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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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短篇小说 继父(杨恩芳)(1)

从继父到父亲,有一段艰难漫长的认同转换;血与水的交融化合,需要用生命的全部情爱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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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文攻升为武卫。人们缺衣少食,却个个精神亢奋,唯我们这个失去父亲的家,没有生气,只多忧愁。

那一天,妈背回满满一大背篼黄脚叶,爬上百步陡坡回到家,脸色铁青,汗水把头发凝成一绺一绺的,更凸显她历经丧夫之痛而未老先衰的沧桑。

我接过妈的背篼,看妈脸上掠过一丝异色:今天有客人来,多买了些菜叶,中午你们可吃个饱了。

外婆煮的稀饭已开锅,试了几次,还是忍痛从米口袋抓出一把加在锅里,不能在客人面前太寒碜。

一位叔叔走进了我们这墙倾瓦漏的捆绑房,一丝涩涩的笑意,长久无言地沉默。

妈洗了把脸,告诉我们几姐妹,这是张叔叔。一位小学事务老师。

菜稀饭上了桌,姐到处去找小弟。抓回脸如花猫的小弟便一阵指责:全家等你吃饭,跑哪去了?

小弟瞪着大眼睛:“找爸爸去了!”

全家顿时无语。

“姐姐说爸爸上山睡觉去了,我去喊他吃饭。”

姐一愣,拖着小弟洗手去,嘴里还在哼哼指责。

叔叔终于开口说话:“莫吵他了,我八九岁也是去找爸,长大才晓得,人死了找不回来。”说这话时叔叔一脸苦涩。

妈已泪花闪转,盛上一碗干点的菜稀饭,递到瞎子婆婆手中。

“两个儿子都走在她前头,眼睛哭瞎了。”妈对张叔叔说。

我们五兄妹,加上婆婆、外婆、妈妈八口人默默无语,菜稀饭喝得呼呼响。

叔叔把瞎婆婆吃过的碗接过来,肃然一张脸,什么话也没说,走了。

妈一脸的疲惫和无奈:人家也有三个孩子,哪敢再摊上我们这家子!

叔叔的同事们纷纷劝阻,千万别揽上这一堆包袱!你这点工资,三个孩子都难养活,那家可有两个老人五个孩子呀!

叔叔不说话,一丝苦苦的笑意,算是谢过了好心的人们。

几天以后,叔叔不期而至又来到我家,帮瘫倒在床的瞎婆婆端水洗脸。

“我妈一人在农村,也没得人照应。”

原来,他也不知生母在世,与之分离多年,最近才把她接到身边。他同情失去了儿子的婆婆。婆婆看不见他的模样,却感知了他骨子里浸透的善良。她对我母亲说:这是个好人,你跟了他靠得住。

于是,继父成了我婆婆的“儿子”。她跟着这个儿子,慢慢消减着失去亲生儿子的痛。这个儿子成了婆婆情感的寄托。他细心地照顾瞎婆婆的饮食起居,陪她说话。一次次送她去成都看女儿,又一次次去成都把她背回来,一直到给她养老送终,为她挑木料做棺材,又亲自把她抬上山,安葬在天天看得见我们家的平顶山上,且年年去为婆婆垒坟烧香。人人都说,婆婆命苦,青年丧夫老年失子为女人之大难,却又说婆婆命好,晚年遇上这么好个儿子。

继父走进了我们家。五姊妹怯生生地打量他:他很高、很瘦、很黑,也一脸的劳苦沧桑。他不爱说话,我们也不知和他说什么。来不及交流,武斗的子弹已在头上嗖嗖作响。继父拖着我们五岁至十五岁的一群孩子,逃离到一座“干打垒”房子里避难。当武斗再度升级,我们便眼巴巴望着继父,相信只有他能救我们了。于是,他又拖着我们五姊妹和他的三个儿女,逃到成都,四处寄宿。战火稍缓,又一路奔波,安全地把我们送回了重庆。

武斗的年月人的火气重。半大的弟弟与小伙伴争吵,邻居的哑巴打了弟弟。弟弟委屈,觉得没爸爸的孩子受人欺,想拿棍棒去打回来。继父见状,连忙阻拦:

“人家是个哑巴,你不该去和他争吵。”

我不是你亲生的,你当然不管我死活!弟弟又想起死去的父亲,更觉委屈:

