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另一个前台开始为那两人办理入住,看得戴晓吾一阵眼红:“苏童,这什么情况?”
前台不急不忙地解释:“他们常年派记者团在这儿,为了便利,包下了一整层楼的房间。如果你们想多要几间房,完全可以和他们商量。”
前台录入完信息,将房卡和证件一同还了过来。汤姆也办好了手续,拿着房卡朝她一挥,笑得十足像个傻蛋。苏童心下却是一动,说:“汤姆,你能不能等一等,我有点事儿想和你谈!”
何正义看行李,简梧坐到沙发上休息,只有顾川站在后头,视线凉飕飕地看着前头。苏童想请他到一边说话,想到汤姆他们压根不懂中文,就没费事,杵原地直截了当地和顾川说了刚刚听到的那些话。
顾川沉默了几秒没说话,才道:“不用这么麻烦。”
“可是梧姐不肯跟人住啊!”戴晓吾着急起来。
顾川说:“那就让她一个人住。”
五个人,俩女的,三间房,一个女的占了一间,剩下的那个怎么办?
戴晓吾斩钉截铁:“顾制片,虽然我和小苏年纪差不多,但我觉得我和她一同住,不太合适。”
顾川和苏童都盯着他。
顾川:“谁让你和她一起住了?”
戴晓吾补充:“您和她一起住,也不太合适吧!”
一句话臊得苏童红了脸,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借着她和顾川从前的关系,拐弯抹角地来骂人。
苏童说:“顾制片,这事儿你就交给我吧,你们先把房卡拿着去休息,有消息我立刻去向你汇报。”
顾川不知怎么的生了气,将塞房卡的信封一把抽过来,说:“苏童,你这个人就喜欢往身上揽事是吧?行,你去吧,我不拦着你。”
他生气的时候脸色发白,不皱眉不抿唇,只消深邃的视线往你脸上一扫,就是不怒自威。戴晓吾闻出这阵火药味,心里诧异着,一句话不敢多说,跟在顾川后头跑去和大部队会合,留下苏童在后头暗自喊冤。她是一心想帮忙,却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
汤姆这时候点了点她的肩膀,问:“Sue,你的两位同事看起来对你不够友好。”
苏童先解决正事,和这阳光大男孩面对面站着,抓了抓头发,说:“汤姆,情况是这样的……”她将他们的窘状告诉了汤姆,汤姆想了一想,说:“现在的问题是,你们至少还需要多一个房间,是吗?”
苏童点头。汤姆和一旁的詹妮交流了片刻,又借总台的话机打了几个电话,回来的时候对她说:“非常抱歉,Sue,领导告诉我因为近期友台要做一期关于这座城市的纪录片,我们已经将房间都借了出去,现在已经没有空余的可以匀给你们了。”
苏童咬了咬唇,说:“那我再想办法吧。”
“可是,”汤姆却又笑起来,眉眼弯弯,“我的同事詹妮是个很热心的人,她说如果没有多余的房间,你可以和她住一间屋子。”
前一秒还是乌云密布,后一秒就是晴空万里,苏童觉得轻松起来:“我不会打扰到她吧?”
汤姆说:“如果你的呼噜声不超过六十分贝的话。”
苏童哈哈笑起来:“我会付一半的房租。”
汤姆直鼓掌:“真慷慨,请放心,我们从不和有钱的中国人客气。”
汤姆热心地帮苏童去何正义那儿取行李。
何正义留了苏童,将门虚掩起来,对她说:“你真要和他们住一起?”
苏童点头,说:“隔得不远的,就在下一层,有事的话一个电话我就上来。我和前台说了,一旦有空房间就喊我,我再从他们那儿搬出来。”
何正义问:“他们到底是美国哪儿的?”
苏童说:“CBB电视台的,在这边有常驻的采访团,他们俩是新过来的。”
“确定吗?”
“确定,我都偷偷看到他们的工作牌了。”
何正义思量许久,说:“那就先这样吧,我待会儿再和老顾打个招呼,你注意安全,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就给我们打电话。”
苏童笑:“你们放心吧,都是好人。”
告辞要走,何正义又喊住她,苏童疑惑:“还有什么事儿吗?”
何正义语重心长:“顾川带队,有自己的顾虑,一碗水要端平了,不能总一个劲儿地偏袒谁,所以遇到问题,尽量让大家自己商量处理。讨论的时候有哪个语气重了,可能会让你觉得委屈,但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也别觉得他置身事外,什么事都不管。”
苏童说:“你说的我都懂。”
何正义说:“那你先下去休息吧。”
苏童一走,何正义将门开了,顾川恰好就在后头,正面无表情地站着,此刻摸了摸耳朵道:“没事提到我干吗?”
