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想要不被民众怒骂,想要不受人道主义的诘难,就要想方设法把人从这伙强盗手里拯救出来。可营救需要钱,需要给他们钱,而这些钱会变成更精良的装备和更恐怖的力量,再去对抗善意的人们。
于是,是救人,还是救己,是与虎谋皮,还是从源头切断。
换作你,怎么选择?
马希尔说:“还觉得会有人来赎你吗?”
苏童向外看了看那轮明月,说:“现在不想那个了。”
“那现在想点什么?”
“想到了我们中国人的一句话。”
马希尔问:“什么?”
苏童说:“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家。”
马希尔咕哝:“你们中国人怎么成天想着死?”
第二天一早传来消息,一亿赎金的要求被接受了。苏童的身价再次进阶,这回可不是金山了,是黑金,源源不断的黑金。
筹码一大,苏童被看得更死,房子里又进来一个人。屋外只怕还有扛着枪二十四小时轮岗看守的哨兵。
苏童因为生病,蔫蔫地靠在一边墙上张嘴呼气。脑子里画面挺多,有一搭没一搭地从顾川想到赎金,生存还是死亡,再无聊地算计着三个人打会儿斗地主,说不定是个交流感情的好机会。
理智清醒的时候,她就想这几天的事,断断续续琢磨了一早上,大概能想出他们为什么要进驻到这镇子上——无外乎就是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万一政府军打来,因为顾及周围民众,不敢使用杀伤性大的武器。
屋子里静,外头吆喝的声音又起。
那新来的看着比马希尔还年轻,但已经是被委以重任的一员干将,背在身上的枪杆子比他自己的胳膊还粗。
他在这屋子里坐得太久,闷得很,于是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准备出去透透气,临走,还又折返过来给苏童五花大绑,外加在嘴里塞上布团。
苏童泪眼涟涟地看着他背着的那杆枪,没敢挣扎。
那人一出去,马希尔立马就坐过来,问苏童:“你不喊吧。”
苏童摇摇头。
马希尔将那团布从她嘴里拿出来,又给她解绳子,说:“你就是喊了我也不怕,细胳膊细腿的,我一把把你撂下去,你连气都喘不上来。”
苏童捂着脸直咳嗽,眼泪就和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直不停歇地淌下来。半晌,恢复起情绪,她说:“我不笨,我知道你们人多,我不跑,就是能过得了你这关,刚出去就又被逮到了。”
马希尔说:“你很聪明。”
苏童继续道:“就算是连你们都摆脱了,还有这一镇子的人等着我,我人生地不熟的,上哪儿都是碰钉子,还不如坐这儿歇一歇。”苏童的声音越说越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到最后几乎成了喃喃的呓语。
马希尔还是静静地听着,也靠着墙,和她隔着一段距离,面对面。
苏童忽然眼睛一眨,看着他,说:“你认识一个地方吗?离你们首都不远,但只怕也有几小时车程,小得连地图上都不标注。”
马希尔说:“你讲讲看。”
苏童皱着眉,眼神失焦,像是陷入一重回忆,说:“我不知道它的阿拉伯语是什么,但在我们那他们把它喊作尼斯,听起来很像法国的一座城市。”
马希尔忽地挺直了腰杆,一脸惊讶地看向苏童,问:“你从哪儿听到这名字的?”
苏童还想问他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反应,那带枪的少年已经推门进来,立时午间干燥的大风伴随着细沙自屋的这头刮向另一头。
苏童一头黑发被刮得冲到脸上,自门的缝隙里看到外头飞扬的尘土,奔跑的人群,一群穿黑袍的人绕着圈,手里拽一根长长的绳子,另一头像是系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马希尔问:“什么事?好热闹。”
少年脸上仅露的一双眼都笑得眯起来,说:“他们在玩。”
“玩什么?”
“人。”
过几秒,他补充:“死人,想跑,刚被宰了。”
马希尔和苏童都是一怔。
而更恐怖的事情还在后头,苏童歪着头,终于自那狭窄的门缝里看到绳子后系着的人,穿宽松却短小的衣服,黑短发,瘦削的脸——她几乎是立刻就跳起来,因为血液不畅而一阵眼黑,踉跄几步,仍旧向着那光跑,挤到门前,看清了,眼泪已经流了一脸,大喊:“拉比阿!”
带枪的少年大骂:“她怎么跑出来了!”
马希尔也跑来抓住她,一人搂着她腰,一人扛着她腿,将她从门口搬进来。苏童一只手无望地抓了抓,像是要挽住一捧沙。
她被拉跑的一瞬间看到的最后的画面是拉比阿正对着她:绳子系在他胳膊下,因为拉动向上滑了一点,他的双手被迫抬起,僵硬地张着,像是渴求一个拥抱。
苏童如行尸走肉般地被拖回屋子里,少年给了她几巴掌,打得她耳边嗡嗡响,抖着眼皮子闭上眼。
有过一次失误,苏童再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又被绑了起来。这次连马希尔都不可怜她,低着头,一双眼睛鹰似的盯着她。
他脸上有几处青紫,嘴角肿着,是被人打过的痕迹。
苏童木木地望了会儿,说:“真对不起,马希尔,我不是有意要跑的,事实上,我没想要跑,我只是……”
马希尔说:“你认识那孩子?”