“不要你管!”弟弟拗着头哭。

继父不说话了,却出门找到哑巴家长调停,免了孩子们的一场殴打。

三弟说:“我在外遭打了,他还要打我,说我惹事。”看来,亲儿子,他更严。但我们与继父之间总还是生分,不太说话。继父也更加沉默,一回家就埋头干活儿。

当哥哥和我不懂事的小弟疯打上了火时,父亲总是批评哥哥呵护小弟,小弟也不再上山找爸,而依赖这个新爸爸给他撑腰。爸爸给我们几个女孩买毛线,每个人半斤八两决不偏向他亲生的女儿大姐,还让大姐帮我们三姐妹织毛衣。小弟的衣服挂破了,他深夜里躬着腰,在15瓦的昏暗灯光中穿针引线缝缝补补。第二天,他早早上班去了,小弟的衣裤却补得好好地叠在那里。常常是小弟还没发现破,就已经被他缝补好。

每当风雨来临,家里就摆满盆子接漏雨,妈妈惊恐地盯着土墙,生怕它突然倒下来砸伤她的儿女。于是,继父便做了个木盒子,天天舂土砖,我和姐姐大弟弟就帮他运泥巴。他穿着长围腰,没日没夜地干,累到深夜,喝口凉水忍着饥饿便睡去。清晨我们醒来,他已上班,他是单位最敬业的职工。那时缺肉少粮,日子过得很苦,到了晚上,他却总要带回几只卤兔头,奖励我们参加打土砖的几姊妹。一天天,他更瘦了,本来就黑的脸长出一块块黑斑,后来才知,那是过度疲劳和营养严重不足损伤了肝脏所致。当继父把我们家倾倒的土墙换成了新砖,把屋顶的破瓦全部翻捡覆盖之后,母亲和我们再也不为风雨所担惊受怕了,我们从心底里认了这个父亲,从喊张叔叔改口喊爸了。

2

1969年,知青运动大潮席卷,我姐和大姐、哥哥(他的亲生儿女)都是老三届的,必须下乡。爸爸素来虔诚,积极响应号召,心虽不舍,行却果断。晚上下班,他扛了一大堆东西回家,给三个孩子每人购齐了一套生活用品,脸盆、毛巾、肥皂,连两个姐姐特用的草纸、针线他都一一想到买齐。三姐妹一视同仁,对自己亲生儿女没半点偏心。他情感的准心,永远都放在正中。

哥姐下乡到了农村,爸爸很吃力地给他们写信问候,时不时寄给三兄妹一点生活用品。三兄妹有事,他又代妈奔波前往为几兄妹解难,从牙缝里省出点钱丢给三兄妹,也是一碗水端平无半点偏心。那一年,他参加慰问团到农村慰问知青,山乡农民见爸爸与姐姐真挚的父女之情,谁都不知他只是我们的继父。

我的大弟弟要下乡,心里对人生地疏的荒凉山村有几分惧怕。

爸给他收拾东西,仿佛是自言自语地念叨:我十多岁躲壮丁,跟倒大点的娃儿逃到重庆。没爹没妈,只能靠自己了。不能去抢去讨,年轻人有力气就有饭吃,白天跟倒别个扫大街,哪里最脏就收拾哪里,他们看不过去了,也赏我口饭吃。晚上睡在别人的屋檐下,天冷了,好心人又喊你进屋。年轻人只要勤快能吃苦,靠自己就找得到活路……

大弟弟再也不怪罪继父不保护他了,接过爸手中的铺盖卷,无语地离开了家。

姐姐眼睛近视,几次体检都不合格,找些赤脚医生扎针,差点扎瞎了眼睛。看到知青一个个招工回城,同下乡的姐弟也先后出去,姐有些绝望。

爸亲自跑到农村去看她,求支书、乡长照顾。谁也无法向他承诺能把姐招回城。爸一脸无奈,在异乡荒村的月光下劝导姐姐:

人善天有眼,我年轻时住在江边茅棚里,半夜发洪,我梦中呛水,拼命往坡上跑,东西全冲走,命却保住了。别人说我命大,其实是老天可怜好人。你不要灰心,迟早要出去的……

姐姐也不知老天有没有眼,想到爸爸的吉言,又抹去眼泪上山种地。

1971年,我和三弟(父亲的亲生儿子)又一起去了边疆,父亲也以一样的亲情送我们远行。我去西双版纳得了肝炎,又四年未归,爸爸总是来信关切我的生活。回渝探亲,他总是默默无声地到处去帮我买药问方,不断地买回些猪肝、排骨让我补身体。1979年,我终因病返城,因常年劳苦酷热缺乏营养,肝区疼痛,拿着疑似“占位性病变”的化验单,母亲流泪,我亦绝望。少言少语的继父又念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