图的笑意,然后转向青妃,恭敬地在前面引她出宫去。

黎皇后目送两人离开,端起月映喝过一口的茶杯,整个掀翻了,将碧绿的茶水泼在地上。

有牧云锦亮在旁,侍女远远跟在后面,不敢听两人说话。

“母后心直口快,请娘娘别往心里去。”牧云锦亮笑嘻嘻地打量月映。

月映板了脸不言语。牧云锦亮一愣,心想这娇艳的花莫非结了果,就开得残了?不无惋惜地看了她道:“娘娘莫担心什么,据说这事应在我三弟与穆如殿下身上,他们俩星命不合,倘若明年大婚,会有血光之灾。”

月映停了脚步,“你说的是真话?”

“绝无虚言。只是父皇不信,暗里在找法子解救,逼司天监为他们俩挑选吉日,一定要逆天而为,让他们完婚。”

月映只觉要从心底笑出声来,牧云天翊,你也有今日。牧云锦亮察言观色,见她眉眼舒爽了,忙道:“其实我母后说的是,娘娘既有了身孕,就该爱惜自身,好好养着。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吩咐儿臣一声,当为娘娘办妥。”

月映媚眼如丝,悠悠地一抛,轻笑道:“整个皇宫里,就属你最贴心。”

两人正走到回廊拐角处,四下无人,牧云锦亮一声长笑,将月映的手牵住,拉在怀里。两人面面相对,像极了那日在马上,脸颊有呼吸轻撞。

“儿臣就是娘娘贴身的衣裳,要怎么穿戴都行。”牧云锦亮在她耳畔低语,说完,松开手去。阿约萨就在此时转过弯来,猛地停步,看了两人发呆。

月映盘算当下的处境,她已多时未见牧云显,受人冷落的滋味对应此刻的殷勤,真是绝妙的讽刺。她瞪了阿约萨一眼,拉下脸道:“我和二殿下有话说,你去前面守着,不许任何人过来。”

阿约萨不敢多言,连忙小碎步跑了,避到一边。

回廊幽深,两边花草芳香烁烁,牧云锦亮心旷神怡地倚了栏杆,看月映一步步走近,星眼香腮,娇态欲飞。他定了定神,轻浮地说道:“娘娘心急想换衣了?”

一句话说完,发觉口干舌燥。月映在他面前立定,咬了唇笑,“油嘴滑舌,要让你父皇听见,连你这层皮也撕了,我便没衣裳可换。”

牧云锦亮心动地搀了她的手,月映巧笑一声,靠在他身边,软软地倾在栏杆上。

“唉,我父皇太小气。你被羽人掳走,他不开心,竟连亲骨肉也不要了。我不信你会怀了那羽人的种。”他凑近月映,将气息喷在她脸上,“你说是不是?”

“那羽人根本没碰我一下。”月映垂下头,神情寞寞。

牧云锦亮欢喜起来,半拥着她,亲昵地在她香甜的脖颈边嗅了一口,低低轻喃道:“不瞒娘娘,娘娘新近得宠,又有了身孕,只怕为后宫其他妃嫔嫉恨。若在宫里没个靠山,不免势弱受人欺负。我和乌里克情同手足,王子临走前尚托付我,要我好好照看娘娘。倘若娘娘不嫌弃,儿臣愿意做个裙下奔走之人,让娘娘安枕无忧。”

月映看了他笑,她想起那天在廊下戏弄牧云天翊,两兄弟天壤之别,果然不是一母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