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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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中篇小说 女儿进城(陈仓)(3)

警察看也不看:“你认识江泽民,但是江泽民不认识你;领导确实姓陈,天下姓陈的几千万,老实告诉你,我也姓陈。”说着,一下子撕下了那张罚单。

我说:“我女儿是第一次来上海,你就看在孩子份上,放过我们这一次吧。”我几乎是央求他了。我之所以这样,其实有两个方面:一方面如果真的被罚了,我在女儿面前多没面子;第二方面是我身上恐怕连五十块钱也没有,一旦交了罚款,晚上拿什么给女儿买东西吃呢?

这时,又一辆助力车从我们身边呼地一下子开了过去。

我说:“你为什么不处罚他?”

警察说:“先说你吧。”

我说:“你执法不公,我要投诉你。”

警察说:“你想到哪里投诉?中共中央怎么样?那是你的权利。如果你要公平的话,那请你出示行驶证。没有是吧?没有行驶证,你知道怎么办吗?我们是要扣押的。”

我几乎要崩溃了,干脆实话实说:“我没有五十块钱。”

我好像不是说给警察听的,而是一位绝望者的自言自语。其实我说的是实话,我身上总共加起来,应该只有四十六块五毛了,恐怕还是我最大的一笔财富。因为我所在的这家报社,经营十分不景气,已经三个月没有发工资了。在春节前,上级主管部门从一家公司借了点钱,准备给大家先发一个月,让大家回家过年。但是还没有来及发下去,就被法院给冻结了,划给了一家印刷厂,支付一部分拖欠的印刷费。上海本地的一些编辑记者,是无所谓的,因为有家里人养着。即使没有家人,是一个孤儿,那起码住着的房子是不需要交钱的,回家也不需要买火车票,他们一天有个十块八块的,就能活命了。外地的编辑记者就惨了,和我一样因为连一张火车票都买不起,就只好窝在上海独自一个人过年了。

女儿说:“爸爸,我有。”

她坐在地上,开始脱鞋,然后拿出鞋垫子。我以为鞋里落进了沙子,当她把鞋垫子取出来后,才发现她两只鞋垫子下边,放着一叠花花绿绿的钞票。女儿拿出这些全是一块两块的钞票,一张一张地数着。数完了她说:“爸爸,给你。我有四十五块。”

女儿把钱递给我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流出来了。事后才知道,女儿为了能来上海看我,这些钱都是她挖柴胡、苍术等药材,卖掉后积攒下来的。女儿平时连一根冰棒都舍不得吃,别人问她:“一个孩子,攒钱有什么用?”她就说:“有一天攒够了钱,就到上海看爸爸。”这次来上海,就是自己买了一张车票,花掉了一大部分。

当我还没来得及凑够五十块钱交罚款的时候,警察的目光变得从未有过的柔和,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女儿,从我手中接过那叠钱,然后对我说:“我帮你垫五块吧。”

警察从身上摸了半天,掏出一张五块钱的钞票,叠在一起装进了摩托车的后备箱。在警察离开的时候,顺手把女儿从地上拉了起来:“谢谢你,小姑娘。”女儿像是与他握手告别一样,问道:“警察叔叔,那些钱你不数一数吗?”警察只是回过头敬了一个礼,笑了笑,就骑着摩托车消失了。

当我再次骑上助力车的时候,没有一点参加灯会的欲望了。女儿也说:“爸爸,我们回去吧。”

我问:“灯不看了吗?有你最喜欢的兔子灯呢。”

女儿说:“我们回去自己扎灯吧,听说爸爸你会扎灯呢!”

