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遭遇埋伏。
墨城出了个叛徒,好在在他行事之前被墨白识破,及时阻止了。但叛徒对墨城守备很是了解,逃了出来。白烟奉命取他项上人头,谁想一追就追到了离墨城有千里之远的松山。
而在松山里,又有叛徒早就联系好的同伙。
但白烟是什么人,堂堂墨城第一护卫,是墨家历代城主都最为倚重和信任的白家的第二十七代传人。她虽然不是白家二十七代人中天赋最厉害最聪明的,但武功也能排个前三。
所以哪怕二十余个高手围攻,也没有从她这儿占到多大便宜,反倒是死伤惨重。
白烟手持长剑,因着红衣,血沾衣上,看不出有多惨烈。她一双眼睛如有火焰,灼烧面前气喘吁吁的七人。
艳绝的美人让人赏心悦目,但如果是煞气满身的美人,却像是从地狱爬出来嗜血的魔头,让人惊惧。
为首一人迟疑不前,哪怕是将她逼到了悬崖边上,也不敢再向前一步。
白烟知道他们想就这么耗死自己,打定主意不让她杀开血路,要么是跳下去,要么是在这儿被山风吹干。开始干裂的伤口在提醒她不能再继续等待,她看着对手,冷笑:“身为男子却没一点血性,倒不如剁了子孙根。”
几人脸色一变,不答话。只有一人说道:“谁要和你这女魔头没章法不要命地打,我们这叫智擒。”
白烟嗤笑:“懦夫。”
七人气势被压,心里呕血,可就是不敢上前一步。
就在七人气弱时,突然那红影手中长剑刺来,剑气逼人,隔了三丈远他们都能察觉到浓郁杀气。
反应快的人急忙退后,剑光飞闪,同伴又倒下两人,看得生者惊心动魄。他们相觑一眼,知道再后退就没生路了,硬着头皮齐齐提着兵器上前,跟她厮杀。
白烟耗损气力过多,被五人拼死围剿,终于是体力不支,握剑的手也在发抖。被五人剑气一轰,就将她轰下悬崖。像一片秋时红枫叶,飘落山崖。
五人半晌才敢探头去瞧,那悬崖颇深,深不见底。
“那女人死了没?”
“这松山悬崖十分凶险,她又受了重伤,应该没有活命的可能。”
“应该?”
几人迟疑,决定先养伤,然后再下去找她的尸身确认。
春天,嫩芽争相冒出长枝,点缀树干。
宋却一早就出门了。
虽然初春不是采药的好时机,药材都还嫩着,药性微弱,但他的目的不在于采药,而是看药。
现在确认好好药材的位置,然后掐着它们长成的时日,再来,就方便多了。多年的习惯告诉他这么做可以省下很多找药的功夫,所以现在他连背篓也没有带。
崖底下只有他一个人住,因此除去鸟鸣,寂静得犹如深夜。
“沙沙、沙沙。”
脚踩过草丛的声音,他都觉得挺好听的。
宋却觉得自己该去收养个孩子了,一来做继承人,二来陪自己说话。当年师父就是这么做的,所以他得考虑出个门。
不过半刻,他就觉得自己暂时出不了门了。
因为他看见前面草地上,有个被青藤缠捆的血人。
他抬头往上看了看,掐指一算,去年他在这崖底救了五个人,今年开春又碰见了一个。
他摇摇头,话本里都说跳崖是不会死的,还说会遇上个绝世高手。但他觉得写话本的人都是混蛋,跳崖会死的,而且死状凄惨。还有崖底是不会有绝世高手的,他就半点武功都不会。
可他是个大夫,所以不能见死不救。
他边想边走到那血人旁边,蹲身一看,很是意外——这次竟然是个姑娘。
她一只手握剑,一只手抓着青藤,那藤条已断,应该是快坠崖的时候所抓到的。冲击力过大,导致她的手掌磨破血肉,手腕也脱臼了。她腿像是折了一只,心口那里,还有血涓涓流出。
宋却收回查看的手,如果单从伤口来看,她是活不成了。但从意志来看,她能活。
因为那满是伤痕的手还没有放下剑,手与剑用一条血布条缠裹,这样就算手断了,剑也不会被打飞。这足以说明,这人是打算和对方血战到底,也不愿投降的。
