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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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中篇小说 三桥镇的野厨子(白天光)(3)

盛万军操纵十二道大菜,八点钟开始就起灶了。他在两个锅台上上蹿下跳,灵活而又有序,围观的人都忍不住叫好。眼见得就到了饭时,最后的三道菜还没有做出来。盛万军在等赵志轩。赵志轩接受了大家对他的礼待,满面红光地走到了灶前,开始指挥盛万军做最后的三道菜。这三道菜盛万军做起来也很麻利,但是在做无菜汤的时候,他有些犯难了,因为他还从来没有将乌米作为汤的主料来烹饪。却见赵志轩起身,亲自下厨,一会儿,两大锅无菜汤便做成了。赵志轩自己先尝了一口,说道,真是鲜汤啊,我都忘了现在是啥时候了,是不是一九四二年?盛万军说,我也忘了时间。我总觉得我才四五岁。老人家,我看见您,就好像看见了我大舅……

赵志轩泪流满面,孩子,今天我最幸福。

赵家大院三天盛宴,几乎惊动了全县。因为最后一天盛宴,县长和县委书记都来了。他们除了祝福老人家幸福长寿,然后就不断地夸这黑锅大菜的美味。每当夸这大菜时,盛万军总要挤过去说道,最后的三道大菜是老人家亲自做的,他才是黑锅大菜的历史见证人。

庆典结束以后,赵鹏飞果然给盛万军买了一台农用车。盛万军没要,说,我参加老人家的寿辰庆典有意外收获,因为我跟老人家学会了三道正宗的黑锅大菜,按说我是应该交学费的。

赵蛟龙见他不收农用车,就给了他一万元钱,盛万军还是不收。这时赵志轩说道,不收就不收吧。我另有安排。

三天以后,赵蛟龙又用轿车把盛万军拉到了赵家大院。赵志轩还是坐在高堂阁的太师椅上接见盛万军,第一句话就说,小盛子,我很欣赏你的聪明。赵家大院正式聘用你为大厨,兼赵家大院的管家。赵家大院的后院给你腾出了一个小院,叫大厨阁,给你盖四间房,你把家眷都带来,往后你就是我们赵家大院的人了。你放心,你在我们赵家大院的收入,比你在外到处做黑锅大菜要多得多。

盛万军扑通一声跪下了,老爷,您老人家才是德艺双馨哪!

盛万军在赵家大院干得很舒心,一家人也得到了妥善安排。盛万军的老婆原来是下岗工人,到了赵家大院以后,她就成了赵家大院的丫鬟领班。盛万军的闺女眼见得要考大学了,赵志轩许诺,如果这孩子考上大学,他将为其付五年的学费。

盛万军命运的转折,让远在省城的白作家知道了。这天他匆匆忙忙地从省城赶来,步入赵家大院,赵家大院的氛围一下子把他拉进了当年的幻灯片里,那个幻灯片的名字叫《大地主刘文彩》。这个赵家大院绝不逊色于刘文彩的收租院,但院子里悬挂的标语让他感到心里一阵温热:社会主义新农村就是好!

白作家进了盛万军的小院,盛万军感到非常惊喜。白作家坐下以后就说,你命运的转折也给我带来难得的机遇,这回我无论如何要为你重写一本书了,不过这本书不是一本菜谱,也不是一本报告文学,而是一本小说,题目就叫做《黑锅大菜》。这个题目太好了,这里面的寓意异常深刻,现在社会上的流行语是草根和山寨等等,这些东西都是平民的东西。满汉全席固然是菜,但它永远成不了广大人民群众饭桌上的主菜,而黑锅大菜渐渐地上了大的席面。这就好比平民登上了鸟巢的舞台,谁说我们不能当家做主?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

盛万军说,太好了!

白作家说,这部小说的开头我已经想好了,就这么写——

七月里的一个清早,太阳刚出来,地里,苞米和高粱的确青的叶子上,抹上了金子的颜色,豆叶和西蔓谷上的露水,好像无数银珠似的晃眼睛。道旁屯落里,做早饭的淡青色的柴烟,正从土黄屋顶上高高地飘起。

白作家继续说,这是红色经典《暴风骤雨》的开头,我借来用一用,然后文笔一转折,就写一辆奥迪轿车风驰电掣地开来,里边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农民和一位精明强干的中年人。这位老人叫赵革轩,中年人叫盛万兵。他们赶往省政府,为全省劳模大会做黑锅大菜……

盛万军说,故事咋样?

