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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思公子兮未敢言(6)

汤姆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摸出个纸条,说:“还请你翻译翻译。”

苏童一把抽过来,嘀咕:“我这翻译也是半吊子的,别抱太大希望。”展开白纸,字迹龙飞凤舞,辨认半晌才看出来是个地址,她讶异:“是那孩子的吗?”

汤姆直点头:“了不起吧。”苏童朝他直竖拇指,听到他问:“你还有事吗?没事的话咱们这就去找他。这里治安不怎么样,太晚了我担心不安全。”

苏童这就去和顾川请假。

顾川起初头也不抬,声音自纸面飘过来:“你要去哪儿?”

苏童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我去找那孩子。”

顾川一顿:“你去哪儿找,不是已经报过警了吗?”

苏童说:“我托朋友找的,已经拿到他地址了,现在就过去堵他。”

“朋友?”顾川终于抬眼瞧她,“那个美国的记者?”

苏童点点头。

顾川沉着脸:“你那包里都有点什么?”

苏童两手一搓,没吱声。

顾川:“明天就有采访,你这个翻译时灵时不灵,还有很多功课要做,现在不抓紧时间,今天晚上不准备睡了是吧?你包里要是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丢就丢了,我的意见是你别去了,你说呢?”

用了问句,可他的话分明丝毫容不得人拒绝,苏童实在不明白他的态度怎么越来越咄咄逼人,反倒和他杠上了,说:“顾制片,我必须得去。”

顾川紧紧盯着她,手中的笔被放下来。一边的简梧借着清嗓子发出怪声,他这方才咬了咬牙,说:“好,你去。”

一路上,苏童始终气咻咻的,汤姆关注导航,专心开车,分不开神去逗她,就听坐在副驾驶座的她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冷笑,将车里的抽屉开了关,关了再开。

行到目的地,汤姆心疼地将抽屉合了起来,说:“Sue,你有脾气也不该冲我这车发,我向台里司机央求半天才借来的,不能在你手里被毁了。”

苏童耷拉着一张脸道歉:“从现在开始,我的手一定会多加注意,但我的脚我就不敢保证了。

汤姆哭笑不得:“你们中国人都这么幽默?”

苏童丢过去一个少见多怪的鬼脸。

汤姆说:“言归正传,你待车上,我下去找那孩子,拿到你的包我就回来。”

苏童疑惑:“我以为我能和你一起去,多个帮手不好吗?”

“就你那小拳头?”汤姆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说,“我一个人就行,这孩子没有父亲,一直和寡母独居,完全没什么战斗力可言。”

苏童犹豫着:“不然我还是和你一起吧。”

汤姆在她头上弹了一手指:“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呢,你知道这是哪儿吗?贫民窟!我这虽然是开了十来年的老爷车,但是辆奔驰,奔驰你懂吗?你给我在上头好好坐着看住了,我可不想待会儿回来看到连车门都卸了。”

苏童唯唯诺诺:“那你快点回来,我可以不要里头的钱,但包里的其他东西麻烦给我拿回来。”

汤姆连连说好,下车之后又敲敲窗户,叮嘱她把门锁好。

车子停着的位置靠着一个水泥砌起的小型垃圾场,时间一长,腐朽发酸的气味就透过窗户的缝隙直往车里钻。

来往的男人们又都好奇心重,时不时就凑近过来,往单面透影的车窗里瞅。一连几次,被放大的人脸吓到,苏童连忙将车窗关死,一边警惕地打量四周一边等着汤姆。

棚户区里忽然绕出来一个纸片似的人,瘦得脱了形,短了半截露出手腕脚踝的衣服明显小了一码,套在他身上还是松松垮垮。

他手上提着个篮子,正大摇大摆往自己这边走过来。

苏童连忙从腰包里拿出眼镜细细一看,不是那熊孩子是谁!那孩子竟已经自投罗网,敲着她窗户说:“买点吧,买点吧。”

苏童将门一开,一把揪住他篮子,往自己面前一抽,好整以暇地问:“怎么卖?”

