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一会儿,顾川额上就已经满是汗水,他一下一下数着自己的心跳,等时间过去,等大家镇定,这才将何正义推上车子,自己也跟着上了车。
出了边境没多远,领事馆找的地导的车子停在路边等他们,地导带路,将他们顺利领进城区,安排了宾馆给他们住下。
大家都往楼里搬运自己的东西,苏童扭着脖子姗姗下来,顾川看到了问怎么回事,苏童埋怨地望了他一眼,嘴硬:“没事儿。”
顾川想了想,问:“是不是刚刚我按你的时候太用力了?”
他想伸手帮忙揉一下,被苏童很灵活地避开了,说:“真没事儿。”
顾川拧着眉准备将她抓回来,何正义站在台阶上喊他:“老顾!”
顾川一个走神,苏童立马如滑出手掌的泥鳅般逃了,顾川只有追着她身影看过去,咬着牙。
何正义冲顾川走过来。
顾川问:“怎么了?”
何正义说:“刚刚的事,谢了。”
顾川不以为意:“说什么呢。”
何正义掏了打火机伸到顾川面前,顾川叼着烟,低头下去就着他手里的火点燃了。何正义这时候说:“老顾,还记不记得咱们头一次出来,也差不多就是这片区域吧。你那时候刚出大学校园不久,我也算是个愣头青,还不知道怎么找新闻呢,听到哪儿打架放火了就火急火燎地跑过去,往往刚一赶到,冲突就结束了。”
顾川吐出口烟,笑笑:“你老了,开始想着回忆过去了。”
何正义说:“可不是嘛,最近老是想到以前。脑子里好像打开了一本书,过去发生的都一点点写在书页里,翻过来翻过去,发现最忘不了的还是十二年前的那一次。那之前咱们历练过几年,有了经验,彼此又有默契。XX国XX市刚开始有骚乱的时候,大家都往爆发冲突的地方赶,唯独你要往市政厅跑,我扛着摄像机一路跟着,果然就被你遇到了赶着善后的高级官员,你举着话筒上去采访的时候,我拿摄像机把你们拍进来。传出画面以后,大家议论纷纷,国外媒体感叹,世界的热点地区终于有了中国记者的身影。”
顾川问:“你到底想说点什么呢?”
何正义长舒口气,说:“老顾,我们搞摄像的,自己端着镜头,东拍西拍谁都可以入镜,唯独只有自己不行。这世上谁不虚荣啊,谁不想出风头啊,能一直让我坚持搞这行的动力还不就在于那份成就感。大家看到新闻,只要感慨中国人也能捕捉到这世界的独特一面,中国人也能深入敏感地区的第一线了,无论出镜的那个人是谁,我都觉得特别欣慰。”
何正义说:“老顾,你能不能给我个实话,社长是怎么和你说的,撤退这事儿究竟是社里下的决定,还是怎么着?”
顾川反问:“不都一样吗?”
何正义追问到底:“究竟是怎么样?”
顾川将烟抽了,扔到地上,拿脚踏了踏,说:“听简梧说什么了吗?就她说的那样,社里没有什么具体态度,但上头有压力加下来,走是无奈之举。”
何正义连连点头:“我就知道,大家都是做新闻出身的,成天想的也都是做好新闻,没那么多弯弯绕,其实社长、总编包括下面的人,都是和咱们想的一样。”
顾川不由得细细打量何正义,说:“正义,你说话我怎么越来越不懂了,社长他们想的是什么,咱们想的是什么?我怎么觉得你有点戴晓吾附身了。”
何正义倒不言语了,从车上拿行李,说:“老顾,过来给我搭把手!”
