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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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发现 谁遗忘了我们(杨仕芳)(1)

我的故事从一张胸片图开始。

那张胸片图是从李煜桌面上拿的。七天前,我从林荫镇搭班车到县城给李煜送安慰。李煜又失恋了。李煜已经失恋了十三回。每回失恋我都给他送安慰。安慰就是三花酒,只要肚子里装满三花酒,再多的悲伤都无处躲藏。这回我们一如既往地往嘴巴里灌三花酒,直到俩人像两根相互支撑走向医院的拐杖。医院是李煜上班的地方。他为无数病人救死扶伤,却没能救活自己的情感。他是一潭死水,养不活鱼一样的女孩。

李煜说我是死水吗。

我微笑。

李煜说你还是先想想你自己吧。

他的声音陡然悲伤,俨然电视播音员在悼念某位领导逝世的消息。他指着一张胸片图告诉我,说我患了肺癌,而且已经是晚期。这消息远比领导逝世更让我心碎,接着我的整个身体都破碎了。我努力了半个小时才把破碎的躯体拼接回来。那时李煜的呼噜声已在门诊室里此起彼伏。

我带着胸片图走出李煜的呼噜声,坐上出租车回到林荫镇。我只能回到小镇,天大地大我却无处可去。能到哪儿去呢?死亡如影随形。我把胸片图钉在墙上,一连盯了七天。耷拉在墙上的胸片图,像仇人的子弹生机勃勃地向我飞来。毫无疑问,这颗子弹将我一击毙命,把我送到我的亲人身边。

我的亲人,就是我的父母亲,在我六岁时撒手归西。我从此寄宿于叔父篱下。叔父是个脾气暴躁的男人,小镇上没人敢招惹他。他把天生软弱的我教育得愈加胆小如鼠。我从来不会也不敢在别人面前说半句话,人们都以为我是个哑巴,即使别的孩子欺负我踢打我,我也始终保持沉默,连哭声都往肚子里吞。有一天我心情格外愉快,在半路上遇到校长就叫了他一声,校长被吓了一跳,说原来你会说话呀。

我就这样像个哑巴一样念到高中,我的成绩不错,却没有去考大学,而选择回到乡下当代课老师。叔父喜欢我这样的选择,因为那样他就不用再为学费而愁眉苦脸。我也在心里盘算着,只要熬上三五年就能转正,也是一个国家干部,条条道路通罗马。那一年叔父就让我自立门户了,虽然我连对象都还没有,但叔父说我已长大成人还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我是人民教师却不光荣,在讲台上站了十年依然是个代课老师。

叔父为此时常嘲笑我,尤其是在喝酒后,满身酒气地来到我面前,说你教了十年书还是那鸟样,要是种了十年树早就能盖房子了。

我不想盖房子,是叔父想盖。他想把房子盖在我的宅基地上。那块地原本离小镇的街面有些距离,分家时叔父留下良田而把那块地让给我。我心里不爽却不敢说出来,叔父连眼色都足以杀人。我便装作爽快地应允了。后来镇上规划新的开发区,把那块地规划进去了,那块地自然在一夜之间身价倍增。

叔父就气势汹汹跑到我面前,左手叉腰右手指着我,说你明知政府要规划开发区而不告诉我,让我上当,我没那么容易上当。

我说我又不是镇长怎么会知道。

叔父说你不知道那为什么分家时那么爽快就答应呢,把我当傻子了?