在我们老家,过年时,大人给孩子最大的礼物不是钱,不是糖果,也不是新衣服,而是灯笼。孩子们提着大人们给他们精心扎的灯笼,大家一齐从东家跑到西家,不是为了串门子,而是展示自己的灯笼,谁的灯笼最好看,是一件非常自豪的事情,说明谁的爸爸最能干,对孩子的期望最高。我给女儿扎灯笼,记得只有一回。那时还没有离婚,女儿也只有三四岁的样子,路都走不稳,她打着我扎的鲤鱼灯笼,走出不远就烧掉了。

回到出租屋,我找出半支在停电时用剩的蜡烛,然后找出一根铁丝,几乎用了半个晚上,在凌晨四点的时候,终于扎成了一只五角形的灯笼。这种灯笼扎起来方便,而且看上去像天上的星星。我把灯笼点起来,准备送给女儿的时候,看到她已经累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不时笑出了声,她也许在梦中,提着我扎的灯笼回到老家去了吧?

我没有把灯笼吹灭,就挂在床边的窗口上。到天亮时,女儿突然睁开眼睛,发现一只大红的灯笼,揉了揉眼睛兴奋地说:“爸爸,你快起来看呀,多像五角形的太阳。”这一天的太阳确实开始徐徐地升起来了,不过它不是五角形,而是圆圆的,像一只一扎就破的红色的气球。

3、夜色中的斑马

到正月初六的时候,天空一下子放晴了,不但没有了雪花,气温也一下子蹿上了二十多度。还在春节当中,老家还在大雪纷飞,上海却突然进入了春天,那空气被阳光一晒,就暖暖的滑滑的了。而且绿化带里的花儿,特别是腊梅花,一下子全开放了。

这样的天气,正好适合带女儿去公园游玩。到一般的公园,是没有意义的,小草、柳树、繁花,对生长在农村的女儿而言,那不是什么稀奇的景观。另外,农村应该有大量野生动物出没的,只是这么多年由于山林被砍伐,动物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狼、老虎、狐狸、梅花鹿都绝迹了,现在只有少量的野鸡、松鼠。动物界也在进行着城市化进程,在城市里明目张胆地生活着,只是它们不在大自然中,而是在动物园里。动物园是什么,其实就是给动物们设在城市里的监狱,所有的动物都被人类以莫须有的罪名抓起来了,如今关在城市进行劳动改造。

所以按照预定的节目,我决定带女儿去上海动物园,看看人们不断议论的那些传说中的动物。按说看动物应该去上海野生动物园,那里的动物没有装在笼子里,相反装在笼子里的却是人,但是我一打听,那里的门票就要一百多元,他们针对的就是儿童游客,根本没有办法免票。我只好选择去西郊的动物园了。

我这么多年,很少去这些地方。在异地他乡,思乡之情就是对土地的思念,对大自然的留恋。在楼下,我看到一棵杜鹃花,就十分兴奋;看到一棵老家山里常见的松树,我就像是看到亲人一般。我何尝不想经常去公园里,与老家的那些草草木木见上一面,寄托一下自己的感情呢?但是公园门票费用之高,让我这个花钱一块一块计较的落魄人,很难有兴致好好地去公园闲走。

只有你在一个城市里扎下了根,你才有闲走的兴趣,才会把一草一木当成生活中的一部分,去慢慢地享受,与它们融为一体,与它们一起变老。对于一个过客而言,特别是一个有些潦倒的过客,谋生是你的第一需求,你只有制造景色,而不是享受景色。就如那些绿化工人一样,他们绝对不会把种草栽树当成一种享受。

有了昨天的经历,当我推出助力车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的自豪感了。看到这辆助力车,在阳光下发出的光,感觉那不是光,而是一把刀子。当我按了一下电子钥匙,听到那声叫唤,心里更加慌张起来。女儿也不靠近它了,而是远远地站着。我知道女儿的心思,于是把这辆助力车推出去,还给了修理铺的老板。然后与女儿一起,坐公交车向动物园赶去。

来到动物园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左右。一是天气好,二是正值过年,所以动物园门口真是人山人海,马路两边停满了汽车,门口排成了长龙。大家都到动物园探监来了,感觉人类才是动物们最亲密的朋友。

我与女儿直接排在入口的队伍中。女儿提醒说:“爸爸,要买票的吧?买票好像不在这里呀。”

我回答说:“你是孩子,孩子不用买票的;我是记者,记者也不用买票的。”

女儿问:“我们不花一分钱就能逛公园了?”