明明是个外表柔弱的姑娘,可却让宋却心生敬畏。他俯身将她轻轻抱起,刚将她抱离地面,就听她低吟一声,宋却动作更轻,抱着她回茅庐。
将她放到床上时,宋却又听她喉咙里挤出痛苦的音调。他取了安魂丹药给她服用,药送到嘴边,她却不动。
“咽不下去吗……”宋却见她紧闭双眼,想了想,含了药和水,往她嘴里送服。
处理完她的伤口,宋却觉得累极了。但他却没有休息,去隔壁房间翻箱倒柜一番,找出几根老人参,去熬人参鸡汤给她喝。
白烟醒得很快,不是疼醒的也不是睡醒了,而是被香味熏醒的。
她说不出话来,饥肠辘辘地观察她躺身的地方。眼里可见这里是个茅草屋,还非常简陋,满是药味。她身上的伤处也都敷了药,被纱布包裹着。救她的人是个医术不错的大夫,而不是普通人。
一会儿宋却端了参汤进来,刚进门就见床上的人醒了,一双如珍珠般明亮的眼直盯过来,又大又圆,又满是坚强,让他心底微震。他知道这姑娘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但没想到坚定到这种程度。她眼里看不到一点因重伤而产生的痛苦,也没有一般姑娘娇弱的神态。
很快他就发现她的视线不在自己身上,而是在他端着的碗里。
他不由弯了弯嘴角,好歹他长得还是不错的,但竟然比不上一碗参鸡汤。
“饿了吗?我叫宋却。”
“饿了,我叫白烟。”
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介绍过后,宋却就捧着鸡汤坐到床前,舀了舀说道:“你受了重伤不能坐起来,我慢慢喂你。”
“谢谢。”
宋却对喂病患已经是驾轻就熟,加上白烟无比配合,很快她就喝了半碗。
白烟张嘴还想再喝,可他却不舀了,她眨眼:“我还要喝。”
“不能喝了。”
“为什么?”
宋却颇为为难,他是照顾了很多病患,可这么漂亮又年轻的姑娘,他还是头一回碰见。他是医者之心倒不觉得有什么不便,但她却是个姑娘,从发髻上来看,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他微微闭眼:“嗯……你受了伤行动不便,比如……比如说去茅房什么的……咳。”
白烟苍白如雪的脸上一红,也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就没再嚷着要喝,又说了一声“谢谢”,就佯装休息了。宋却也走了出去,让她好好休息。
过了三天,白烟能稍微坐起来了,但肋骨断了一根,还无法走动。她性子急,奈何伤势过重,只好乖乖养伤。
她还想着那叛徒没死,她得赶紧恢复好,去把叛徒给除掉。
又过了五天,宋却正抱着药罐捣药,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去,却见那姑娘竟然起来了。
她身上穿着的是他的衣服,原来的衣服沾满了血,洗都洗不干净,而且被兵器划得太破,穿着也让人不能直视,所以干脆换了他的衣服。
这衣服太大,不合体,穿在她身上看着有些好笑。
宋却问道:“你要走?”
白烟点点头:“要走。”
“可是你的伤还没有好,连这崖底都走不出去。”
白烟咬了咬牙,总算是走到了石桌对面,他的旁边,气已经有些喘了:“我还有任务没完成,不拿那人首级,我没有办法回去见城主。”
宋却稍稍眯眼看她:“你是杀手?”
“我是墨城的人。”
“噢……”宋却捣了捣药,又道,“现在的你别说杀人,就算是让你杀鸡,你也杀不了,去了,只是送死,墨城的人不会这么傻吧?”
白烟走了几步就知道他说的话不假,也不再坚持。
宋却又道:“我炖了鸽子汤,还准备炒刚摘的蘑菇,你要不要尝尝?”
白烟的胃被狠狠踢了一下,半点犹豫也没:“要!”
宋却笑笑:“吃完就回去躺着继续养伤,好不好?”