何正义不声不响地将门带上,没理他,去屋子里将装在箱子里的设备拿出来,这才说:“怕你把她给吓着了。”
顾川说:“奇了怪了,我什么时候成洪水猛兽了。”
何正义说:“不是禽兽,但也差不多了。”
顾川牙疼似的嘶声:“不带上来就骂人的吧。”
何正义说:“老顾,你别嫌我多管闲事,不管你们之前是什么样,现在出来了就是工作为重。她初来乍到,有好的地方多表扬,不足的地方给个机会改进,你做了这么多年领导,应该比我知道得清楚。公私分明,你常常挂嘴上的,怎么现在总不记得呢!”
顾川只是听着,不置可否。
何正义问:“下午去不去新闻中心?”
顾川说:“去。”
“那我待会儿告诉他们一声。”
“麻烦了。”
下午两点,大家在酒店门口集合。
苏童和汤姆、詹妮有说有笑地走下来。分手的时候,汤姆想借着贴面礼吻一下苏童,被她机敏地察觉,笑着躲开了。哈迪开来的商务车忽地被人按响喇叭,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顾川黑着脸朝外面的人挥手:“上车。”
初来的第一天没有什么硬性任务,除了要连接设备的戴晓吾外,其他人只是在楼里转了几圈熟悉环境,顺便和新闻中心里的其他媒体打个招呼。
A国对他国的新闻媒体掌控得异常严格,他们这群陌生脸的中国人在大楼里走动时,不止一个当地的工作人员特地来提醒他们,凡是外出进行的采访工作必须要由当地人陪同,每人每天五十美元。
简梧起初嗤之以鼻,怒斥他们这是抢钱,还保留着美好的幻想:“我们出去采访我们的,没人认识我们,又没人跟着监视,请不请陪同谁能知道?”
没想到刚出了中心大楼,就有人立马给他们上了一课。
新闻中心外的石阶上,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十二月的寒风已然刺骨,他还是一身沾满泥污的薄衫,袒着脖子和胸膛,胳膊和脚踝处都短了一截。面前的篮子里摆着不知是土豆还是山芋的东西,一个个沾满了泥土,看起来黑乎乎的。
背后的这栋大楼不过刚刚建成两年,有着洁白的大理石外墙和现代感十足的内部设计。而向外的这条大街却是断壁残垣,一副颓败的景象,城市还未在连年的战争中缓过气来,人民的生活仍旧水深火热……本该在学校念书的孩子却在这豪华的新闻大楼下卖东西。何正义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开了摄像机,将黑洞洞的镜头对准这孩子的时候,这孩子很愤怒地打了个“阻止”的手势。
一行人面面相觑,苏童看看何正义,又看看顾川,连忙蹲去他身边,说:“你好,孩子,我们是来自中国的记者,能得到你的允许,为你拍一段视频吗?”
孩子瞪着黑漆漆的眼睛望她,手在颈前一挥,做出个“杀”的手势,他的拒绝无须言表。
“那……”苏童想了想,去拿他篮子里的东西,说,“如果我们把你这个全买了,可以吗?”孩子的眼神一晃,有些许松动,苏童笑着想拿钱的时候,忽然从大楼里冲出来几个保安,用很难听的话大声呵斥。
孩子机灵无比,没等到他们追来便一下子跳起来,拎着篮子往苏童身上一撞,从她让开的缺口处飞奔出去。
苏童一个没站稳,几乎从阶梯上滚下来,顾川在后头接住她,拉住她乱舞的胳膊,稍一用力将她定住,面对面时,四目相撞。
苏童心跳如擂鼓,连忙将脸挪开,听到何正义说:“算了,以后还是乖乖找个当地人陪同吧。”
简梧纳罕:“也是奇了,他为什么不敢和我们说话?”
顾川说:“这儿有许多的秘密警察,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监视,怕惹麻烦,我们没有当地人陪同,他们是不敢开口和我们说话的。十几年前就是这样,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还没任何变化。”
大家都嫌无趣,找哈迪的车子,顾川视线瞥着落单的苏童,说:“走吧。”
苏童答应着,边走边整理衣服,刚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顾川回头看她,她正眉头锁得紧紧,懊恼地说:“不好,我钱包没了!”
汤姆一进到房间就被一股强大的低气压所笼罩。
苏童正脱了鞋子盘腿坐在床上,两只手撑住下巴抵上膝盖,愁容满面的脸上,连目光都是呆滞的。
詹妮向他直耸肩,说:“Sue的钱包丢了,里面应该有很重要的东西,她现在苦恼极了。”
汤姆将手里的一瓶饮料扔到詹妮怀里,走到苏童床边,将另一瓶开了瓶盖,插进细管送到她手里。
苏童说谢谢,抓在手里却不打算喝,维持着刚刚的状态发愣。
汤姆看得乐起来,说:“看来你真的很苦恼。”汤姆自她床上坐下来,问,“说说看,你钱包里都装了什么?”
苏童没精打采:“汤姆,你让我一个人静会儿行不行?”她唉声叹气,拿着吸管往饮料里上下乱捣,气泡顺着管子一路飘到上头。
他笑得弯弯的眼睛亮在瓶子后头,还是问:“说说吧,你钱包里装了什么?”