白作家说,不想评价,但书的封底有一个名家的题字,是一句话:这是一本工人阶级可以不看,但农民必看的书。

两个人非常兴奋,这时赵家大院的钟声响了,白作家问,咋回事儿?

盛万军说,赵老爷发令了,我该上厨做黑锅大菜了。

大芝子臭鱼馆

臭鱼馆在镇的最东头,这也是当初陈江开饭馆的主意——臭鱼的味道熏鼻子,三桥镇总刮西风,即便都是小风,即便是小西风也能把饭店的臭味吹向东头。

陈家的臭鱼馆至少也有一百多年了,当年臭鱼馆在三桥镇最偏僻的胡同里,房子低矮,门市也不大,当年的掌柜叫陈豪,也叫陈瞎子,打小就雾蒙眼,在三桥镇他日子过得最穷。后来他娶来个媳妇叫刘芝,也叫大芝子,她嫁给陈豪的时候比陈豪小十一岁。大芝子长得壮实,腰身骨架都像个男人,她满身的力气,但嫁给陈豪以后就不知道劲往什么地方使。大芝子胖身子,也长了一副福态相,镇上人都说她命好,陈瞎子也是沾了她的福气,渐渐的日子才算撑了下来。有一年夏天,天连下大雨,一下就是半个月,镇周围的庄稼都连根被水冲跑了,雨歇了以后,镇上仅有的一家米栈价格暴涨,镇上的人怕饭店往后开不下去,就使劲购粮,不管价格多贵,都疯抢,每一栈囤积的上百担白米几天就没了。陈瞎子因为家里穷,暴涨的米价使他没有能力购白米,大芝子就说,咱不怕,饿不死。

这话大芝子说到嘴也是有道理的,因为百年来三桥镇上的人不管饥荒多重却没有饿死的,因为三江养着他们。这三江叫桃花江、梨花江、杏花江。这三条江实际是松花江的江岔子——松花江有的时候水瘦了,鱼见少,但三江里的水却没见干涸过。江里有水就必有鱼,那年的大雨一歇,三江水都满槽了,江里的鱼撒着欢跳上了岸。鱼再多也抵不住三桥镇周边的那些村人,几天的工夫,捞鱼的人就越来越多。

大芝子也去捞鱼,她拎着柳树条子编的篓子,跳到江里。大芝子的举动让江里江外那些捞鱼的人吓了一跳,因为大芝子跳江的时候穿着麻花被面子改成的裤衩子,上身穿着的是陈瞎子穿过的短褂子,套在她的身上就露出了大半块的奶子,三桥镇周边的村人都是有些文明的,因为三桥镇周边的七个村子出了四个秀才,三个举人,每个村子里都有私塾。在江边见到这一情景就都吓得跑到了下游。这就让大芝子捞鱼得了手,她一篓子一篓子地往岸上堆鱼,陈瞎子就坐在岸边看着鱼堆。

天傍黑的时候,大芝子在西桥头大车店(西桥头此时不是三桥镇的地界)雇了两辆大车。大芝子这天在江里捞到的鱼足足装满了两车。这些鱼大多是鲤子和草鱼,个大肥硕。两车鱼拉到了家里,没有钱给车夫付,大芝子就给人家两篓子鱼做酬劳,可鲜鱼放在家里不能干堆着,她就把家里的三个水缸腾出来,又东家西家地借水缸,总算把鱼装上了。这些鱼在水缸里存放的时间不宜太久,这也让大芝子犯了愁。这时陈瞎子想出办法来,他对大芝子说,江北码头有个鱼把头,咱们和他商量商量少要点银子卖给他。我跟这鱼把头很熟,他也姓陈,虽然不沾亲戚,但求他还是能说上话,于是陈瞎子就去了江北,很快他也找到了这个陈把头,陈把头笑着说,今年龙王爷疯了,把鱼都打发出来了,这几天至少也得有上百人到我这来卖鱼,我已经不能再收鱼了。