白烟抬眼看他,最后三个字还有语气让她很陌生。她可是白家的人呀……知道墨家的人肯定就知道如影随形的白家。从她出生开始,长辈就教她习武练功,只有命令式,没有问的语气。唯有接受,没有第二种选择。
可这人……
好不好?要不要?就这样如何?
声音温柔得发腻,跟哄一个小姑娘似的。
她可不是小姑娘,她是白家第二十七代传人。
厨房飘来的炖汤味道很香,她很没出息地答道:“好。”
见他又灿烂一笑,白烟觉得自己一点白家人的威严都没了。
算了,谁让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呢,总不能对他也板着脸的。
宋却的厨艺很好,半个月下来,白烟照镜子的时候觉得自己胖了。她再怎么厉害,也是个姑娘,不由有点小伤感。这会儿宋却在炒菜,她站在一旁,戳戳他的胳膊:“不如你来墨城做厨子吧,我可以付你很多工钱。”
“哎呀,竟然是请我去做厨子而不是做大夫,难道我的医术不好?”
“医术和厨艺都挺好的,但是我们墨城有好大夫了。”
宋却好奇道:“难道没有好厨子?”
“有。”
他更加好奇:“那为什么还叫我去?”
白烟笑笑:“因为你做的菜我喜欢吃。”
一笑嫣然,绽放在还有些欠缺血色的脸上,像娇花展颜,连清心寡欲的宋却都觉得她笑得让人心动:“啊……可是我觉得这儿挺好的。”
“这样啊……”白烟有些失落,又觉得人各有志,何必强求,会强求别人的就不是她白烟了,“对了,有件事我挺好奇的。”
宋却翻了翻锅铲,锅里的菜香味四溢:“你说。”
“你说过你和你师父还有祖师爷他们一直都在这崖底住着,你们的医术这么好,却不出去救治百姓,那窝在这里,徒有一身本领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宋却很轻易就能答出来,因为年少的他也问过师父同样的问题。他继续翻动锅里的菜,菜肴渐熟,菜香更加浓郁扑鼻,他回答道:“学医未必是为了悬壶济世,救的,也可以是自己。”
白烟皱眉:“嗯?”
“我的祖师爷,是当年武林上一个有名的魔头,后来他幡然悔悟,就找到了这里,专心研究医术,逐渐除去心魔。再后来他收养了个孤儿,孤儿继承了他的医术,也留在了这里。一代传一代,我们没有要走出去的心思,不是不能走,只是不想。”
“但有一身本领,却在这里过一辈子,好像有些虚度呀……”
宋却没有想过虚度的问题,他每日采药钻研医术,日子过得恬淡怡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他转而笑问:“你呢,不是墨家的护卫吗?那一生为守护墨家人而活,一身的武功都为墨家而练,生存的意义也是为了墨家,他亡你亡,这有意义吗?”
白烟愣了愣,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想这种问题是大逆不道的,要是拿去问长辈,肯定要被一巴掌打在脑袋上。
现在仔细一想,她也不是没有答案,但不能肯定他明不明白。她迎着他的目光说道:“有意思,因为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觉得有意思,那就是有意义地活着。”
宋却笑了笑:“我也是。”
白烟恍然,在别人眼里武功卓绝的她忠于墨家不能被理解,她也同样不理解医术精湛的宋却为什么肯待在这崖底。
其实他们两个都是明白人——有没有意义是自己定的,不是别人。
“我明白了。”白烟道,“你觉得留在这里是最开心最自在的,那就留在这里吧,我懂。”
宋却喜欢她这种直爽的脾气,跟他接触过的姑娘大不相同。
经过十五天的休息和药疗,白烟的伤好了很多,但也没有完全复原。可一大早,白烟就察觉出林子外面不同寻常的杀气。
她在这半个月以来第一次拿起了枕边的剑,往外面走去。
刚刚黎明,宋却还没有起来。茅屋外面很安静,天也灰蒙蒙的,周围充满了杀机。
“砰砰砰。”
几声巨响,让提剑的白烟更加紧张,不知道远处发生了什么事。但巨响过后,她倒是没有再听见有人逼近的声音。她皱眉向那阴暗的林子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倒是宋却听见动静拿了衣服出来,原本还在打呵欠,见她提剑站如松柏定在那儿,就了然了,上前将衣服披在她身上,问道:“你的仇家?”