男孩吃了一惊,待视线落到她脸上,更是吓得几乎跳起来,嘴里叽里咕噜咒骂几句,两只手死死抱住篮子,用力往怀里狠拽过来。

苏童始料不及,身子惯性地往前一倾,没能控制重心,整个人跪倒在地。

男孩一刻也不敢耽误,拔腿就跑,篮子里圆滚滚的东西掉了几个,也顾不得捡,拼了命地往前赶。

苏童来不及顾及手心里火辣辣的疼痛感,立马站起来,将车门一关,跟在那孩子身后追。他看起来瘦弱不堪,一副随时随地就要因为营养不良饿倒的样子,跑起来却身手矫健得像一条滑手的鱼。

苏童亲眼看着他向右一拐,跑进一条狭窄的巷子,跟着进去的时候,却只看到空空荡荡的道路,掉了叶子的枝丫伸展出来,在头顶勾勒出遒劲的笔锋。

苏童不甘心地向深处又跑了几步,没寻着他的半点蛛丝马迹,却有两个男人开门出来,盯上她的时候笑得诡谲。

苏童不是什么涉世未深的少女,在北非的经历教她知道一个女人自我防备的重要性,尤其在这些本就不算太平的地方更要提高警惕。

弦一上紧,便是草木皆兵,她也不管那孩子了,回过身就往巷子外走。

起初步速不快,两个人的声音渐近,几乎已在咫尺。她便加快速度,大步向前,又听背后脚步凌乱,追了上来。心下一紧,她只得小步快跑,身后两人落在墙上的影子亦几乎连成线。所有顾忌得到印证,这一刻紧张和害怕到达峰值,逼得她头脑昏沉却不得不继续奔跑。

岔口处,忽然一只手搂上她的腰,将她狠力一拽。她被整个拖出路线,下一秒,磕上坚硬的墙壁。

苏童大声尖叫。

一个比墙还硬实的身体忽然压了过来,温热干燥的手压上她的嘴巴,熟悉的男声低低地响在耳边:“别怕,是我。”

苏童一双眼睛睁得老大,脑中嗡嗡作响的血液涌开,视线终于归于清晰。

顾川放大的五官紧贴眼前,长睫一扇,几乎蹭到她眉骨。

一颗高悬的心终于下落,神经一松,整个身体都跟着松弛。她下意识去搂他的腰,却在碰上他衣服的同时如被电击,又撤了回来。

顾川瞳仁敛了敛,默不作声。

逼仄的距离中,除了她细喘的呼吸,异常安静。

脚步声动,那两个尾随的男人出现在视线里。顾川一偏头,眼神嗖嗖如箭,紧紧盯着他们。想找点乐子的当地人立马退了一步,朝刚来的方向讪讪而归。

等他们走得远了,顾川方才从她身上离开。刚刚太急,捂住她的时候力气用得狠了,手松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她下半张脸连着鼻头都被压得红红的。

苏童拿手揉了揉,抬起红了一圈的眼睛看他:“谢谢。”

顾川说:“没事。”

苏童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顾川说:“来办事的。”

“哦。”

“你以后出来把头巾戴上。”

“哦……什么?”

不远处忽然传来声音:“Sue!”苏童立刻循着声音走过去,冲左顾右盼的白人小伙招手:“汤姆,我在这儿!”

汤姆大喜过望地看过来,一路狂奔,来到苏童面前,激动地将她一把抱起,他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抵在她颈后。他人高马大,力气也足,两手扼住苏童的细腰,搂着她一阵转圈,她腿扬得老高。

他身上有年轻男子好闻的温暖气味,夹着一点男用香水淡淡的芬芳,教人忍不住要多嗅一口。苏童拍他背,说:“放我下来,汤姆!”

汤姆松手之前狠狠搂了她一下,抱怨:“Sue,你怎么来这儿了,我以为你被谁带走了,吓得我差点就报警了!”

