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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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中篇小说 湨梁村手记(冯俊科)(6)(2)

街屋里曾经有过干净的地面,整洁的被褥,整齐的衣服,清新的气息。如今变得凌乱冷清。一只小耗子在窗台上的暖水瓶口上悠然自得地趴着,两只鼠眼骨碌碌地转动,它在盯着我,好像在嘲笑我。这个暖水瓶里曾经每天都灌满了滚烫滚烫的开水,自从司马柳树妈出事后就再没灌过开水,暖水瓶一直是冰凉冰凉的。我把手里的一本书狠狠地向它砸去,它吓得吱吱叫着,跳上床跑了。就在这张床上,曾经躺过司马柳树妈鲜活的肉体,曾经充满着令我心醉的女人气息。这种气息使我浑身充满燃烧的激情,感到无比的满足和欢乐,伴随我在湨梁村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现在这气息早已消失殆尽了,闻到的气息有些发冷,有些陈腐。我感到了悲伤和凄凉。

我背着行李和书包走出街屋,特意看了一眼上房。上房屋的门洞开着。这几天上房屋里再没有传来司马魁那种令人讨厌的啊啊声,也再没有听见他用棍子敲打窗户那种令人心碎的声响。他为了司马家族的名誉,提出和司马柳树妈离婚,是我首先表示同意的。他已搬到大老婆家里去了。这对于司马柳树妈来说,应该是一种解脱。我也走了,对她来说,也真的是解脱了。老靳告诉我,为了司马柳树妈的脸面,对我的处分是党内的,湨梁村人是不知道的。

我走出街屋,看见了门口那棵香椿树。香椿树上曾经倚靠过仙女下凡般的司马柳树妈。就在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她倚靠着这棵香椿树,含情脉脉地告诉我:你住在我家,我一定不给你丢脸。这曾经让我心乱如麻。我知道这时候司马柳树妈就在上房屋,我看见她在屋里影子一晃就不见了。我故意使劲关街屋门,把关门声弄得很响。响声过后,我故意站着没动,用眼睛瞟着上房。上房的门大开着,没有看见司马柳树妈。我想,她一定是在故意躲我吧?或许正在从窗户上那块玻璃往外看我。

突然,我看见上房屋的一扇门在轻轻地移动,心里一阵惊喜。我觉得司马柳树妈知道我要走了,一定会出来见上我一面的。我有很多话要告诉她,特别是一定把老靳的阴谋和我对她的误解告诉她。一直以来,我们之间有着太多太多的误会,这种误会从很大程度上讲都是老靳造成的。我要告诉她,这些误会像一座座连绵不断的大山时时刻刻压抑着我的心灵,使得我痛苦万分,一直无法摆脱。

接下来的一幕使我彻底绝望了。我看见上房屋的门在慢慢地移动,最终被人从里面关上了。就像一场好戏演完了,无论热情的观众怎么鼓掌,两扇帷幕毅然决然地拉上了一样。

我死心了。就在那一刻,我又想到了老靳吃的那一碗黑乎乎的红薯面条,我吃的那一碗白光光的白面条。我两眼含着泪,慢慢走出司马柳树妈家的大门。

突然,“咔嚓”一声雷响把我惊醒。我坐起身来看看窗外,窗外是黑漆漆的天,一阵电闪雷鸣。一场大雨很快就要来了。

原来,刚才我做了一场梦。

补记

这是根据我父亲生前留下的手记整理的。那天,我坐在大厅里父亲生前常坐的老布沙发上,翻阅着一本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大跃进亲历记》。书中写道:三教堂养猪场一头母猪一胎产下62头猪仔,应城县“保证一个红苕1万斤,力争一个红苕2万斤”,亳县亩产水稻40808斤,象山县最大的一颗“卫星”亩产水稻16万斤,昌邑县的中学生提出为亩产20万斤小麦而奋斗。浮夸风、浮躁风和接踵而来的大旱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亳县农民因缺粮只能吃树叶、树皮、谷糠、稻壳、棉籽壳充饥,一些农民因大量吃槐叶、椿叶、蓖麻子、苍耳子中毒死亡。芜湖县殷港村殷港小队22户人家86人得过浮肿病,饿死11人。叶县旧县公社妇女得了浮肿病,子宫下垂,“不是一般的下垂,而是掉出体外,挂在裤裆里”。