我不想争此等无聊的口舌,便哐地把门关上。叔父就在门外暴跳如雷,最后一脚把门板踢飞,门板又把我撞飞。我的额头就在一阵混乱中淌出血。这血使我和叔父的争执提前结束。此后我与叔父就很少来往,连逢年过节都不再相互串门。我们成了视而不见的陌路人。

我和叔父终究是亲人。我要把地送给他,让他盖房子,他就算在那块地上盖宫殿我也没意见。我时日不多,即将离去,将被埋在山坡上,那里将杂草丛生,野鼠遍地。要是有人为我铲除杂草、驱赶野鼠,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叔父。所以在我离开人世之前能为叔父做点什么那是应该的。所以我想都不想就给叔父打电话告诉他要把地送给他。叔父在电话那头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我说你哑巴啦?叔父说没有。我说你是不想盖房子了?叔父说太想盖了。我说你想盖就盖吧,地是你的了。我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出这句话,然后挂掉电话。

没过几分钟,叔父就一脸臭汗地出现在我面前,气喘吁吁地说,今晚去我那喝酒。叔父说这话时有些小心翼翼,他的脾气不见了,倒是担心我发脾气一般。还没等我应允,叔父已如脱兔奔向街边的鱼摊。

那个晚上叔父做了一大盘鱼生,频频向我敬酒,好像我是叔父他是侄儿一样。我喝下去的酒就变成一堆堆话涌出来,没完没了。叔父却听得津津有味,不插半句话,只是在该表态的时候点头或摇头,哑巴一样。

我说,话多了话多了,来干一杯,都在酒里了。

叔父就满脸笑容地把酒杯端到我面前,等待我举杯相碰。

我得向李强道个歉。

我把李强给坑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想李强会原谅我的。李强原本也是代课老师,也和我一样好些年都转不了正,后来他就离职经营起一家小酒庄。我们小镇很偏僻,出一趟县城都不容易,然而城里人却鬼使神差地喜欢上这个小镇,喜欢这里破旧的楼房,喜欢这里安静的日子,喜欢这里懒散模样的人群,喜欢这里的溪水和树木,连趴在树下乘凉的小狗都喜欢。于是涌到小镇来的人就多了,他们在小镇上闲逛,小镇上的人们也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然而一些小餐馆、小酒庄便在街边悄然出现了。李强在转正无望时也贷款开了一家小酒庄。我从不光顾他的小酒庄,不是舍不得钱而是因为心中有鬼。

我是晚上走进李强的酒庄的。选择晚上是因为夜色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欺骗人的眼睛。那时店里坐了不少顾客,生意一片欣欣向荣,看来他改行改对了。我找一个靠窗位子坐下,窗下是水,水上映着灯光,有些晚唐的味道。服务员上酒后,我就叫喊着正在柜台前忙碌的李强。李强看到我,便搁下手上的活,满面春风地走过来,说老海啊,稀客稀客。我说你生意不错。李强说你要早来生意就更好了。

我心硌了一下竟找不出什么话来,于是我就倒酒与李强碰杯,酒是好东西,能掩盖脸上的尴尬。喝下五杯酒后,话就从心底长出来。我说老李啊,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李强说兄弟不说这话,来喝酒。我说真的老李,我真是来道歉的。李强望着我,惊讶像青草一样长在他脸上。

我低下头,声调也低了下来,说上次转正的事,镇里只有一个转正名额,你是我最大的竞争对手,我就,我就给教育局寄去关于你的材料,这些材料对你不利。

李强脸上的青草瞬间被点燃,烈火熊熊燃烧起来。我等待这把火烧到我身上,最好把我烧成灰烬。然而这把火却一下子就熄灭了,李强脸上安然若水,似乎根本没发生什么事情一样。我心里更加难受,还不如被人痛打一顿。

我说老李你就打我一顿吧,要不是我写那材料,你也不会离职,也许你现在就是正式老师了。

李强说你是为了小月是吗?

