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苏童被密集的枪炮声吵醒,临床维持着昨晚的样子,詹妮一夜未归。她动作很快地穿衣服,爬起来,站去窗边将窗帘掀开一个角。隔着一个街区的距离,已是浓烟滚滚,穿着制服的军人坐在车上荷枪实弹。更远处,屋顶被削去一排,到处是断壁残垣。
局势恶化得比想象中要快。
苏童连忙洗漱,收拾完自己就往顾川那一层跑,没直接去他房间,看到戴晓吾和何正义的房门开着,就敲门走了进去。
戴晓吾见到苏童,好奇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苏童实话实说:“外面实在太乱了,我心里挺慌的。”
何正义刮过胡子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拿块毛巾敷着下巴,见到她,客套地寒暄:“昨晚休息得还好吗?”
苏童和他打招呼,说:“休息得……呃,挺好的。”
戴晓吾插嘴道:“你心真大,刚刚才说外头乱,又是炮声又是枪声的,能睡得好?反正我一宿没怎么闭眼,我听隔壁顾队也够呛,大晚上睡不着出去了,老晚才回来,早上又开门走了,也不知道上哪儿去遛了。”
话音刚落,顾川恰好走进来,问:“背后说我什么呢,我去哪儿遛了?”他还是昨晚的那几件衣服,被烟熏得底色发灰的白衬衫,打领带,羊绒衫外头加了个皮夹克。就这么在外面转了圈回来,带着一身冰冷的湿气,头发上还凝着水珠。
戴晓吾立马蔫了,给他让位置,说:“顾队,来,坐这儿暖暖。”
顾川瞥到房里站在一边的苏童,问:“昨晚睡得还好吗?”
苏童回望他一眼,没吱声,戴晓吾帮忙回答了:“刚刚才问过这问题,小苏说她睡得挺好的。”
顾川点头:“那就好。”
“顾队,你呢,睡得怎么样?”
苏童心里不想理会,耳朵自己竖得直直的。
顾川说:“我也挺好的。”
“哦,看来你们都是久经沙场的,我看何哥也睡得挺不错,合着就我一个睡得不太好。”戴晓吾仔细盯了会儿顾川,“不对啊,顾队,我看你黑眼圈挺重,人也比昨天看起来憔悴。”
戴晓吾又去打量苏童:“小苏也是啊,脸色怎么这么差?下巴上冒痘了都,你就承认被吓得睡不着呗,大家伙又不会笑话你。”
顾川凉凉地笑:“你观察能力挺不错的嘛。”
戴晓吾还以为是夸奖,乐得直挑唇角:“就只有咱们何哥最神清气爽。”
何正义通达人情,只消旁人一个表情就知进退,本不想掺和进来,无奈戴晓吾那人是真傻,这房间里涌动的尴尬气味都快把房顶掀了,他居然还能乐呵呵地和人说话。
他将人分开,说:“小苏,你去喊简梧吧,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几个一道去吃早饭,过会儿说不定还有新闻要上。”
苏童答应着往外走,还没走出门,顾川手机响了。
他声音很沉,说:“社长……”
苏童已经走出去,在简梧的房门外敲了敲。
早饭比前几日更差,今天只有三个又小又黑的面包,以及一杯凉水。
戴晓吾很不满意,说:“早知道给你们煮方便面了,就这玩意儿,居然要三十美金,他们这是明抢。”
何正义问:“什么时候这么抠门起来了?”
戴晓吾说:“不是抠门,我问过了,这儿的公务员,一个月的工资才不过是二十美金,人能吃得起这么贵的早饭吗?再怎么区别待遇,也不该哄抬物价到这地步,他们明显是宰我们这些外来人。”
何正义一点也不惊讶,说:“不然呢?你有本事找个吃的又好又便宜的地方给我们住?”
戴晓吾被噎住了,说:“我也想啊,可这儿是政府定点的呀。”
何正义咬了口那看起来就惊悚的面包:“还不是嘛,你找不着合适的下家,又没地方肯给我们住,不宰你宰谁。慢慢忍吧小伙子,等回去了,有你吃香的喝辣的的时候。”
戴晓吾直叹气:“我也就是说说,家里当然好了,我现在成天就想着我妈给我做的饺子过呢。”
一直在旁听着没插话的顾川这时候说:“不用光想了,马上就能吃到了。”
大家都朝他望过去,有人倒吸口冷气。
隐隐都有些明白,就等着他解开谜题。
顾川果然说:“刚刚是社长的电话,要我们立刻回国。”
大家面面相觑。
戴晓吾很是沮丧:“顾队,我刚刚那就是随便说说的,饺子什么时候不能吃啊,只要不埋进土里,往后几十年都能吃得上。但咱们这出来一次不容易,之前陶队出事已经够曲折了,你可千万别吓我啊!”
