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是别人下的,腿却是长顾川身上的。他拎着东西静静抽过一支烟,还是决意去医院。走的时候路过他给苏童安排的办公室,敲了敲门进去,值班的几个给他打招呼,他闲话几句敷衍过去,看到她空着的那张桌上收拾得整整齐齐。
简桐刚做完手术没几天,还不怎么能说话,看到他的时候只是边点头,边很温和地笑。简梧也在,帮着将东西接过来,说:“不知道能不能吃,我先去问问医生,说不定最后能便宜了我。”出去的时候,她朝顾川招手,说,“你陪我一起吧。”
路上,简梧闲话:“我听说,苏童去你那儿了?”
顾川偏头朝她一望,原来喊他出来没那么简单,说:“社长安排的,下午就让她过来了。”
简梧意味深长:“这小丫头年纪不大,能力不小,能拿下顾大记者不说,现在连社长都替她说话了?”
顾川知道简梧对苏童一向不善,还是因她这阴阳怪气的语调皱了眉,不过简梧没让他说话,很快地问:“想不想听我说个滑稽事?”
顾川知道,哪怕说不想听,也没办法阻止这女人的,索性就遂了她的心愿:“你有话就直说吧,别兜弯子了。”
简梧说:“你上次不是问我请谁喝咖啡了吗?我实话告诉你,我请了你的小女朋友。”
意料之中。
简梧:“我给她说了你和我妹妹的事,问她能不能和你分手,也不让她吃亏,我给她开个后门,让她来华兴上班。”
这倒是很有趣的,顾川问:“她是怎么回答的?”
简梧:“当然不肯了,还把我教训了一顿,小嘴挺利索的,‘他不想要我了,也应该由他来和我说’。”
她尖着喉咙学苏童的语气,顾川不禁挑起唇角,说:“是她会说的话。”
简梧一声冷笑,喉头发出尖锐的哼声:“可过了几天,她给我来电话,你猜她对我说什么?她要我先帮她进华兴,分手的事她会慢慢处理。开什么玩笑,这种可能蚀本的买卖我这种恶人怎么会做?后来我冷静下来想了几天,毕竟有求于人还是要放低身段,就给她找了关系安排她进来,但也留了一手,只给了她实习生的身份。
“可你看这才几天啊,她就顺利转正还转到你身边了,答应我的事也没完成,你说我该怎么惩罚这个骗子?”
苏童说好要和顾川约个时间再谈的,谁知道入职之后一直忙得没时间。下午交接工作的时候思索着是不是能有机会了,顾川又一直忙着录影无缘得见。
不过运气不算太差,苏童在看完夏子皓的路上遇到了顾川。彼时他手上提着一个浅蓝色的保温盒,正步履匆匆地从双数楼层停的电梯上下来。大约是她的目光太过有存在感,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感觉到她的方位,朝前一望,向着灯光射来处,恰好与她对视。
苏童背着挎包,朝他挥了挥手,说:“顾川。”
顾川的脸上有一重微不可察的尴尬,说:“来看夏子皓的吗?”
苏童点点头,指了指他手里的饭盒,问:“装了什么好吃的?”
他淡淡道:“燕窝。”
“你弄的?”
“我妈妈。”
“那手艺一定很好。”
她嘴里吃了一根头发,顾川伸手触到她的脸,她略略偏过头,想躲,被他按住下巴,将头发拉出来。
顾川说:“我一直在等你电话,没想到正好遇上了。”
苏童朝他笑了笑,说:“也不能算正好吧。”
顾川没作声,静静等她下文。
苏童说:“其实我每隔几天就来看子皓一次,遇见过你几次,你没注意到我,我也就没去喊你。”她拿手扣着肩带,指腹被刺得一点点疼,“顾川!”
顾川忽然来搂住她的肩膀,说:“走,我还没吃饭呢,陪我去吃一点,我们边吃边谈。”
餐厅里,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顾川点了几道家常菜,又要了两碗饭。他真是饿了,吃得又快又急,一碗饭没多会儿工夫就见了底,苏童把他给自己点的那份递到他面前。
“真不吃一点?”顾川已经拿手接过饭碗,筷子悬在半空,像等待她发号施令。
苏童说:“真的不饿。”
他不多劝,夹了一筷子菜到碗里,狼吞虎咽,但吃相并不难看。吃饱喝足,他抽了张纸巾擦擦嘴,让服务员拎了壶碧螺春过来。
他拎着壶把给对面的苏童倒茶时,听到她声音平缓地说:“顾川,咱们俩分手吧。”
水壶一晃也没晃,水流清浅,聚在浅口白瓷的杯子里,颜色翠绿好看。
顾川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呷了一口茶,这才说:“你想了这么久,就想出这个来了?”