我说是的,我喜欢她,但她是公办教师而我不是,我只有转正了才敢追她,我是个卑鄙的小人。

李强说我能理解,也觉得你不易,只是结果我们俩都转不了正不是吗?那个名额落在镇长的侄女身上,她才初中毕业,难道我们都不如她?当然不是,可是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李强指着窗外的池塘说你跳下去就明白了。

我糊涂了,想不明白这事跟池塘有什么关联。我举目看着店里的顾客,他们都有意无意向我们望来。我心里有些怵,想这是李强在整我报复我吧。谁叫我做了如此龌龊的事情,让人笑话那是活该。我看了李强一眼。李强面无表情。他在等待我跳或不跳。我是来道歉的,跳下去有什么关系呢。我就扑通一声跳到水里,水没到我的胸口。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如同一根被抛弃在水里的木桩。

李强也跳下来,游到我面前,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也给教育局寄了你的材料,所以让镇长侄女得利了。

我心里哗一下豁然明亮了,双手猛拍着池水哈哈大笑起来。李强也跟着大笑。我们的笑声把顾客的目光招引过来。他们看到我们脸上的欢笑,却没看到我们的眼里含着泪水。

我一身湿透地离开酒店时,心里抖了一下,李强真的也给教育局寄去我的材料了吗?也许寄了也许根本没寄,他只是安慰我罢了。我不想再追究,不管怎么样,我已真心地向他道歉了,而他也接受了。

这就够了。

我把跟同事借来的东西一一归还。他们都以为我要搬家。我没有解释,心里说这次搬家可是搬到天堂去了。还完这些东西后,我就到街上去还一些债。虽然只是一些小钱小账,人们却以为我发了财。只有财大气粗的人才会满街找债主,不然就是傻逼。对人们的猜疑,我只是报之一笑,心安就好。后来我给一个老奶奶还钱时,她死活不接,她说她第一天上街卖菜没人欠她的钱。我才发现记错人了,然而还是把二十块钱塞给老奶奶转身就走。老奶奶一把年纪了还上街卖菜,生活一定不容易,可惜我不能给她更多的帮助。老奶奶在背后喂喂地叫着。人们就说他发财了你就收下吧。老奶奶就发出一声感叹,说好人啊。

街上那些红头发的小混混们注意上我了。我在他们眼中是一条突然肥大的鱼。他们想在某个夜晚吃掉这条大鱼。要是在往常,我被这样的冷冰冰的眼神盯着,早就被吓得门都不敢迈出一步。现在我却一点也不心慌,反而觉得小混混们可悲和可怜。为什么非要把日子过得鸡零狗碎呢?我想他们还小还不懂事,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所以我与他们擦肩而过时,总是给予他们微笑,微笑里有坦然与真诚。他们被微笑打败了。我请他们喝酒、抽烟,与他们谈天说地。他们说我是个好老师,请他们喝酒,说只有我才把他们当人看。我没想到他们会说这些话。我看到了他们内心里的孤独与渴望。其实他们并不坏,也没那么令人讨厌。我心里不由得有些愧疚了,以前对那些捣蛋的学生总是没有耐心,要是再耐心一些就好了。要是能再活五百年,我将做一个真正称职的人民教师。

眼睛雪亮的媒婆们盯上了我。她们把我看成了钻石王老五,所以隔三差五就敲开我那寂寞已久的家门,推销产品一样向我推销待嫁的姑娘。她们热情洋溢,满面幸福,似乎她们即将成为新娘一样。我没有看上哪位姑娘,不是姑娘长得不好,而是我心里已经被一个姑娘满满地占据了。

那个姑娘叫小月。

小月是我的同事。她很端庄漂亮,还颇有影星味道。她是小镇上众多青年追求的对象。我也喜欢她,而且喜欢了三年。我做梦都想和她结婚,生一个漂亮的女孩。我喜欢女孩。我却不敢向她表白,只在心里默默地喜欢。我本想等转正了,和她一样都是公办老师了,身份平等了再向她表白,即使被拒绝也不至于太丢脸。

现在上帝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再不表白就没时间了。我不想带着遗憾离开,心想就找个夜晚向小月吐露心声吧。然而小月趁着假期外出旅游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我只能在家里等待,看着太阳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心里就发慌了,要是我死了小月还没回到小镇来呢?那就给她打电话吧。我摸出手机,经过五分钟的思想斗争,终于拨了她的电话。她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她正在一个没有信号的地方欣赏风景。或许是西藏,或许是大漠,反正十分遥远。