何正义将手里的面包放进碟里,按上桌子,很焦急地问:“老顾,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顾川说:“你们自己也看到了,市里现在的情况很糟,而且局势恶化得非常快。社里已经接到消息,两派武装很快就会发生正面冲突,各种势力斗争下,这儿会有很长时间的硬仗要打。”
戴晓吾很不服气,抓着杯子想喝水,又咽不下似的搁下来,说:“这才刚来几天啊就走,前几天咱们发到国内的消息都播了,我看国内的反响挺大的,大家都感慨咱们的记者又一次跑到阵地的最前沿了。现在一有点风吹草动,又要撤退了,这不是打击人的积极性吗……你们,你们怎么不说话啊?”
简梧两手抱在胸前,倚在座位上,说:“有什么好说的,说破了嘴皮子又怎么样,能轮得到咱们议论吗?社里或许能松动,但我告诉你,这事儿绝不单是社里的意思,上面各方给着压力呢,轻易改变不了。”她翻个白眼小声嘀咕,“回就回去,才好呢,早就不想待这鬼地方了,打来起我就不愿意。”
没等来盟友,反来个唱反调的,戴晓吾急得直拍桌子:“何哥,何哥,你说几句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咱们要是执意不走,谁也没法子将我们拉走是不是?我知道上面有压力,不就是怕咱们出事,他们位子坐不安稳吗?可只要咱们小心谨慎,最后能全身而退,不就好了?”
何正义长长吐出口气,尽管心里有一万个赞同,却始终没有回应。
他是真真切切经历过这事的,当年他们也是抱着和戴晓吾一样的想法。一方面出于对简桐团队深入腹地的不服气,一方面仗着自己经验丰富,以为一定可以胜利凯旋,于是编造各种理由争取时间,折回战区。
只是现实永远比想象中来得残酷得多,那一次的铤而走险损失重大,以至于社里再肯派人员出来已足足过去了十二年,而吃一堑长一智,今时今日对他们的限制只会更大。
何正义看向顾川,隐约带着一点期待:“老顾,你是怎么回答的?”
顾川正从裤兜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根点上,说:“能怎么回答?当然是同意了,一会儿就走,车我都让哈迪准备好了。”
戴晓吾这时颇有几分孤军作战的凄凉,冷笑道:“同意,你当然会是同意了,你和简记者一样,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来。而且临阵脱逃这种事,你十二年前就做过了。”
谁也想不到平日里最脱线的戴晓吾做了这个出头鸟,三句两句翻出一本多年前的老账,直刺顾川最不愿提及的一段往事。
几个人都站起来,苏童好心拉住欲走的戴晓吾,要他有话好好说,被戴晓吾一把推开了,说:“和你们能有什么好说的,好好出次任务,队里要么有人阴阳怪气的,要么有人谈情说爱的,是出来工作的吗你们!”
何正义来扶苏童,喝止戴晓吾:“你别太过分了!”又看向顾川,“老顾,你说句话啊。”
顾川抽着烟,一手轻轻点着桌面,笑了:“你们让他走,他这样的我见多了。队里不是你当家,要是不想听我的,签个免责书现在就能走。你说得对,我十二年前就当过逃兵,身上背着好几条人命没还,现在再多背你这一条,也不在乎。”
戴晓吾气得七窍生烟,大步流星地转身就走。
简梧丝毫没被这阵剑拔弩张影响,在位子上直笑,说:“顾川,还真有你的,这话换成其他人,压根说不出来。”
一顿早饭吃得惊心动魄,大家最终不欢而散。
苏童赶着去找戴晓吾,在一楼大厅转了一整圈都没见着人影,又不厌其烦地跑到他房间,也看不见人。急得实在没办法,她跑去敲开了顾川的门,顾川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说:“何正义都不去找,你着什么急?”
苏童两眼瞪得浑圆,能不急吗?一般人听到他那番奚落的话都受不了,何况是心高气傲的戴晓吾!
顾川却说:“等着吧,出发前他一定能赶回来,一般人是一般人,戴晓吾能是一般人吗?”
她满脸不解,顾川说:“搁平时都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有点委屈就无限放大,这会儿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他只要上外头跑一圈,听几声枪响就会明白过来。会叫的狗不咬人,这话用人身上是难听了一点,但是这么个理,他就是一时想不明白,想明白了自然会回来。”
苏童还是惴惴不安:“那如果他想不明白,真的不回来了呢?”
顾川摇头:“不会的,他一个传送工程师,就是再想留,没有专业的记者配合工作,还是运转不起来。如果……”
他眯起眼睛:“如果真的不回来,那也只能出去找,不管多难,都要找回来。”
苏童叹了一口气。
顾川把视线落回到她身上:“我原本以为你今天会和戴晓吾站在一起的。”
苏童说:“不,我心里是和他站在一起的。他说得没错,我们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肩上扛着许多人的希望,就这么回去了,我不甘心。”
顾川:“那当时怎么没说出来?”