他眸色很深,掠到她身上,如同压着一重枷锁。她和他调皮捣蛋惯了,陡然被上一次紧箍咒,才发现他其实依然是那个离得很远的顾川,站在镜头后,洞察一切地望向每个人。
苏童说:“我想得很清楚的,这样耗下去也挺没意思的。”
茶餐厅里挤满了人,流动的人群像一条奔涌的大河,鼓动耳膜,发出剧烈的噪响——木木坐着的苏童,却觉得这一刻有某种异乎寻常的宁静。
话一出口就再也无法回头,等他回应的每一秒都走得异常缓慢。
顾川想了又想,只能说:“苏童,是我对你不够好,我要向你说声对不起。”
苏童微怔,说:“顾川,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问我怎么随随便便就提分手,再不然,也要挽留我一下,问我能不能给你个机会,我真是没想到你要和我说对不起。”
顾川握着茶杯的手背冒起青筋,说:“不,你说的每一句我都想问。”
“但每一句你都知道答案的对吧?”苏童抿唇自嘲地一笑,看到他目光暗淡地盯着自己。
“顾川,我没谈过恋爱,头一次经营感情就遇上你。我说过你实在太好了,我以后一定找不到比你还优秀的男人,但我相信我一定能找着比你在意我的。我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可你对我实在太不地道了。
“你一直说和简记者没什么,可你看看你做的每件事,你对我判若两人的态度,你还能分一点时间给我,理会我在做什么需要什么吗?你再扪心自问,就真的没想过如果没有我,你们俩会怎么样吗?”
她忽然顿了顿,像在整理思路,然后深吸了一口气:“顾川,咱们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也就不打哑谜了,别人嘴里说的好或坏我都不信,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你当初注意我追求我,到底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像简桐?”
苏童因为愤怒,一张脸涨得通红。顾川抬头看她,却很是坦然,说:“你披着头发的时候很像她,眉眼和侧脸,都很像。”
话音刚落,她忽地跳起来,腿碰上椅子,将之一下子撞倒。
茶餐厅里似乎静了一静,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挪到他们这处,有服务生过来客气地要他们安静一点。
苏童还在装镇定,兀自点着头说:“没事,我们没事。”弯腰去将椅子端起来,刚一起身就跑了。
走的时候,苏童不停给自己打气,刚刚一番话说得还不错吧,条理清晰,逻辑清楚,还一点都没当包子呢。
以后和同学吹牛,姑奶奶的初恋可是大名鼎鼎的顾川,问我为什么和他分手?还不是因为看他太老了咬不动,没错,是我先甩的他。
想着没忍住就笑起来,苏童捂着胸口直喘气。她揉了揉发涨的眼睛,手指上一片湿润。
她状态不对,顾川急着跟过去,出了餐厅四顾一望,一个小小的身影窝在一边的花坛上,蹲着身子,两手紧紧抱住膝盖,剧烈地呕吐。
顾川跑过去,一手包住她两侧的长发,扯到她脑后。她因这力气往后微微一仰,顾川拍着她背帮忙顺气。等呕吐停了,顾川从她包里翻出纸巾,帮她将脸和手都擦干净。
苏童没沾酒,却像是个喝醉的人,连同看向他的视线都是迷离恍惚的。
顾川去拉她站起来,她却很执拗地赖在地上,强调:“我自己能回去,你走吧。”
她状态差到这种地步,顾川说什么也不能离开,一手穿到她腋下,试图将她拖起来。她一点也不胖,下死心往地上坐的时候却有很大的力气,顾川起初还欲温柔以对,她一耍赖皮,他也就不客气。
只是刚一用力,她却又作起呕来,含糊不清地说:“你走!”
顾川却是一点没心软,执意将她抱起来,说:“你要吐就吐我身上。”
顾川抱她去车上,又抱她回了家。
张沐和李玉都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人在前头领路,说:“苏童的房间在二楼。”
顾川将她放到床上,又立刻去卫生间洗了块干净毛巾,在苏童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捂到她脸上给她好好擦了把脸。
苏童知道自己挣脱不开,索性就由着他的动作。脸被热气蒸得毛孔打开,暖意渗入的时候,方才胃里难受的搅动也似乎好了些。
等她快要呼吸不上来的时候,顾川终于将毛巾从她脸上拿开,又很仔细地帮她清理了鬓角和发尾,迎上苏童那空荡荡的眼神时,他说:“以后别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他这样软声细语,像对待一个撒娇放肆的孩子,隆起眉心望向她的样子,仿佛在说:“瞧你闹腾的呀。”
是呀,她忍不住抓了抓乱成稻草的头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如此狼狈。
顾川将毛巾送回原位,再回来的时候,苏童仍旧坐在床上,双手抱着两腿,下巴枕在膝盖上。
顾川看了看走得不知是慢是快的手表,说:“你早点睡吧,我先走了。”
他却丝毫没有走的意思,待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苏童扭头看他,他方才说:“苏童,你想分手我尊重你,但我这里,你理解错了几件事。”
苏童不言不语,默许他将话说完。
顾川说:“第一件事是我追求你的动机,你和简桐有几分相似是我注意你的原因,但如果只依赖这个理由就要和你进一步发展,对不起,其实你和她像得远远不够多。每一段感情的开始总要有一个契机,你认为我是感情骗子,那我可不可以问你,你是怎么对我有好感的,你喜欢的到底是在你面前的这个顾川,还是你心里深入战地,在镜头前意气风发的顾川?
“你说你是头一次经营感情,我能体谅你女孩子的心事和敏感,可我是个男人,有时候难免自我一点无法面面俱到,你想要什么不满什么,你完全可以跟我说。你不想去非洲,我可以帮你和那个主任提,你想进华兴社,我可以动用自己一切的关系,你还想去哪儿?战地前线,举着照相机在枪林弹雨里四处跑吗?我都可以满足你……你又何必要教别人代劳呢?”
苏童的脸几乎是顷刻间就白了,心里想的明明是我们之间有误会,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就换了内容:“好啊,顾川,这次社里的任务,请你让我参与吧。”
顾川淡然一笑,眼神却冷得透彻。
他说:“苏童,我教过你的,人永远要为自己多想一点,你学得很好。”
这次,他没再等什么,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