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这天,证件都办了下来。顾川将苏童的证明、护照等东西统统从牛皮纸的资料袋里掏出来,仔仔细细地一件件检查过去。
手写的申请书上,她字迹工整,横平竖直,然而笔锋凌厉,力透纸背。他改了几个小错误,又一件件装回袋子里。
一边同样在整理材料的陶然睨了眼,说:“你对小苏倒是挺关心的。”
顾川正打开她的护照,说:“你送过来的人,不重视不行。”
“我的面子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偶尔也要放低身段,显得亲民。”
陶然直乐:“去你的。”
资料页上印着她最新拍的免冠照,顾川忽地怔了一下,问:“她怎么剪成短发了?”
陶然凑到他面前望了眼:“都剪了好久了,去你部里没几天就成这样了,不过她脸小下巴尖,剪短发还挺精神的。咦,刚刚还说你关心她,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一直没见面?”
顾川嗯了一声,将苏童的东西整理好了递还给陶然,看到一沓资料袋下居然还有个写着自己名字的。陶然顺着他视线看过去,一声惊呼,想拿两手去挡,顾川已经将之抽出来。陶然说:“快还我!”
顾川皱起眉:“我让你带队,把事情都交给你,你还跟我玩手脚?”
陶然直叹气,说:“顾制片,你放心,我怎么敢把你放名单里,就是当个候补。”
“候补?”
“对。”
“队里有人出事就让我补上?”
“哪儿那么多人出事。”
陶然一脸讪笑,幸好顾川响起的手机救了他一命,在他注意力被转移的时候,将那份资料夺了过来。
顾川看着手机屏幕不得不接,瞪了陶然一眼,威胁:“我待会儿再和你说。”
陶然乐呵呵地赶他出去:“我等着呢,等着。”
打电话过来的是简桐,问他到哪儿了。
顾川一个漫不经心的提问:“什么?”立马又想了起来,连忙说,“不好意思我忘了,我这儿刚刚有事耽误了。”
简桐的语气有些焦急:“那你现在有没有忙好?”
顾川说:“差不多了。”
“能不能过来?”
“我现在就走。”
“那我等你。”
顾川直接回了办公室,取过车钥匙去开车的路上,社里的一辆商务车正从身前擦过。直到上了高速,又见到一次,他没在意,踩下油门超过去,往机场的方向狂奔。赶到的时候,机场广播里恰好在重复隋兴到伦敦的航班信息,顾川留意听了,赶去相应的值机口,远远就看到简桐站在一排座椅前,一直看着手机。
简梧先发现顾川,向他挥手,说:“怎么磨蹭到现在,这都几点了,再等你会儿,飞机都走了。”
顾川跑得气喘吁吁,说:“不好意思,一直有事要忙。”
简梧嘴上不饶人:“你到底是忙还是忘了呀?”
简桐被这人的咋咋呼呼吵得头疼,埋怨:“姐,你就不能少说几句?”
“嫌我吵。”简梧翻个白眼,挎着包,往机场一头指了指,“我去买瓶饮料,你要不要?”
简桐挥手:“待会儿飞机上有的是。”
“美死你。”说着简梧踩着高跟鞋,一扭一扭地走了。
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这次回来,尽管总能见着顾川,但大多有外人在场,独处的时间其实很少。时间这王八蛋能淡化伤痕,但也能制造尴尬。简梧虽说风风火火,但聒噪也有聒噪的好处,至少不用面面相觑却两两无语。
于是简梧前脚刚走,简桐后脚就开始想念她在的感觉了。偌大的机场,又再次响起简桐即将踏上的航班信息。
顾川有些没话找话:“行李都托运了吧?”
简桐一展手,摆出个空空如也的姿势:“早送进去了,过秤的时候连一半的重量都没达到,压根没带什么回来。”
简桐笑着拨了拨乌黑的长发,随即发现这话题一过,两个人又很默契地沉默了下来。他大概也在想要说点什么,思考的时候无意识地环顾四周,视线在无用的信息牌上流连。
简桐最终摇了摇头,只好感慨:“我怎么都没想过,有一天,咱们俩连基本的对话都进行不下去。”
顾川向她报以理解的一笑,早已心知肚明。
简桐说:“既然咱们俩没什么话题,不如就聊聊其他人,小苏呢,最近没怎么见你带她出来,你们两个还好吧,送我的事情和她提前报备过了吗?”
顾川倒不知从何说起,视线一游离,开始整理语言。只是一瞬的迟疑,简桐已经敏感地觉察出不对,再问一次:“你们两个还好吧?”