“估计是,那声音是……”
“我们世代都不会武功,但这山林中有许多猛兽出没,因此研究了下陷阱,布置在这四周。从刚才那几声听来,来的人不止一个,而且已经到第三关了。前两关都无声无息,想必是高手,被他们所破。”
白烟眼神警惕,紧盯那深不见底的林子,缓声道:“一共有几道关卡?”
宋却语气微顿:“五道。”
白烟沉气,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又炸开了动静,再次将林子里未醒的鸟儿惊得乱飞,冲向还是灰色的天穹。她凝神细看,手已被宋却抓住,偏头看去,他神色凝重:“不管他们能不能过来,这里都不宜久留,我带你从小路离开。”
“我的伤还没好,你又不会武功,以他们现在的速度,很快就会追上来了,逃不掉的,到时候……连你也会被连累。”白烟松开他的手,垂下眼帘。
宋却皱眉:“那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死?”
“我怎么会死,我可是白家的人,墨城最厉害的护卫。”白烟看他,“而且我也不会让你眼睁睁看着。”
宋却还没回过神,就被她连点了三个穴位。他顿时动弹不得,喊道:“白烟!”
“你是个好大夫,也是个好厨子,不能就这么死了。”白烟背过身,背影毅然决然,语气更是冷静而镇定,“他们要找的人是我,我去应战。赢了,你给我养伤。输了,劳烦你给我收尸。”
宋却不由气急,可偏偏不能动弹。他发现白烟就算没有杀鸡的力气,但还有点穴的力气。他几乎没有看清楚她出手,只是看见那还有伤痕残留的手一动,拍出一道掌气,就将他的哑穴点住了。
他看着白烟的背影渐行渐远,没入阴暗林中。
此时朝阳已升起,晨曦照入林中,可已经没有白烟的影子。
他怔怔地看着,束手无策。
纵然医术超群,纵然厨艺卓绝,但他只能看着她远去,为了能让他活命,她不愿让他冒险。
她哪里知道,他现在活着的意义,已经不仅仅只有隐居所带来的恬淡了。他更希望能和她一起面对那些凶险的事,凶恶的人。
直到傍晚,那林中最后一道陷阱也没有被触动。
但白烟也同样没有回来。
宋却穴道一解除就去找她,在陷阱前方一丈的地方,地上都是血,还有十几具尸体躺在那儿。他强压剧烈起伏的心跳,翻找一遍,没有看见白烟,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从现在的惨况来看,白烟肯定也负伤了,但她负伤却没有回来找他,那是被活下来的对手抓走了,还是被墨城的人救走了?
宋却没有多想,循着地上血迹往林子外走,准备去找白烟。
直到追出林外,他也没有看到白烟。走着走着血迹也消失不见,天地茫茫,他也不知要往哪个方向找。
此时,初春时冒出的嫩芽颜色已经从碧玉色变成墨绿色,迎着阳光,蓬勃地遍布枝头。
一辆简单而满是风尘的马车停在墨城大门前,接受了守城护卫的询问,才被放入城中。
车夫进城后就停了下来,回头问道:“公子,到墨城了,您要去哪里?”
“墨家。”
“好嘞。”
马车再次动了起来,往墨家赶去。帘子一动,行人只看见车上坐了个样貌儒雅俊朗的年轻人。
穿过热闹街道,马车再次停在一处宽敞得可并行四五辆马车的街道入口前,那里虽然宽得像街,但是却没有行人,远远看去,从入口处开始,就是一堵高墙。眺望远方,才模糊可见一道门,视线继续往前,又是高墙。
都说墨城防御坚不可摧,这墨城看起来真是固若金汤。
宋却从车上下来,理了理衣服,让自己看起来不像坏人,这才朝墨家大门走去。
门高有七八丈,仰头看去脖子都疼了。他拉住兽首铜环,感觉难以拉动。
门声刚响,就有人开门。开门的是个小哥,瞧了瞧他,问道:“找谁?”
“请问你们这儿缺不缺大夫?”