苏童回避着:“队里有我这个想法的一定不止我一个,他们怎么不说出来?”
顾川:“我就是问你,你怎么没说出来?”
苏童受不了他那灼灼的目光,说:“没那么多为什么……我再去找找戴晓吾。”
临近中午的时候,何正义打电话来催大家动身。
苏童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没等来詹妮,写了张字条搁在她的床头柜上,又再次从房间的窗户里看了一眼这座城市,这才离开。
哈迪仍旧热情地帮忙将行李搬去小面包车上,苏童坐进前面的商务车时,问顾川:“戴晓吾回来了吗?”
顾川将食指搁在唇前,指了指车里。苏童弯腰一步跨上去,戴晓吾正坐在最后一排,双手环在胸前,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还真被顾川说中了。
车刚开没多久就出了状况,因为现下严峻的形势和跑道受到损毁,机场已经停运了全部航班,顾川修改了方案,走高速开车去C国,再想办法转回国内。
两国接壤,离得并不远,开车过去,路上没状况的话,用不了一天就能到。顾川和何正义约好了,和哈迪轮流开车子,为他减轻负担。
戴晓吾琢磨了下,觉得这事儿好像不对,忍不住过来插嘴,说:“这个车是轮流开了,那后一个车怎么办?”
几双眼睛立马齐刷刷射过来,几分钟后,戴晓吾乖乖坐到了后一辆车里。
车子平缓启动,除了这两辆紧紧相随的车子,平坦宽阔的高速路上空空荡荡,一眼看不到头。两面是贫瘠的沙漠,沙子不细,多是大颗粒的石子,看起来脏兮兮的。
没过多一会儿,路面就开始出现一些弹坑,从烧焦的痕迹来看,还是新鲜的。远处时不时有轰隆隆的炮声,像打雷。
苏童将窗子关得严严实实,心里突突的,说不出什么滋味。幸好车子颠簸,人又疲劳,很容易瞌睡,苏童没多会儿就沉入梦乡,中途被喊起来吃了点干粮,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再醒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乳白的光线绸缎般流淌下来。月色里,两辆小车驶得很急,开了大灯,笔直的两个圆筒射出去,照到很远。
这个时段,正轮到顾川开车,何正义坐副驾驶,哈迪在苏童隔壁位置,都睡得很熟,间或出来几下呼噜声,车子一晃就又堵回去。
她和顾川恰好坐个斜角,很容易就借着这晚的月光看到他背影。他修长的手上夹了一支烟,因为顾及车里的人一直没有点上。侧脸坚毅,此刻无波无澜。
顾川忽然轻声说:“不睡了吗?”
苏童心脏一提,不确定他和谁说话,直到自车内的后视镜里看到他黑亮的眼睛静静地看过来。她一怔,连忙将视线挪过去了,透过乌漆漆的窗户看向外头的荒原:“睡多了。”
顾川叹气:“还是做女人好啊,这种时候也能因为睡多而失眠。”
苏童轻笑:“这话听着好酸,你现在铁定是累了吧,不会因为这个心理不平衡,就把我们给带跑吧?”
顾川说:“这我不敢保证啊。”
苏童凝神打量他:“那我不敢睡了,我就在后头好好盯着你,防止你中途犯困做出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
顾川笑起来:“你想看我就直说,何必找这些借口。”
苏童在后头翻了个白眼:“那咱们离目的地还有多远?”
顾川说:“天擦亮的时候就该到了,过了边境口岸就差不多能安全了。”
凌晨的时候真的到了边境,高速公路上至C国的零公里路牌从眼前闪过。
顾川下车去通关,将事先就塞进了美金的证件递出去,几个穿制服的男人很高兴地接过来,简单查了下两辆车上的人和物就宣布放行。
何正义也醒了,扛着摄像机往下跑,不停地拍着这道最后的屏障,不停地拍着他们来时的路。
顾川和何正义商量是不是在走之前,给这儿的人最后来一次采访,被车里的苏童听见了,打开车门就想下来。
苏童说:“我来帮忙做翻译!”
顾川按着她的脑袋,又把她塞了回去,关门前沉着脸说:“你在车里好好待着,把头巾戴上!”
何正义已经对这儿的人指了指他的摄像机,用自己极其生涩的阿拉伯语简单说:“能不能采访?”
方才还喜笑颜开的一群人忽然变了脸色,将何正义一把推开,不停说“不行”,后面冲出来一个举着枪的男人,黑洞洞的枪眼直对他们。
他们恶狠狠地说:“不许采访!”
车上的人都吓了一跳,苏童贴着车窗玻璃,眼睛瞪得老大。外头,顾川几乎是立刻就把手举起来了,妥协地说:“没有采访!没有采访!”
战乱时期,人的精神高度紧张,谁一个不小心扣动扳机,一把枪打响,所有人都会跟着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