苏童的眼睛自玻璃瓶后升起来,怔怔地看了会儿汤姆,幽幽地问了句:“你是不是有什么好办法?”
汤姆卖个关子:“我得先估量你包里的价值才行,如果只是几百美金,那就没必要费太多事了。”
苏童半信半疑地看他,心里早已开打算盘,计量这人话里的水分。詹妮在一边冲她使眼色道:“告诉他吧,Sue,他的鬼主意多着呢。”
索性死马当活马医,苏童说:“里头钱不是很多,但有一张我们家的全家福,我妈妈站边上,我爸爸抱着我坐椅子上拍的。”
汤姆点头:“这算是劝动我的一个理由,还有呢?”
“还有……”苏童支吾起来。
汤姆调皮地笑:“是不是还有男友送给你的定情信物?”
苏童眼神忽地一躲:“我……我没男朋友。”
“哦,那就是前男友!”
苏童撇撇嘴:“算是吧。”
屋内的窗帘敞着,外头是这座城市静谧沉睡的夜,没到八点,路上的行人已寥寥无几,点点橘色的光自不远的住宅区传来。
今夜风大,粗粝的沙砾贴地而起,被风呼呼地刮到玻璃上。
汤姆看了会儿,在思考,然后扭头过来,拿手点了点苏童的肩,说:“Sue,这个忙我帮了。”
苏童还在嘀咕你行不行,被汤姆看出这份不信任,一本正经地说:“Sue,你知道在这地方什么最重要吗?翻译、向导和线人。”
苏童很快抓到重点:“你有线人?”
汤姆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偷你包的你总能有点印象吧。”
“是个小孩,在新闻中心外的石阶上卖东西,土豆还是番薯之类的。”
“十三四岁,衣服破破烂烂的那一个?”
“对,就是他,他逃跑的时候撞了我一下,等他走后我就发现自己衣袋被扯出来了。”
汤姆连连点头说:“很好,那孩子很有辨识度。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熟练地和门卫打游击,估计不只是今天在中心门口摆摊,附近一定有人认识他。这事儿不难,但今天是来不及了,明天,明天我给你消息。”
他说得这样胸有成竹,哪怕此刻只是开出了一张空头支票,苏童的心里还是轻松不少。她咬着细管喝起饮料,说:“谢了,汤姆。”
汤姆却拿两手撑在床上缓慢爬行,凑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但帮你找到这钱包之后,你得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苏童一头雾水,临床的詹妮已经拿两手捂上脑袋,一脸无可奈何的模样,大声抱怨:“汤姆,你又来了!”
汤姆“扑哧”笑出来,说:“詹妮,能不能麻烦你先安静会儿。”
苏童眯起眼睛看向这两人:“什么条件?”
汤姆朝她眨眨蓝成一汪海水的眼睛,说:“是这样的,Sue,你刚刚提到你现在没有男朋友,怎么那么巧啊,我现在也没有女朋友……”
苏童立马懂了,一头的黑线:“不行不行。”
汤姆央求:“Sue,给我个机会吧!”
后一日的下午,大家在新闻中心的办公室里各忙各的。顾川联系了当地的外交官安排采访,慎重起见,由他亲自拟稿,出镜的简梧坐在他旁边熟悉台本。
苏童亦有一份,留意听他们俩对话的同时,对照中文提前做好翻译的功课,时不时拿着部大块头的字典查找词条和语法。
除了顾川和简梧细小的讨论声,房间里始终静悄悄的,电流声攀着莹白的灯管,间或发出一两声嗡嗡的喊叫。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敲了两下,停了两秒,又是连贯的两下。大家的注意力不约而同放到这阵敲门声上,门把已然扭动,自这门后突地探出一个金灿灿的脑袋——苏童惊得手上的笔一掉,“啪”的一声响,又咕噜咕噜滚到顾川摊开的文件上方。顾川伸手将笔按住了,给她扔了回来。
她吐吐舌头,小声请示:“顾制片,我出去一下。”
顾川点点头,她推开椅子蹦下去,他这才想到还没问她去干吗,已经看到她迫不及待地小跑了出去。
空气里,她黑色的短发飘动,跃到门前,按着一人的胳膊往外推,她喜笑颜开地把门带上。
顾川把头扭回来,说:“我们继续。”
笔尖流出黑色的液体,顺滑地在纸上画出一条道。
简梧皱眉:“顾川,这是交给新闻中心的人员登记表,你在上面瞎画什么!”
苏童一脸期待地问:“怎么样了,有消息了吗?”
汤姆个子本来就高,此刻眉一挑头一昂,居高临下地看着苏童。
瞧把他嘚瑟的,苏童只好服软,哄孩子似的说:“麻烦你帮帮忙!”
汤姆还嫌这态度不够诚恳,扭捏地转了小半圈,背对着她,苏童一撇嘴就要推门回去,汤姆连忙拉住她。
苏童白他一眼:“怎么,终于准备告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