顾川只好坦白:“我们分开了。”
简桐露出诧异又惋惜的神情:“虽然没有深交,但我看得出来小苏是个好女孩。”
“我知道。”
“她年纪太轻,还不够成熟,你凡事多体贴一下,等她生过气了,再看看能不能追回来。”简桐皱了皱眉,踟蹰半晌才说,“我希望,你们分手不是因为我。”
顾川一口否决:“胡说什么呢。”
广播里已经催促乘客登机。
简梧时间掐得刚好,手里端着一杯咖啡窈窕而来。两个姊妹最后拥抱,相互叮嘱几句,简桐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还是落回到顾川脸上,说“我走了”。
顾川笑容清浅,冲她点了点头,很客套地说:“一路平安。”
顾川陪着简桐走到安检口的时候,她又很是犹豫地忸怩了一会儿,思考再三,还是从包里抽出张名片。
简桐将之递给顾川,说:“上面有我在伦敦的电话,欢迎你打给我。”
顾川双手接过来,目光深沉:“好的。”
人流拥挤,简桐被夹在人群和小型行李箱中步履匆忙。彻底消失在安检口前,她又艰难回头冲他们招手,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顾川分明看到她已红的双眼,听到她说:“顾川,一定打给我。”
简梧在顾川身旁吸了吸鼻子。
一串很清脆的声音,因为在笑,说得动听,不是国语,也不是英语,念起来的时候,有滑稽的弹音。顾川听得懂一些,是“一路顺风”“欢迎下次再来”的客套话,声音实在可亲。直到两两相遇,狭路相逢。
简梧在耳边咕哝了一声:“冤家路窄。”
有人喊:“是老大!”
“苏童!看,老大!”
苏童目送完每个客人进了安检口,这才不得不解决身前那道无法教人忽视的灼灼目光。她带着没化的笑容抬头,抓了抓额角,说:“顾制片。”
顾制片和礼貌的女下属及其他下属打招呼,以领导的态度关切地问:“来送人的?”
“是啊,老大,来咱们社交流的老外,我们都不懂他们那儿的话,请小苏给我们做翻译呢。”
顾川点头:“都还回社里的吧,一起走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车库行进,简梧第一个受不了,端着温热的杯子独自走在最前,其他人走在中间,只有苏童掉了队。
本来在前头的顾川也慢了下来。
两人并肩的时候,他瞅了眼表情很是扭曲的苏童,说:“还好吧?”
不好,一点也不好,她为配衣服特地穿了尖头的及踝靴,过窄的鞋头磕着脚趾,完完全全是活受罪。鞋子和她过不去,老天也和她过不去。她拿余光瞥了一眼旁边的男人,装得若无其事:“挺好啊。”
顾川装作看不出她拙劣的演技,说:“怎么把头发剪了?”
苏童理由充分:“马上要去XX了,应该没条件天天洗头,狠狠心就把头发剪了,好打理。”
顾川说:“是啊……离出发没几天了,东西都准备好了?”
苏童说:“没什么要特地准备的,一早就已经收拾好了,现在把人和心带上就够了。”
顾川淡淡好奇:“你一开始就这么笃定我要送你过去?”
“并没有,但不管你帮不帮忙,我都一定要去,跟着大家也好,单枪匹马也好,我知道我就是会去,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他的好奇终于比刚刚浓了:“为什么?”
苏童盯着地面上地砖一道道的接缝,没回答。
“一点不怕死是吧?”
“那儿非常安全,战争已经结束,我们去报道战后重建,这是社里给定的题目,你应该清楚。”
“哪儿都不是百分百的安全,冲突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苏童猛地停下来,一脸不解地看向方才“循循善诱”的顾川:“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顾川几乎被噎到,也停了下来,和她面对面站着,吞吐片刻,方才说:“我让你注意安全。”
苏童说:“谢谢,社里做了很周到的安排,陶队长会保障我们的安全,队里也都是经验丰富的精英……如果有你加入当然就更好了。”
顾川轻描淡写:“我已经志不在此。”
“那你想去做什么,真的要退休?”
“嗯,也许没等你回来,我就已经离职回家了。”
那是不是可以代表,他们更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苏童心里一震,鼻子几乎在一瞬间就酸了,深呼吸几口,说话的时候却依旧维持着满不在乎的调子:“好啊,那我现在应该和你说点什么,再见还是永别?”