顾川觉得何正义有点反常,但是在哪个节点上不同以往,他又有些说不出来。顾川把注意力多匀了一些在他身上,而他并无任何异样,始终一如往常的样子,合群但不多话。
直到第二天一早,大家一道吃早饭的时候才发现了不对劲儿,这么多天以来同行的五个人只剩了四个。戴晓吾将厕所、阳台、床下翻找了两遍,这才冒着汗过来宣布:“何哥不见了,联络不上,行李也拿走了。”
哈迪紧跟着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
顾川两手揉着太阳穴,向苏童确定:“他说的什么?”他心不在焉,只听到“不见”这个词。苏童抖着嘴皮子,急得眼圈都红了:“哈迪说,装咱们行李的那辆小面包车不见了。”
队里最老成持重的何正义跑了!气氛不佳,大家心里都压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尽管还不是很确定,但种种迹象都往这推测上无限靠拢。大家都没什么心思吃早饭,几个人跟着顾川挤上电梯,往何正义他们住的房间去找线索。
何正义没晨练的习惯,但不代表他不想在这地方逛逛,记者该时刻具有敏锐的洞察力,他带着摄像机外出找线索也是极有可能的。
顾川一直带着这样的想法进到他房间。房间不大,一眼就能望个透彻,戴晓吾的行李搁得靠里,临过道的这床是何正义睡的,被子有用过的痕迹,床头柜上搁着没喝完的半杯水。
可不就是走了的样子吗,大家都沉默着没吱声。尤其是昨天给大家留下过深刻印象的戴晓吾,正缩手缩脚地往一边窗帘里扎,巴不得世界能忘记他。
顾川怎么可能放得过他?锐利的眼神一下锁定戴晓吾,问:“你们一个屋,你就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戴晓吾拼了命地摇头:“顾队,你也清楚的,昨天我一个人开了十二小时的车,回来的时候直接累瘫了,吃过午饭就开始睡,别说是动静了,楼塌了我都不一定能知道。”
简梧没忍住笑起来,顾川用余光瞥她一眼,对戴晓吾说:“你严肃一点,这不是件小事,出了什么事,咱们大家都脱不了干系。”
戴晓吾弱弱地说:“我也知道啊,何哥太贼了,居然把枕头塞在被子里,这房间灯光弱,乍一看还挺像有人躺在里面的。早上起来的时候,喊了几声没理我,我猜他昨天太累了估计起不来,就没多想。刚刚回来才发现这里头的玄机。”
简梧在旁直哼哼:“谁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假的?昨天就你上蹿下跳地要留下,说不定是和何正义串通好的,他走你装作不知道,然后你再找机会跟过去。我说,咱们可得把另一辆车看好了。”
戴晓吾喊冤:“简记者你别害我啊,我要是想走早就跟着他一道去了,何必要留在这儿受你们质问。顾队说得没错,我在队里,受他指挥,应该听他的话,独木不成林,就是当时留下了,又能怎么样?至于何哥的事我是真不清楚,你们要还不信我,那就算了。”
简梧撇嘴:“这就开始推卸责任了,说得倒是挺好听的,但这世上赌誓发愿来撇清责任的可多着了,你不必玩这一招拿我们当傻子耍。”
横竖都是她有理,戴晓吾急得差点撞墙:“顾队,顾队,你来评评理。”
顾川已经在房里搜寻开来,头也不回地说:“现在不是问责的时候,你们有精力就帮着找找他留下什么东西没,不然就都给我滚回房间去。”
被子被一掀,枕头被碰得落去地上,露出白色床单上的几张纸。苏童跪到床上,一把拾起来,说:“这是不是何摄影留下来的?”
顾川已经看到了,一步跨到她身后,抓着她手展开来看。
两眼左右扫动,一张看完,又抓着她手抽出下一张。顾川脸色彻底变了,坐到房间一角的椅子上,扶着额头思考。
顾川一离开,戴晓吾和简梧都凑过去。可不就是何正义留下的。信写得简单,无外乎就是向大家诚恳道歉,承认自己单独行动的过失,但也告诉各位他心意已决,对自己的行为并不后悔。
后头附了一份免责书,澄清这件事纯属个人行为,与顾川和其他队员都没有关系。并立下了生死约定,如果四十八小时后没有消息,就请直接向社里上报他的失踪。
信的末尾是他单独给顾川写的话,“老顾”的称谓之下,仅仅只是短小的一行字:我做了领导想让我们做但不好说出来、广大电视观众希望我们做的事情。
他说得心安理得,说得理所应当,他对顾川没有歉意。
苏童将信折好了又递还给顾川,顾川将之塞进口袋里,再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有了主意,他喊来戴晓吾,说:“你去问问使馆那边的人,什么时候安排我们回去。”
戴晓吾赶忙跑到床边,说:“行,我这就问,他们给过我号码,让我随时打给他们。”
简梧说:“你有什么想法?”
顾川说:“想法是有,但不是什么好想法,就看你们肯不肯配合我了。”
简梧皱着眉头看他,仿佛能预见他接下来的话一样,说:“顾川,你可要保持冷静。”
顾川淡淡一笑,说:“先听听看戴晓吾那边的情况。”
戴晓吾正通着话,手里拿支铅笔,边嗯嗯嗯一路点着头地记录些东西。
电话一挂,戴晓吾抬起头来,说:“顾队,使馆那边的人说,最近这边的形势也不容乐观,他们要处理的事情挺多。等忙过这几天,会有工作人员过来接我们,到时候看去哪个城市坐哪趟飞机。”
“大约还要多少天?”
“四五天吧,最多不超过一周。”
顾川像是自言自语:“四五天是吧,四五天的话……”
所有人都等着他的下一句话,他说:“这事先不告诉社里,我一会儿就开车去追正义,我尽量在这几天内赶回来。简梧年纪最大,阅历也最多,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请她代替我的位置,你们两个小的都要听她的指挥。”
简梧又好气又好笑:“顾川,你在和我开玩笑吧?”
顾川眼神发凉:“现在还有开玩笑的时间?”
他往自己房间走,所有人都跟在后面追出去。
简梧排头一个,一手叉着腰,满脸不乐意的样子:“顾川,我说过了,保持冷静,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别跟着做傻事好吗?”