小哥眯了眯眼打量他,看样子实在是个好人,一脸无害的模样:“公子是……”
“大夫。”宋却又道,“神医。”
小哥笑了笑,这年头敢自称神医的人倒不少,但基本都是一些中年人或是老者,像这么年轻俊朗的公子哥,脑子可难得这么糊涂,敢来墨家找打。所以他觉得这人应该真是神医,虽然逻辑奇怪,但这么想也没什么不对。
而且如果是假的,到时候打一顿也没什么。
于是抱着好奇的心思,他欣然领路,领他去见墨家的大夫。
大夫已经年老,昨天才跟城主告老还乡,正好他来了,要是合适,他可就立功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看好戏的想法还是占据上风的。
然而结果出乎他的意料,墨家的大夫考了那年轻人半个时辰,然后就火速收拾了包袱,嚷着墨家无须他担忧他无颜以对要回家带孙子,把那叫宋却的人举荐给城主后就跑了。
墨白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文质彬彬,没有半点武功,甚至听口音也不像附近人。他审度地盯着他,问道:“目的。”
宋却揣摩到了完整的问话,笑答:“来找个人。”
“谁?”
“白烟,白护卫。”
墨白低眉一想,问道:“松山崖底的大夫?”
宋却听见后有些意外:“她提过我?”
他知道白烟没有死,墨家的名声天下皆知,顺带着连白家的名声也很响亮。所以当时他从崖底出来打听她的消息,就已经知道她没有死,还被墨家其他护卫带回了墨城。所以他一路寻了过来,还想亲眼看她安然无恙。说不定墨家的大夫并不是很好,她还需要他的照顾呢?
其实依据墨家的实力,他没必要操这个心。
想来想去,他才明白,其实他是在找个借口来见她。
当初她要拉他来墨家他不来,如今是他主动来,再想深一点,他又明白了——他喜欢白烟。
他喜欢那个外表娇弱,可骨子里比男子还要坚韧、又重情重义的姑娘。
墨白眉头渐渐聚拢:“她在松山林中重伤昏迷,被护卫找到,直接带走。她醒来的时候已过十日,便让人送了一封信到崖底给你。”
宋却了然:“大概是那个时候我已经离开崖底,所以没有收到信。”
听见白烟醒来后找过他,还给他报信,宋却心底高兴,连眼神都变得更加明亮起来。
细微的变化落在墨白眼里,想到白烟提起他的模样,他就知道两人之间,已不单纯是救命之恩的关系了。他问道:“月俸,你要多少?”
宋却见他没多加考量就让自己留在墨家,原以为要有许多阻碍来着,无怪乎别人说墨城主行事雷厉风行,不拖泥带水,果真如此:“我不要钱,只是……能否请墨城主教我武功。”
这个请求让墨白很意外:“嗯?”
“教我武功,当然,不是教墨家绝学,只是可以防身的功夫就行。”
“为什么?”
“为什么要学武功?”宋却脸上仍是满挂笑意,“只是不想在以后,还眼睁睁看着她一个人去杀敌。”
墨白这才正眼看他,察觉到他的不同。白烟于他而言,与其说是妹妹,倒不如说更像是妹妹。他也操心过她的婚事,可总觉得天底下没几个人配得上她。王孙贵族也好,武林盟主也罢,他都觉得差了点。可面前这一身素雅布衣,还不会半点武功的人,他却生平第一次有了一种感觉——配得上。
“你年过二十,根骨并不算好,筋骨也僵硬了,要练武,比稚子要多付出几十倍的努力,还有痛苦。”
“我是大夫,我知道。”
知道还要练,墨白也不能说他什么。这份决心他能感觉得到,但他不明白。
他也不需要明白,以后不明白也没关系,因为他根本没打算去了解。
毕竟感情这种事,他一点也不需要。
“我答应你。”
宋却跟随护卫从大堂出来的时候,看着陌生的地方,想到他崖底的小茅屋,气氛大不相同。不过这里有他喜欢的人,这就足够了。
墨家院里栽种了许多树,院子里绿荫成林,在这儿安家落户的鸟也多,大中午的也不休息,一直叽叽喳喳,吵得白烟耳朵疼。
“等我腿好了,一只一只揪下来,塞进瓶子里泡酒。”
旁边一人无奈地道:“城主说了不许打它们的主意。”
白烟顿时蔫了:“对哦。”
“还有,刚刚前堂来报,林大夫跑了。”
白烟差点呛着:“我腿还没好呢。快抓他回来,揪着胡子回来。不对,他不是说了等我伤好后才走的吗?”