我点点头说:“是的,爸爸厉害吧?”

女儿佩服地说:“那我们明天再来一次吧。”

我不买票,确实有一张报社内部制作的采访证,是报社自己用硬纸壳制作的,盖了一个公章,写着“请给予照顾与方便”之类的屁话。碰到不懂行的,有时候还可以蒙一蒙;碰到不太计较的,也可以放一马。但是碰到较真的,一查验,没有“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字样,都是一批假冒货。

女儿还是与六年前一样那般瘦,像那首歌唱的一样“没爸的孩子像根草”,稍微有点风,就被吹倒了。女儿的个子却长高了不少,肯定超过了一米二。于是我告诉女儿,让她进去的时候,最好蹲着点。

女儿问:“你怕什么?怕我撞到门头上了?动物园好像没有门头呀。”

我笑着说:“你个子太高了,我怕你伸手偷摘天上的白云。反正你听话,蹲着点就是了。”然后我照着赵本山在小品《卖拐》里的样子,曲着腿,走给女儿看。女儿还是摸不着头脑,以为我在学瘸子搞怪。当我们排了一个小时的队,快要进门的时候。女儿果然照着我的交代,蹲着朝前走,在通过那条白线的时候,我看到她的头忽高忽低,一会儿超出那条白线,一会儿又低于那条白线。

一个检票员说,这孩子好像不止一米二吧?

另一个检票员说,这孩子的腿好像有问题,难道是个瘸子?

她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看我,向我求证,那意思是瘸子就可以免票,不是的话就得买票了。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把女儿朝里一推。女儿就跨进了动物园的大门。轮到我自己的时候,还不等检票员开口,我就把那张自制的采访证递了过去,然后说:“我是记者。”

一个检票员看了半天,然后又递给另一个检票员,两个人递来递去,最后一个检票员说:“你这不是记者证吧?”

“上边有公章,而且有电话,你可以打电话核实。”我说。

“你这章不对,应该是国家新闻出版总署,但是你这是单位的。你如果真是记者的话,也是自封的记者。”两个检票员一齐看着我,表示十二分的怀疑。

“我当然是记者了。我上次还进来采访过,就是你们东北虎怀孕的时候。我今天就是来采访那只小老虎的,想看看这些小动物们是怎么过年的。”我说着,就往里挤。

“那孩子也是采访吗?我们没有接到园方的通知,采访也要有园方的通知。”两个检票员说着,将采访证还给了我,然后硬是把我拉开了,推到了一旁。

“我可以不进去,但是孩子在里边,我怕她丢掉了。”我本来想说,孩子是第一次来逛公园。但我还是忍住了,一个会走丢的孩子,在这些人眼里是毫无分量的,甚至会引起不必要的蔑视。后边排队的游客,已经开始起哄了,有人不停地向里边挤,有人则大声喊着“让开”。还有人用上海话说:“哪里的戆大,冒充记者,分明是想混票嘛。就是记者,又能怎么样?记者就了不起呀,就可以不付钞票啊?”

我靠到了一边说:“你说谁呀?关你什么事?你以为你说几句上海话,你就是上海人了?”但是对方更凶,拳头都扬起来了:“我就说你的,你怎么着?你不是记者吗?你来给我曝光啊?给我上报纸啊?”

本来以为顺利进入动物园后,好好地把采访证给女儿看看,鼓励女儿好好学习,以后也要当记者。但是现在,一个外地来的、落魄记者的穷酸面具,被这几个人全给扒下来了。说白了,我目前的身份,就跟这张采访证一样,破旧得有些发黄,而且根本没有办法得到人们的认可。

我十分气愤,但是又毫无办法,只能大喊一声女儿的名字。女儿回过头,不屑一顾地看了看不远处的动物,然后慢腾腾地走出了动物园的大门。当她经过那根白线的时候,我发现挺直了腰杆子的女儿,已经高出免票线足有半尺的样子。

我说:“我们不去了,行吗?”女儿没有作声。

我说:“不是买不买票的事情,是他们说话太气人了。上次我自己来采访的时候,不但没有买票,一个副园长还出来迎接我呢。我们晚上再来吧,晚上检票员就换掉了,而且晚上人少,更有意思。”

女儿问:“真的?”