陈瞎子就犯了愁,这十几缸鱼我可咋整?陈把头是一个心地很善的人,也可怜这个瞎子,就给他出了一个主意。我不让你这些鱼白扔了,你把它晒干了,然后挖个窖把它存起来,至少能存上一年多。你用腌咸菜的水把鱼泡上,三天以后用线拴上,悬吊起来,风干它几个月。得到了这个招儿,陈瞎子回去以后就跟大芝子说了。大芝子又开始挨家挨户地讨要腌咸菜的水,几天以后,这些鱼就被悬到了绳子上。大芝子以前并没有干过这种活,悬吊着的鱼有些渐渐变味了。她不能眼见着鱼都烂了,就每天拼命地和陈瞎子一块儿吃鱼。大芝子很少做鱼,出嫁前在家里跟她娘学过炖菜。娘炖菜的时候喜欢往锅里扔大酱和辣椒,还有山上的杏树叶子、野芹菜根,那时候大芝子觉得天底下没有比娘的炖菜更好吃的东西了。

这天,她就照着娘做炖菜的法子炖了四条鲤子鱼,想不到她炖的这锅鱼远比娘炖的那些菜好吃多了,只是这炖菜里散发着一股轻微的臭味,大芝子就感叹着,要是不臭就好了。陈瞎子说,你可把这鱼吃瞎了,你做的这道菜这么入口开胃,就是因为有臭味。

炖菜飘出的腥臭味已落到了邻居家。

邻居家姓甄,是私塾先生甄九如二儿子家。他二儿子正在院里干杂活,闻到了臭味有些恶心,就放下手中的家什去了陈家,他原本是要训斥陈瞎子做的臭鱼,让邻居受罪。陈瞎子就一个劲儿地向甄二公子道歉,又连说,这是好菜,不信兄弟尝尝。甄家二公子有好奇心,就夹了两口臭鱼,咽下后说道,果然是好吃的东西。大芝子见甄家二公子如此夸她的炖臭鱼,就给他盛了一盆,让和家人一起尝尝。

翌日晌午,甄家二公子又来陈家对陈瞎子说,这么好吃的东西你们一家人独用,可惜,三桥镇是饭店酒馆连成片的地方,家家都有银子赚,你们躲在这茅草屋里受苦,咋没想到也去开个店,就叫大芝子臭鱼馆。大芝子兴奋地说道,大兄弟真是大智谋大智慧,不愧为私塾先生的公子,就照大兄弟的主意办了。

此后,大芝子开始在街上忙活,想购买处房子,她已经从娘家借了二十两银子。但三桥镇上的街面都是值钱的店铺,没有空隙可占,于是她就到东郊买了老宋家九分地,在那儿支起了三间草房。想不到来三桥镇的食客发现了臭鱼馆,觉得猎奇,就钻进去品尝,谁料到品尝的吃客从那茅草房里走出来都咂着嘴惊叹,天下难以吃到的奇香怪味。

大芝子每天主厨不见疲惫,她的臭鱼馆生意变得越来越好。她和陈瞎子想把臭鱼馆变大。但每年收入的几十两银子难以让臭鱼馆变大。谁知在他们的下一代却时来运转了,陈瞎子和大芝子中年得子,儿子很孝顺也很能干,他十六岁就跟娘学做臭鱼,做出的臭鱼竟然比他娘做得还好吃。也就在儿子十八岁的时候,臭鱼馆时来运转了。

这年江北驻了朝廷的绿营军,领兵都统倭勒氏带领一队清兵去了三桥镇,到了晌午时,他就在三桥镇的街上走来走去。打从绿营军驻扎江北以后,倭勒都统常到镇上溜达,竟然没有发现这臭鱼馆,这回恰巧路过,就走了进去,吃完炖臭鱼,他也说道,此佳肴不逊色满汉全席,在这小地方开店真是有些可惜了。倭勒都统爱兵如子,就想叫江北的绿营军吃一顿炖臭鱼。陈瞎子的儿子就去了。陈家囤仓的一窖臭鱼都装上了船运到了江北,陈瞎子的儿子从早忙到晚,绿营兵们都吃到了臭鱼,这也是绿营军到关东以后吃到的最有味道的一顿菜。吃过晚饭,都统就将陈瞎子的儿子叫到理事厅,开始和陈瞎子的儿子对话。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属相是啥?可是旗人?