“的确是,但刚才来了个新大夫,林大夫跟他闭门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林大夫就把他推到城主面前,然后收拾包袱跑了。”
白烟顿时说不出话来,怎么说林大夫都照顾她这么久了,突然换个陌生人来,他还真当她是男的了,姑娘家的心思还要不要考虑了。
“不过听说那新来的大夫长得一表人才。”
“哼,肯定又是身没二两肉的文弱书生。”
“还有那大夫医术真的很高超,否则不会连林大夫都甘拜下风,啧,还那么年轻。”
“嘁……”白烟想,她认识的大夫里,也有那样一个年纪又轻医术又好的,而且……做菜还很好吃。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等她伤好了,她还得去一趟,亲口跟他道歉,让他担心了。
不过他有在担心她吗?
白烟幽幽叹了一口气。
“郁结于心,对身体可不好。”
声音爽朗沉稳,如大雾阴霾的天色突然有一片阳光照耀,迷雾瞬间散开,照得心底明净。白烟怔了片刻,往外看去,一个人影定定地站在门前。
旁人见她怔住,不怒不恼,也是奇怪,嘀咕一声“是那新来的大夫”,就跑去开门了。
宋却进来的时候,白烟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惊愕,只是看着他,眼底满是疑惑。
宋却笑笑,一如一个月前,顺势坐在床边,拿了她的手来诊脉。
旁边三个护卫见状,心想不妙——完蛋啦,等会白老大就要把这色狼给丢出窗外再用力踩三脚啦。
但让他们感到意外的是,那平日里凶巴巴的人竟然没动手,还一直在看着大夫。三人瞧着瞧着,猛然发现自家老大此时就是十足的姑娘模样。
宋却的手离开她的手腕时,不是将她的手直接放下,而是塞进被窝里,还摁了摁翘起来的边角处,笑道:“恢复得很好,调理好了,以后也不会落下病根子。唔……你那时受了重伤的地方好了没?”
“你指的是胸口那个?好得差不多了,不碍事,能跑能跳。”
三人嘶嘶抽气,胸、胸?这人怎么知道这么隐晦的事情?敢情这两人早就认识了呀。三人面面相觑,最后恍然于心,颇为识相地走了,留他们两人在屋里。
白烟对自己的伤一点也不在意,问道:“你怎么来了?怎么离开了崖底?”
宋却弯了弯眉眼:“待腻味了,又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就来了。”
白烟脸上滚烫,不过她受伤体虚,脸色应该很苍白,看不出来的,没事。
可那俏美的脸上,分明已经腾起红云了。宋却看在眼里,欢喜在心:“有我在,你的伤会好得更快的。”
白烟眨了眨眼:“你来我们墨城做大夫了?可当初我怎么劝怎么拉你都不来。”
是啊,你也知道是“当初”。宋却说道:“想来,就来了。”
白烟到底是性子直,没有多想,隐约察觉到了,不过没有多问,欢愉地道:“我们城主人很好的,我也相信你的医术,好好做,老大肯定不会亏待你。”
宋却淡然一笑:“嗯。”
白烟兴致高了,已经完全忽略外面还在叽叽喳喳的鸟叫声:“老大他有一片很安静的竹林,我拜托老大给你。”
宋却问道:“离你这儿近吗?”
“近。”
宋却放心了,那他就能时常顺路出门然后“偶遇”她了。
“你喜欢在厨房捣鼓,不爱出来,所以锅碗瓢盆我也给你置办好。”
宋却哑然失笑:“你不是喜欢吃笋焖鸡么,现在就可以去拔笋了,晒干了给你做菜。”
白烟食欲大增:“好呀好呀。”
她不断念着他做过的菜,如数家珍。宋却静静地听着,一点也不觉得聒噪。
住在崖底他觉得安静很好,在她身边听着她说话,他也同样觉得很好。
以前他在崖底是隐居,现在他也认为自己在隐居,只是隐居的地方,是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