苏童解释:“真对不起,我刚刚正好看到那孩子,追他追得太急了,没来得及通知到你。”

汤姆又在她额头弹了一下:“Sue,我和你说过这儿是贫民窟,里头鱼龙混杂什么人都可能有,你不应该离开车的。”

汤姆问:“你没遇到什么坏人吧?”

苏童踟蹰着:“没。”

后头有人咳了一声,汤姆直望过去,苏童跟着转身,不紧不慢地介绍:“汤姆,这是我领导。”

汤姆恍然大悟:“对对,我见过的!”他做出个看表的动作,冲顾川耸眉一笑,走过去很亲热地要和他握手:“先生,您的表好了吗?”

顾川礼貌地握上:“好了。”

苏童一眨不眨地看着。

顾川的表情无比淡定。

汤姆说:“你有一个非常好的雇员,英文和阿语都很流利。”

顾川睨向苏童,两人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先移开视线:“谢谢。”

汤姆:“而且非常漂亮,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顾川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汤姆说:“请便。”

苏童说:“路上小心。”

怎么好像……都盼着他离开一样?

顾川刚一转身,听到后头苏童问:“我的东西呢?”

汤姆说:“你不是找到那孩子了吗?怎么,居然没能拿到钱包?”

“汤姆!”

“好好,把钱包给你,他妈妈告诉我,他们拿了三百美元,我听你的没帮忙要回来,但你看看还缺了什么别的没有?”

“确定是三百吗?”

“怎么了?”

“我细细一点,足足少了一万呢。”

汤姆哈哈笑起来:“Sue,你的钱包真大,知道一万美元有多厚吗?”

顾川绕过一个岔口,声音终于没了。

苏童的钱包完璧归赵,汤姆借来的奔驰车却少了半边的后视镜。

汤姆在外头检查“伤情”,一上车就大声抱怨:“这都什么人啊!”

苏童也想不到怎么会有人打后视镜的主意,捧着钱包蜷在副驾驶座上咯咯笑个不停:“现在怎么办?”

汤姆插入钥匙,将车子发动:“当然是在没被人发现之前,送去维修厂安个新的。”

苏童主动担责:“是我的失误,维修费用麻烦在我那不翼而飞的一万美金里扣。”

汤姆翻了个白眼:“Sue,我真的要重新评估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了。”

“说到形象,刚刚那位先生在你们国家算是位帅哥吗?”

苏童正开了钱包归置,照片和手帕都拿了出来摊在膝盖上,听他提起顾川,动作停了一秒:“算。”

“我看他也挺不错的,个子很高,身材匀实,一看就是练过的。”汤姆笑眯眯地说,“不过没什么好怕的,我在我们国家也算是个帅哥。”

苏童觉得冷:“你是想夸他,还是想夸自己呢。”

“你猜?”

“不要脸。”

他眉飞色舞,指指她腿上放着的照片,问:“这时候你多大?”

“才一周岁。”

“怎么胖得连眼睛都找不着了?”

“去你的。”

“很珍惜这照片吧?”

“当然了。”

“这手帕呢?”

“也宝贝。”

“是刚刚那位先生送的吧?”

“对。”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苏童停下折手帕的动作,歪头去看身边的男人。

汤姆正笑得龇牙咧嘴,一副得意扬扬的模样:“我就知道。”

可他压根没见过他们几次,在人前,她和顾川也总刻意保持着距离,他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汤姆能读懂她脸上的不解,说:“你大概不知道,只要你和他在一起,气氛就会变得很怪,而且他对我非常的不友好,刚刚握手的时候他用的力气可真大啊。”

苏童说:“我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他立刻做出个拉上拉链的动作,紧紧闭上嘴。

苏童一直在新闻中心忙着做功课。

向晚的时候,戴晓吾喊她:“哈迪的车到了,你现在走吗?”

她正默记“地缘政治”“双边关系”等等阿语的规范翻译,拿手挡了一下,示意待会儿再说。

等把一面纸上的词语吃透,记得八九不离十,她这才说:“走的,走的,你们等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