贱民陈筏。我娘在江边捞鱼时把我生在了草筏子上,属小龙,听爹说,我们陈家也是旗人,是钮祜禄氏。

属相好,但名字太土,改叫陈龙吧。想把你留在绿营兵,因为你是旗人,把你留在绿营兵,给你个官位,镇守尉,三桥镇就归你管了。

谢都统恩德,陈家过去是农人,我爷爷当年把我们从直隶村落带到关东,落脚三桥镇,三代都是给人做工夫的,到了我父亲这辈才开上了饭馆。小时候,爹妈只顾店里的事,没怎么管我,所以我连私塾都没读过,大字只识得一个陈字,怎能做得了官?

说得也是,那你就在兵营给我们做大厨。此后,陈筏就到了江北做了兵营的大厨。后来江北的绿营兵换防,倭勒都统领兵去了黑水域。陈筏没去。他跟都统说,我爹是半瞎子,我娘也上了岁数,年老无人照应,我得尽孝心。倭勒都统就没把他带走,他又回到了三桥镇。倭勒都统临离开江北时给了陈筏许多银子,于是他就把他的茅草房推了,也盖了五间青砖鱼鳞瓦房子,也学着别的店家院子里竖起一旗杆,旗杆上的旗帜画着一条肥硕的鱼。院落门柱子上也吊起一块桦木牌匾,仍是甄先生的行草:大芝子臭鱼馆。只是门的两旁又多了柳木刻的楹联,上联是:臭鱼烂虾皆美味,下联是:有识之人品奇香。

若干年以后,大芝子臭鱼馆在三桥镇成了撼不动的店家,那些年最有名的陈瘸子饺子馆、九嫂八褶包子、老呔熏肉卷饼、老三活鱼馆、俊生驴马烂、冯家九大碗、老幺火鸡店……生意虽然也很兴旺,却远不及臭鱼馆更兴旺。

一个袭承百余年的老店家,是品牌也不是品牌。现代人喜欢给那些刚刚出名的店家叫品牌,而真正的老字号并不是什么品牌,品牌不能把老店家的精髓概括进去。这是现代人的悲哀。大芝子臭鱼馆在民国的时候曾经迁到了都市哈尔滨,但那时候的哈尔滨有许多移民和国外的逃亡者,他们都有自己固定的饮食文化,所以大芝子臭鱼馆在哈尔滨虽然每天也能吃客不断,但人们渐渐忘记掉了源于何年何月。臭豆腐的鼻祖王致和能让臭豆腐誉满天下,但许多吃豆腐的人不一定都记住王致和,王致和不可能在意这些,这才是一个美食家的最高境界。后人也想把大芝子臭鱼写入中国食典,但那些并不严肃的写手们,对于大芝子身世的寻源五花八门,一本公开发行的书上写着,大芝子的父亲为朝廷的御厨,大芝子袭承父业,也曾在朝廷给皇帝做过厨子,因朝廷政变,她随家人逃到了关东,此后,炖臭鱼这道从朝廷传出来的美味就落户到三桥镇

省城一位姓白的作家写过一篇报告文学叫《臭鱼万里香》,对大芝子的身世介绍得更离谱,说大芝子原来是山上的女匪。山上的匪们内讧,她逃出深山老林,到江岸码头给艄公做了干闺女,整天给干爹做鱼。干爹死后,他就到三桥镇开了臭鱼馆。大芝子又是一位抗日英雄,她做的炖臭鱼吸引了日本关东军的一位大佐,大佐就让他到关东军的军营去做饭,结果她在炖臭鱼上做了手脚,药死了二十多个日本兵,后来大芝子壮烈牺牲,牺牲时六十八岁。

大芝子的后人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报纸杂志介绍祖奶奶大芝子,无比气愤。大芝子臭鱼馆的后代传人陈万化出来澄清事实,他到了电视台讲述大芝子臭鱼馆的历史渊源,这才为祖奶奶大芝子洗清了那些乌七八糟的所谓传奇。后来大芝子后人又从哈尔滨迁回三桥镇,又在三桥镇盖上了五间青砖瓦房,照着老祖宗臭鱼馆的原貌,重新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