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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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中篇小说 湨梁村手记(冯俊科)(6)(1)

公安局审问彭孝先关于红薯窖里的事。彭孝先听说司马柳树妈死了,心情也很沉重。公安局的人还没有问,他就流着泪说了实话。他说那天确实是他欺骗司马柳树妈。他告诉司马柳树妈晚上派她和牛大嘴媳妇加班,到红薯窖里倒腾红薯,红薯在窖里放时间长了,要倒腾,不然会烂。加班后有红薯吃。因为大门的钥匙在老斜火手里,就从土墙的豁口跳进了院子。下到红薯窖里,司马柳树妈发现红薯窖里根本没有牛大嘴媳妇,只有她和彭孝先,彭孝先欺骗了她。她要走,彭孝先抱住了她,占有了她,事后塞给了她一袋红薯。

公安局在调查过程中了解到,司马柳树妈临上吊前的那天晚上,大队妇女队长王希英也去找过她,要她承认是她勾引了彭孝先。司马柳树妈说净胡扯,是彭孝先利用欺骗的手段占有了她。彭孝先用司务长的权力,偷盗生产队粮食,勾引强奸不少妇女。她手里就有证据。

王希英说工作组和大队班子研究,定她为破坏“大跃进”的反革命分子,是个勾引小队干部的大破鞋,明天就要像当年的王寡妇一样,让她游街示众。

提到王寡妇,我心里咯噔一下。

王寡妇的事情司马柳树妈给我说过。那是在一天夜里,她躺在街屋的床上给我说的。那时我的感冒已经好了,恢复了体力,心里有些欲望涌动。司马柳树妈和我躺在一起,我经受不住诱惑,把一只手放在她胸脯上,慢慢挪到她窝窝头大小的乳房上。我还想做下一步动作。司马柳树妈轻轻把我的手推开了,她说:不能这样,躺着说说话就行了。

我问:为啥?

她说:想起了王寡妇,不想学她。

接着像讲故事一样给我讲了王寡妇。解放前夕,湨梁村西头有个女人叫刘翠花,嫁给了同村的王姓人家,就是大队长王净横的二爷。儿子五六岁时丈夫得暴病死了,村里人叫她王寡妇。王寡妇当时才二十多岁,孤儿寡母,日子过得很艰辛。后来和邻村的一个男人有了关系。王氏家族发现后,用绳子把那个男的捆起来打得遍体鳞伤,后半夜把他扔进了村后地的一口砖圈井里。王氏家族说王寡妇败坏了门风,辱没了祖上,让王氏家族的后世子孙的脸上无光,按照族规让她游街示众。王寡妇头发被剪得七零八落,脸上涂抹着锅底黑,赤裸着上身,胸前用麻绳挂着两只破鞋,手里各拿一只破鞋,一边走一边用破鞋底抽打自己的脸,嘴里不停地吆喝:我是养汉精,我是大破鞋。

湨梁村一街两行的大人孩子都在看,不少女人尤其是王氏家族的女人,怀着满腔愤恨用手指头狠狠地戳她,用农村人最解恨的话辱骂她,一些孩子用鸡蛋、牛粪、人屎往她脸上身上扔。她那不懂事的儿子、自己唯一的亲人,在王氏家族大人们的教唆下,也往她的脸上吐唾沫,骂她是养汉精、大破鞋。

女人其实是最要脸面的。游街让她受尽了侮辱,在村里村外包括自己儿子在内的人们面前颜面扫尽,没了脸,没了做人的尊严。王寡妇游完街,当天晚上就用被单包着头跳井自尽了,跳的也是那口砖圈井。

司马柳树妈一边讲着王寡妇,一边捏紧我的手,语调凄婉地说:我不想让司马家族的人把你推进井里,你有文化,是国家干部,不能丢这样的人。我也不想游街,我还有一堆儿女,儿女们都还小,在湨梁村还要有脸面。男女之间有情不怕,怕的是越界,就像村口那条清沟里的水,水聚满了,一旦开了口子就把不住了。