苏童点点头,眼睛又开始痛:“我认识,他叫拉比阿,是一个很可怜的孩子。他在我工作的地方卖土豆,生意很不好,但他一直没放弃。他没有父亲,只有一个行动不便的母亲,现在他死了,他母亲也活不长了。”
马希尔起初没说话,许久,说:“我们这儿这样的孩子很多。”
苏童仰着脸:“你们为什么要绑来他?他是你们的同胞,你们绑我们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绑来他?”
马希尔将坐在屁股下头的那丛草拨过来,又拨过去,最后索性闷闷不乐地抽出来一根,一节节地拔短。
马希尔说:“总有用的。”
苏童不依不饶:“什么用?”
马希尔又不说话。
苏童加重了语气,说:“那是人啊,生下来是为了生活的,你们把他们当成东西,从那里绑到这里,现在他都已经死了,还有用吗?”
马希尔突然火了,站起来,说:“你管的闲事太多了,先想想你自己。”
苏童一阵冷笑:“连我一个外国人都知道管你们这儿的闲事,你们却连自己的同胞都不在乎。”
马希尔气得很,一张脸更黑,月色下,眼睛都冒着火光:“你先等你的同胞来救了你再说吧!”可这话更怄人,她的同胞是要来,一亿的天价他们都愿意出,还伙同了政府军,要将他们一举剿灭。说不定还有其他雇佣的势力,正从他们不知道的方向渗透而来。
马希尔心堵,在这房里转过来转过去,月色下的影子影影绰绰,可走着走着便冷静下来,又走过去,坐到苏童身边。他低下头,说:“我来也是想挣点钱,我想好好地活下去。”
苏童神色一闪:“活下去?”
马希尔说:“对,我也有父母亲,有一个愿意跟着我的姑娘,他们就住在这附近。我们没有钱,大家吃不上饭,快饿死了,我出来,挣点钱。”
苏童说:“挣了钱以后呢,回去?等你没钱了,又要回来做这一行?”
马希尔说:“你见过我们这儿的沙子吗?”
“什么?”
“我们这儿的沙子很粗,你抓起来,仔细地看一看,其实里头很多是死去的珊瑚,还没被完全风化,你一脚踩上去,硌得脚底板都疼。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苏童一时没反应过来,摇摇头。
马希尔说:“我们这儿原来是海,几经轮转,海水退去了,成了陆地,却留下了一地的珊瑚。”
苏童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懂了,问:“你是不是想挣钱给自己买一张船票,你要横过海峡,你想背井离乡,去对岸的国家?”
马希尔点点头。
苏童感慨:“可你挣的是不义之财,是带着别人的血甚至是命的钱,你去了另一个国家,哪怕涅槃重生洗尽铅华,但能寻到内心的宁静吗?”
马希尔咬牙:“你闭嘴。”
苏童大抵能懂这种人濒临绝境却不畏危险,渴求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心理。
人不到最后一刻,往往不知道自己的求生欲有多强,即便是心里知道不应该,又有千万重道德约束住自己,要你死,你还是想蹦跶两下,能多熬一天是一天。
苏童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和一个绑架分子达成共识,感同身受,一切的束缚和诘问都奈何不了她,她只知道这一刻的自己是既痛恨又同情这个人的。
而自这份扭曲的同情里,她心里忽然一动,说:“马希尔,你想不想既不沾染别人的血,又能挣到船票的钱?”
马希尔看向她的眼睛忽地一亮。
苏童左顾右盼,和一切防备着不愿被发现异样的人一样,哪怕屋里只有两个人,仍旧很谨慎地压低声音,说:“你带我走,我给你钱,不仅仅是船票,我还可以给你一份钱留作以后的生活用。”
马希尔起初很激动,听着听着却一再摇头,说:“不行,不行。”
苏童说:“行的,一定行的,我们可以一起离开这儿。你知道赎我的那个人吗?他很有本事,也有许多办法,你只要联系到他,他会将一切都做好。”
马希尔还是摇头,说:“他们会杀了我,你下午没看到吗,他们会杀人,他们连孩子都不放过!”