顾川眉尖隆起:“出发之前,别说这么负情绪的话。”
一场僵局。分明还有好多的话说,却是谁都开不了口。
前头有人提醒:“老大,苏童,聊什么呢,快过来啊。”两个人方才找到破口,被呼呼灌入的冷风吹得头脑冷静,于是脚步匆匆地跟过去。
车上,顾川靠着窗子,一声不吭地抽烟。
简梧在副驾驶上玩手机,说:“这下好了,两个前女友都一齐送走,又可以寻找你的下一春了。”
顾川没理会她的奚落,风正将头发吹得飘动,被遮挡的视线里,苏童待着的商务车跟得很紧。
她比证件照看起来漂亮得多。陶然说得很对,短发很衬她的脸型,就像一张精美的画,被裱好的同时,抹平了边缘所有细小的绒毛。
穿着风衣向你走来的时候,好看得像是一株会行走的海芋。
在一起的时间太短,短到只能了解她的皮毛。
分开的时间也太短,短到他还记得她笑容灿烂的弧度,嘴唇湿漉漉的柔软,搂在怀中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
是他的无心插柳教她留在了这座城市,却又是他的推波助澜将她远送异国他乡。
一行五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出发。
陶然做队长,何正义是摄像师,出境的记者由简梧担当,对苏童而言都是熟脸,只有传送工程师戴晓吾是陌生的。
大家约好在机场集合,苏童预备先去医院再看一次夏子皓,一大早就要出发。张沐和李玉帮她将行李装上出租车,分手前,苏童和他们轮流拥抱。
赶到医院还不到八点,正是来看病的高峰期,苏童拖着箱子在人群里穿梭,好不容易才进到夏子皓的病房,夏爸爸和夏妈妈都在,正捧着保温盒吃早饭。
见到苏童,夏妈妈很是高兴,起身来拉她的手,问:“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瞧把小脸冻得,都红了!”
苏童笑着说:“想你们了,就赶紧过来看看。”
夏妈妈这时才看到她顺在过道一边的箱子,问:“要出门啊?”
苏童说:“对,出趟差。”
“去哪儿,要多久呢?”
“国外,一个月吧。”
夏妈妈很是高兴:“国外好啊,工作之余可以逛逛,买买东西,他们那儿的东西便宜。”
苏童想她去的地方,恐怕没什么好逛的,也只是讷讷答应着,说:“回来的时候我给你和叔叔带点特产。”
“真好,提前谢谢你。”
夏子皓还是老样子,睡得无声无息,异常安稳。苏童委身坐到他床头,摸了摸他因为输液而冰冷的手,皮下的针头细细长长,留下一道青紫色的痕迹。这痕迹布满整个手背,尾端冒头的地方是个小小的洞眼。
苏童对两个大人说:“下次别给他挂这个手了,换一个,都戳成筛子了,要好好养一养。”
夏爸爸直点头,将保温盒里的粥喝干净了,转身放去卫生间的洗脸池里清洗。夏妈妈在苏童身后的折叠椅上坐下来,拉了拉苏童衣服。苏童转脸去看她,见她是一脸欲说还休的样子。
苏童疑惑:“阿姨,怎么了?”
夏妈妈踟蹰半晌还是开了口:“苏童,我和你叔叔准备做试管婴儿了。”
苏童一瞬分神:“你说什么?”
夏妈妈知道她听得清清楚楚,声音不由得再低下来一分:“我们已经去做了检查,就等医生那边的消息了。”
苏童不停地摇头:“子皓能醒过来的,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不能……”
她说着红了眼眶,夏妈妈却十分冷静,不知道在安慰苏童,还是安慰自己:“我年纪大了,再不弄这个就没机会了。我们没有放弃子皓,子皓醒了,见到弟弟或是妹妹,他也会很高兴的。”
去往机场的路上,苏童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怎么也止不住流泪。她从包里掏出手机,给她妈妈打电话,响了一下就被接通,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苏童啊,舍得给妈妈打电话了?”
苏童控制了下情绪,方才轻轻嗯了声。
“你在外面住得好吗?我回来好久了,都没见到过你。你是大忙人啊,比你叔叔都难联系。”
苏童刚要说话,电话忽然一阵杂音,下一秒,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大喊:“童童!童童!你什么时候来陪我玩!”
苏童忍不住挑了挑唇角,凑近话筒:“亚平,你喜欢什么,姐姐——”
她妈妈喝止:“把手机给我,兔崽子,妈妈看视频呢,你敢按没了试试?”
“我要玩嘛,你给我玩会儿!”
“都吵什么呢,一个不上班,一个不上学,都歇家里等着坐吃山空是不是!”
亚平大声吸了口气,说:“爸爸来了!”
电话在一阵混乱中不知被谁按断了。苏童望着屏幕上57秒的通话时间,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再回拨过去一个。
航班定在中午,十一点的时候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最晚到的是陶然,并排走的是送行的副总编,后头还有一串摄像师、记者。
苏童一一看过去……顾川没来。
顾川一早就被社长抓着去参加了一场会议。会议级别很高,与会的都是业内精英和高级官员。自由讨论的时候,华兴社带来了好消息,重返XX采访的消息一出,大家的热情立马高涨。
顾川一连看了多次手表,航班在正午,算上安检和登机的时间,现在就应该出发去机场了,他和社长打招呼:“我出去抽根烟。”
刚一起身,原本讨论激烈的一伙人忽然将视线齐刷刷转过来。
有人问:“顾制片,今天出发,你怎么没有跟着去?”
“群龙无首,不利于开展工作吧。”
奚落调侃,顾川一并收了,淡笑道:“怎么不去,现在就往机场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