我想,司马柳树妈临上吊前肯定是想起了王寡妇。

公安局的人告诉我,大队长王净横昨天晚上去抓司马柳树妈的哥哥,她哥哥闻讯跑了。王净横找到关押着司马柳树妈的地方,也没有找到她哥哥。王净横告诉司马柳树妈:司马魁用棍子敲你是轻的,他说司马家族人的脸让你给丢尽了。他和大老婆一家人找到工作组,要求和你离婚,和大老婆复婚一起过。老靳还没有表态,薛副组长就首先表示同意了,接着老靳也同意了。

司马柳树妈听了两眼发直,一句话也没说。

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王净横,他居然在司马柳树妈面前还说:你经常夸薛组长有文化,是大文化人。可人家薛组长揭发说,他住在你家,知道你很多情况,准备把你的事写出来,登在报纸上,要让你像当年一样,在全县全省扬名。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我仰天无语,心中如锥扎刀割。

司马柳树妈死后没有几天,湨梁村的大食堂就散伙了。

11

我进了司马柳树妈家的院子,没想到竟然迎头碰见了司马柳树妈。她面目憔悴,一脸委屈,看见我,两眼放射出仇恨的光,一句话也没说,气呼呼地往上房屋去了。我吓得两腿发抖,说不出一句话来,拔腿就往外面跑。

我慌慌张张地跑到大队部找老靳。老靳听完我的话,就像没听见一样。他吸溜一下口水,低头看着他那只裂了口的皮鞋,那只破皮鞋随着他的脚在不停地摇晃。摇晃了一阵,老靳狡谲地冷笑。他用一副胜利者的神气说:司马柳树妈没有死,这你没有想到吧?

老靳告诉我,司马柳树妈把绳子套脖子上,蹬翻了小板凳,两腿悬空,舌头从嘴里吐了出来,响声惊动了看守的民兵马哒哒。马哒哒赶紧跑进去,用镰刀割断了绳子,救下了司马柳树妈。司马柳树妈躺在磨坊的地上,人已经没有气了。王净横等人闻讯赶来时,老靳正在把摸司马柳树妈的鼻子和脉搏。老靳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医生,摸罢站起来悲伤地说,人已经不行了,就派他的心腹、工作组的赵小米和马哒哒把司马柳树妈抬走了,说是送公社卫生院再抢救看看。以后就严密封锁消息,对外说司马柳树妈死了。

这时我才突然发现,湨梁村这几天一直就没有看见过赵小米和马哒哒。

老靳给全村人设置了一个假象,欺骗了全村人,包括工作组和村干部。在这个假象笼罩着全村的悲伤气氛中,老靳通过公安局的人把很多谜都揭开了。老靳利用司马柳树妈的死,看清了湨梁村人的真相。老靳,狐狸一样狡猾。

老靳采取了干净利索的组织手段,免去了王净横、王希英的村干部职务。彭孝先因强奸妇女,偷盗贪污集体粮食被逮捕法办。公安局的人在大队部院子里开逮捕大会,宣布他的罪行。大个子老孙用绳子把彭孝先五花大绑,捆紧后用肩膀把他背起来离地两尺多高,然后又狠狠摔在地上,摔得彭孝先哎呀哎呀直叫。下面有群众鼓掌。我当时也感到非常地解气。这些人都是罪有应得。如果司马柳树妈不是以命相拼,没有上吊,如果不是老靳把司马柳树妈的假死真做,这些人就不会有这样的下场。司马柳树妈用自己的一条人命才洗去了身上的冤情,换来了事情的真相,换来了人们对她的同情,其中也包括王净横、王希英和彭孝先。因为我看到他们再没有了往日的骄横跋扈,当人们提起死去的司马柳树妈时,他们都面色沉重,眼睛里流露出悲伤。

逮捕大会后,老靳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宣布了对我的处理决定:根据组织上调查,你和司马柳树妈之间有着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报请上级批准,撤销你工作组副组长职务,给你留党察看处分,调县农场接受劳动改造。

我吃惊过后很快就冷静下来,因为我知道跟着老靳迟早会是这种结果。再说,我确实有愧于司马柳树妈,真的是对不起她,我这也是罪有应得。

我迈着沉重的双腿,回到司马柳树妈家的街屋,收拾东西,准备前往黄河滩的县农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