后来我想到了信件,便决定给她写信,即使人死了信还活着。用书信来表白,绝对是一个好主意,那是一种返古式的浪漫。这年头手机遍地,忽然收到手写的情书,定然会令人感动。韩剧里的小姑娘们大都是这样子。小月固然不是韩国姑娘,但她喜欢韩剧,应该拥有韩国姑娘的情怀。

我开始写信。我用笔当犁,信纸为地,把爱慕与思念播种下去。我坚信这些种子会在小月的心里开花。所以我每每写到感动处,鼻子就发酸了。这样的信每天写一封,写到第七封信时,小月回来了。我还来不及把信送给她,她已经给我送来一张结婚请帖。

她要嫁人了。

我的世界塌了下来。

我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想着还有没有什么事情没做,结果没想起什么事了。我在这个世界已了无牵挂。后来我到街上买了一大堆香纸来到父母亲的坟前,给他们烧香,告诉他们我很快就去找他们。

现在我哪也不想去,也不想让人打搅,一切已与我无关。我走出家门来到学校把自己关在宿舍里。这个宿舍是座木楼,年久失修,只有几个单身老师在此住宿。放假了,他们早已跑得不见踪影。这正合我意,我只想在安静中死去。

我像根木头一样躺在床上,不吃不喝,静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在忍饥挨饿饥肠辘辘三天之后,死亡就要跟随着黄昏来到。我看到一团团白的黑的云朵从窗口飘进来,压到我的身上,越来越重,最后把我的灵魂从躯体里挤出来,灵魂就飘到窗外,像只孤独而无助的鸟悄然落在破败的屋檐上。

我死了。

没人知道我死了,除了身下那两块沉默不语的床板。这下乐坏了饿得两眼昏花的老鼠们。它们三五成群地在我的肚皮上招摇过市,把我的躯体当成免费的午餐,无比放肆地啃着我的脸皮、鼻子和手指。腐烂就从被啃过的地方开始,迅速蔓延全身。

直到开学,单身老师们回到宿舍楼,我才被人们发现。此时我面目全非浑身腐烂爬满蛆虫奇臭无比。人们惊呼相告,校园里弥漫着死亡的恐惧。警察赶到现场,在楼外拉上警戒线,然后捂着鼻子在房间里比比画画,最终把死亡定义为自杀。他们用棉被把我裹住抬到河边,来不及找出自杀的原因就一把火把我烧掉。我如何死去已经不再重要。我化成了一缕细弱的青烟,散在空中随风而去,终于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里。然而人们并没因此而停止对我的议论。

老师A说我早知道这个人会落这个下场。

老师B说做鬼也不选个地方。

老师C说这家伙真不是什么好鸟,死都和别人不一样。

学生D说我可没有这样的老师,短命鬼,呸。

学生E说这个老师闷骚。

学生F说这个家伙总是盯着女人的胸脯看。

……

我栖在屋檐上,听到人们在说我,骂我,讲我坏话,连许多根本没干过的偷鸡摸狗的事也扣到我的头上。我有口难辩。要是个好人会自杀吗?只有没脸见人了才会干这种自杀的蠢事。为驱赶我这个恶鬼,老师们从厕所舀起粪便泼到我的房间,学生们还跑到我的房门前拉尿。据说这样可以辟邪。我成了最不受欢迎的人。

你们怎么能这样待我呢?我是你们的朋友、你们的同事、你们的老师呀,你们怎么能转个身就把我遗忘了呢?你们不该这样。难道是因为我死错了地方?

没人回答我,日子仍然充满着欢声笑语,似乎没人注意到自己身边少了一个朋友、一个同事、一个老师。后来我还看到了小月。当时上午的阳光来到她的脸上,她的脸就一片阳光灿烂,没有半点的悲伤。她怎么一点悲伤都没有呢?她是我最亲爱的姑娘啊。

我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