苏童还要说话,他忽然就很严厉地做出个中止的手势。苏童心里急得火烧火燎,可知道这种事不能急于求成,非要当事人自己想清楚了才行,就压抑着怦怦跳动的心,忍住满腔的话。
马希尔又开始在房里踱步,半晌,他忽然来问:“你想不想去看看下午的那个孩子?他就被放在隔壁。”
夜已深,外头只有零星守卫的人,脚步声拖沓又沉重,一听就是站着打盹了。四处也没有灯。马希尔怕苏童会跑,仍旧绑着她的手,但把她腿上的绳子松了松,留出勉强能走的活动空间,教她只能小碎步地前进。
隔壁房里也黑着,几乎不算是一间屋子,塌了半边,月光毫无遮拦地照进来。
拉比阿的一张脸,灰白灰白,血迹已经被擦干净,月色之下,居然让人产生一种他只是睡着了的错觉。
只是房间里的气味骗不了人,越走近,那股腐臭的气味就越重。苏童不时地反胃,还是控制不了一路前行的脚,直到站到他跟前。
他两只手垂在身边,手上满是血和泥土的混合物,男孩是如此的纤瘦又弱小,此刻腹部却微微隆起,将衣服撑了起来。
苏童说:“他们对他做了什么?”
马希尔说:“你听过人体炸弹吗?”
苏童脑子又轰隆隆地叫起来:“藏在他肚子里了吗?”
马希尔声音低落:“腹腔被掏空了,好塞进土制炸弹。”
“马希尔,你们这儿人人都信仰真主安拉是吗?”
“是,安拉创造了宇宙万物并且养育全世界。”
“他那么厉害,为什么没有来救拉比阿?”
苏童觉得自己在这地方,一秒都待不下去了。
他们再次回到隔壁,苏童双手环住膝盖,抱紧自己,努力想将脑中的那幅画面赶跑。
马希尔忽然问:“你是怎么知道尼斯的?”
苏童说:“那是很久之前的一段故事了。”
真是很久之前的一段故事,加上新过去的这一年,不多不少,已经整整走过去了十三年。
十三年前,她还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刚学外语没多久,背着她那十斤重的大书包,一边走一边背ABC。
她爸爸放了短假,每天接送她。他白天在家做饭打扫,到了傍晚放学时分,总是骑辆自行车早早地在校门外等她。
她像个快乐的小乌龟,脑袋埋在书包下,坐在自行车的大杠上。每过一个小坑,他爸爸便用阿语,声音高昂地说:“小心屁股咯!”
这一日下午却不一般,爸爸坐着辆大众桑塔纳而来,等她的时候倚在车门外,瞧见脑袋一点一点的苏童,挥挥手,说:“童童!”
爸爸帮她卸下书包,让她坐到后排座位,她一脸天真地问:“爸爸,你为什么坐上这车子了?”
爸爸没打算要立刻回答,前头开车的司机嘴快得很,说:“童童,你爸爸他啊,又要出差了。”
晚上爸爸带她去吃了一顿肯德基,点的儿童套餐里送了一个陀螺,上头有只身子老长的汤姆猫,一转起来,汤姆追着尾巴跑。
苏童吃不了两口就喊饱,一个人在桌下玩陀螺。爸爸喊她她没应,直到妈妈推门进来,带着一身寒气将她抱起来。
分别的时间来得这样早,她往妈妈肩头一趴,就开始流眼泪。爸爸绕过来看她,按着她左右乱动的小脑袋,说:“童童,爸爸这次答应你,一定能早点回来。”
苏童满脸泪,抽抽搭搭地问:“有多早?”
爸爸皱了皱眉,说:“很早。”
“你能答应爸爸好好念书吗?”
“我念书很好。”
“还有阿语呢?”
“我天天都在念。”
“会发弹音了吗?”
爸爸揉开她的刘海,擦干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说:“下次回来,你念给爸爸听。”他温柔地笑,一扬眉,一举手,发出一连串又响又漂亮的弹音,拖得又长,调子又高,像街口挥着扇子卖羊肉串的外地人。
苏童破涕而笑,拿手去捂爸爸的嘴,他哈哈笑着来捉,送到嘴边亲了又亲。
回到现实,马希尔问:“你爸爸也是个记者?”
苏童摇头,说:“不,他是个阿语翻译,阿语比我说得好多了,人又聪明耐劳。那时候国内兴起英语潮,能说好英语已然不易,更别提到今天都很冷门的阿语了。因为这个,爸爸是个香饽饽,但工作也有局限,跟着国内的工程队来你们这儿合作搞基建,经常一出差就是大半年。小时候我忘性大,刚刚与他熟悉,他就走了,等他回来了又感觉陌生得很,说什么也不肯叫爸爸。”
马希尔说:“孩子都这样。”
苏童说:“就是那一次,他出来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他们在这儿的工程队遇袭,好几个人都送了命。”
马希尔说:“你爸爸难道也……”
苏童说:“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只勉强找到几个不完整的尸体,剩下的就都报成了失踪,可能是被掳走了,可能是自己逃跑失散了,可能是那炸弹太厉害,把人炸得一点不剩了……可能性有那么多,但我爸爸是真的没了。”
自那之后,再也没有过消息,再也没回来过。就像大海中蒸腾出的千万水汽中的一小点,摆脱这束缚之后,便谁也不知飘向了哪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