我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偶尔听到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们讲起那个年代的事情,仿佛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和传说。

我看到这些类似于天方夜谭的亲历记,禁不住掩书嘘唏,思绪翻滚。我深深地被那个年代忽视经济规律、脱离客观实际、浮躁浮夸及其带来的灾难所震撼。

母亲走过来,看看我手里的书,问了问我的感受,回她的房间去了。不一会儿,母亲拿出一包用牛皮纸包裹着的东西放在我的手上,说:这是你父亲留下的,你好好看看,整理整理,不知道有没有刊物能发。

包裹手稿的牛皮纸颜色已很陈旧了,外面用纸绳扎着,像是一包年代久远的文物。我打开包裹,急切地翻了翻,发现是父亲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在温县湨梁村当驻村工作组副组长时写的手记。手记中,父亲记录了湨梁村的一些事情和人的故事,其中引起我注意的是一个叫司马柳树妈的女人,父亲在很多地方都写了她。有时写得很有文采,洋洋洒洒。有时则欲言又止,几笔带过,好像有意在隐藏着什么。

我静下心来,用了一段时间研读父亲的手记,整理出《湨梁村手记》,寄给了省里的黄土地文学杂志社,很快就发表了。

一天,一个男人找到我。这个男人大约50多岁,波浪般的长发披在肩上,额头上勒着银灰色的缎带,戴着墨镜,身后跟着几个青年男女,众星捧月一般。他们手里拿着一本《黄土地》。那个男人说:我叫司马柳树,是湨梁村的。

我一听是湨梁村的司马柳树,立刻紧张起来。没料到野地烧香引来了群鬼。我赶紧让座倒茶,说:我只是把父亲的手记整理整理,有什么不妥,你们多多包涵。

司马柳树摘下墨镜,笑了。他说:薛老师,你的《湨梁村手记》勾起了我的回忆和思考。我们父母之间个人的恩怨情仇已成为历史了。那时的社会太浮躁,浮躁得近似疯狂,真像我母亲当年说的王祥吹猪。不过,我们有责任让历史告诉未来。

我说:那是,那是。

司马柳树说:我想把你的《湨梁村手记》改编后拍成电影贺岁片,名字暂定为《疯狂的年代》,预计能收入10个亿。想请你当顾问,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我吃惊得有些语无伦次:你拍?拍电影?10个亿?

司马柳树没有说话,他用两个手指头夹着一张黑色的名片,很优雅地画了一个圆圈,然后递给我。我看见上面没有地址,没有电话,只有几个烫金的大字:中国司马懿影视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司马奥卡。我立刻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噢,你就是司马奥卡?

司马奥卡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司马奥卡是中国影视界的大腕,是名扬国内外的大导演,拍过很多大片和贺岁片,经常到戛纳电影节去走红地毯,有时一次轮番走好几趟,有时站在红地毯有人推他也不肯下来。可惜他拍的电影我一部也没有看过,他的大作、大名和参加戛纳电影节活动我都是从报纸电视上知道的。

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穿着裤头、上身裸露、满身汗灰、头上沾着草屑、端着一大碗面汤和抱着一个女人大腿猛咬、咬得那个女人“娘啊娘啊”直喊的孩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会是眼前这个著名大导。

司马柳树半眯缝着眼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司马奥卡,我的艺名。

正说着,和司马奥卡一起来的小伙子手机响了。小伙子捂着嘴接听一会儿,弯下腰,把手机捂着夹在裤裆里,轻声问司马奥卡:董事长,王总电话,说胡导的《人鬼绝恋》报纸上登了,一周票房收10个亿,我们的《狗马情深》两周才7个多亿,咋办?

司马奥卡很平静,用嘴“呼呼”吹了两下手里的墨镜,说:给王总打500万,起用水军,说《狗马情深》五天票房15.763亿。

小伙子点着头,从裤裆里掏出手机,捂着出去回电话了。

我有些发呆,说不出一句话。脑子里发木,一片空白。过了好一阵才有些清醒。我突然想起了《父亲的日记》里写有一句话:

历史往往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原刊责编 赵兰振 本刊责编 李昌鹏

【作者简介】 冯俊科:1972年参军,翌年开始发表作品。1980年毕业于北大哲学系。出版有《帝王治国策》《两槐居论稿》等专著和散文集《写在墙上的思念》《并不遥远的往事》,杂文集《有话直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