我说:“当然真的,你看看那么多人,里边挤来挤去的,我们两个个子都很矮,恐怕连长颈鹿的头也看不全吧?而且万一被挤到大坑里,就被老虎一口吃掉了。我不骗你啊,这里的老虎真吃过人的,几口下去人就被撕成了两半边。”

女儿又问:“哪天晚上?”

我说:“就今天晚上。”

我知道,动物园下午五点就关门了。但是我并没有骗女儿,关门之后照样可以进入动物园,只不过不是买票进去,不是堂堂正正从大门进去,而是从门头上翻过去。在晚上看到的动物,确实与白天不一样,白天的动物都是与自然分裂的,与人类分裂的,本性也是分裂的。但是到了晚上,一切动物都恢复了安静与本性。可以这样说,白天的动物只是一件件供人们参观的展品,晚上就不一样了,它们就像演员,卸了妆,出了戏,一切都恢复了生命的本质。

这些体会都是我的亲身体验。那还是前几年,大概是农历十五吧,由于太想家了,一想家就特别想看月亮。但是上海到处都是灯火通明,加上天空布满了雾霾,那月亮就跟得了黄疸肝炎一样,看了让人心里更加忧郁。于是在一天晚上,我翻门进入了这家动物园。

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我想就近带女儿去旁边的西郊宾馆转转。这是上海最有名的宾馆了,据去过的人告诉我,里边苍松翠柏,溪流瀑布,鸟语花香。这里的客人,基本是大富大贵之人。这里的环境,让你感觉这块土地,不存在于人间,而正是陶渊明梦游的桃花源,是从大都市里切割出来的一小块天堂。

当我拉着女儿离大门还有几十米的时候,就有穿戴整齐的两个保安向这里靠过来了。他们一眼就看出我这种穿戴之人,根本不是这里的客人,只是想把这里当免费公园罢了。还没有等他们开口,我悄悄地对女儿说:“你看,他们腰上别着枪。”

然后拉着女儿离开了。仅仅两天,已经与这个城市产生了两次摩擦,最后的结果不是给我增加了光环,而是给我的脸上抹了两层黑暗。女儿进城,像是一根银器,在食物里探一探,就能测出是否有人投毒。仅仅两天,让我与这个城市的疏离感再一次拉长了。

对于西郊宾馆,我没有告诉女儿具体离开的原因,女儿也没有问,只是从大门外向深处看了看,有了一脸的不屑。仅仅是树木与花鸟,那就不应该意外,因为这本来就是这个世界应该具备的元素。只有城市人才把这些当成了不起的东西。

女儿看到大门里有一群群麻雀,在大树上跳上跳下,好奇地问:“它们怎么不飞出来呢?”

我说:“可能有网吧?”就是有网,应该也是看不见的网,这种网是女儿难以理解的,所以我又改口说:“可能里边虫子多吧。”

我遵守了自己的承诺,当上海刚刚蒙上一层淡淡的夜色,再被次第开放的华灯撕碎的时候,我带着女儿又一次出门了。

按说越晚去,越安全,越不会被抓。但是太晚了,回来恐怕就没有公交车了。如果打出租的话,至少需要一百块吧?已经远远超过门票了。

赶到动物园门口时,才发现还有许多人没有散去。虽然五点多关门,是指停止售票入园。许多游客流连忘返,所以在里边自然多玩了一会儿。此时的大门没有关闭,按说是不用翻门进去的,但是我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再被人揪出来了。

“我们什么时候进去啊?”女儿已经问了两遍了。

“不急,人还太多。”我说。

“天黑了,动物会不会睡着了?”女儿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