顾川不分辩,只说:“要交代的我都交代过了,你自己好好把握吧。”随即将行李箱拖出来,一把扯开了上头的拉链,取出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塞进自己的背包里。
简梧鼓着腮帮子,牙关都咬得发酸,试图去抢他的包,说:“怎么着,顾川,你还准备打持久战了是不是?”
顾川:“我是预防万一。”
“什么预防万一啊,我就是不许你去!”简梧抓着他包的底边,奋力一甩,刚刚装进去的衣服带着硬币、钢笔落了一地。
戴晓吾和苏童都在一边站着,轮不上说话。
顾川视线一瞥,不管简梧,先将这两个推出门外。苏童尽管不吱声,眼里的光笔直又不甘地直刺上他。关门的那一瞬,她将手卡在门缘,拧着眉地反抗,顾川心里叹了一声,掰开她手之前用力握了一握,眼中隐忍。
苏童的脸终于消失在关起的门外。一回身,顾川见简梧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他将地上的东西一个个捡起来,堆到床边,去扯被她紧抓住的包时,一字一顿地说:“简梧,我得去。”
这儿距离祖国十万八千里,横跨两个动荡不安的国家,他们五个就是一个坚不可摧的集体,没有人来帮他们,他们要自己帮自己。缺了哪一个,无论在哪儿,有多困难,也都要不遗余力地找回来。
简梧说:“我们再去催一催使馆的人。”
顾川说:“来不及的,早走一秒就早一秒追上。”
简梧喊道:“总要有人陪着你啊!”
顾川说:“有哈迪,还有同来的另一个驾驶员阿勒夫,他们都是经验老道的好向导,我跟他们在一起会很安全。”
简梧眼睛一闪,坐到床边,手上的力气渐渐松了,包被他抽了过去。
顾川说:“他们俩我就交给你了,一切都等我的消息,如果我赶得及回来,这事儿就让它过去,回到国内谁也不要多提。如果我赶不及回来……”
简梧目不转睛地盯向他,顾川说:“如果我赶不及回来,你就领着戴晓吾和苏童跟着使馆的人先走,帮我们报失踪吧。”
简梧脑子里被搅得生疼,一双手将头发抓得凌乱,顺着前额滑到脸上,捂着鼻子眼睛歇了好一会儿。
顾川这个人平日里像一罐子温吞水,能开玩笑,说再过分点的话也不放在心上,工作起来就渐渐沸腾,你稍一越界,就被溅出的水点子给灼到。简梧知道他的决定根本无法撼动,说再多除了白费口舌外就只是惹他讨厌,索性再也不言语,两手一撑站起来,径直往门外走。
顾川将东西理好,去给哈迪打电话,吩咐他将车里的油加满,在想还是不是有其他东西要准备的时候,门被敲响。顾川几乎立刻猜到来人,将电话挂了,准备走去开的时候,来人已经推开了房门。
苏童背着她一直随身带的背包从门后挪进来,脸上是因为着急而聚起的一团红晕,粉扑扑的,像三月开的桃花。
顾川皱着眉问她要干吗。苏童拿脚将门踢上,两个大拇指卡在背带里,一眨不眨地看向他:“我跟你一起去,路上多一个人好照应。”
顾川将床头柜上的东西理整齐,又将刚刚简梧坐过的地方铺平了,向外走的时候苏童故意撑开手挡到他面前。
往左去,她也往左,往右去,她亦往右,顾川按着她肩膀将她拨开了,从摆着食物的桌上拿了几瓶矿泉水。他往回走的时候,苏童终于没沉得住气,扯着他袖口,说:“顾川,你说句话啊。”
顾川将矿泉水插进背包两侧的网兜里,说:“早饭吃饱了吗?”
苏童一怔,眨巴眨巴眼睛,有点跟不上他思路:“还……还行吧,五分饱,刚刚没怎么顾得上吃。但我包里有饼干,路上要是饿了,就吃点饼干。”
顾川说:“那么麻烦干吗,餐厅还没关门,你再去吃一点,吃过了和他们出门走一走,转累了就回来睡觉。”
苏童拧着眉头,说:“你是不是又想玩什么‘睡醒了就能见到我’的把戏?”
顾川淡淡笑道:“这算是什么把戏啊,是教你好好休息。”
苏童这才意识到这男人把她刚刚说的那几句话全给忽略了,四下一看,去拿他的包,往肩上一甩,说:“咱们走。”
还没迈出一步呢,顾川两手一伸,捞上她的腰眼,手一收,她整个人往后一连退了几步,连包带人摔到他怀里。
隔着一个包,他将她搂在怀里。对面的镜子里,他垂着头细细看她的侧脸,脸上的表情平静而柔和。苏童忍不住心跳一滞。
顾川说:“你在这儿等我,我把他找回来,我们一起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