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信仰吗?”两个高加索脸孔的俄国年轻人在地铁站的月台上挡住我的去路,劈头就是这样一问。
“你们想做什么?”我恼怒他们的唐突,不甘示弱地回嘴。
“我们想带你认识上帝!”
身在俄罗斯,我很自然地推想对方是东正教徒。我虽不讨厌东正教,信教的兴趣却也缺缺。“尊驾的上帝怎么称呼?你们是东正教徒吧!”我已做好一口回绝的精神准备。
“不!我们的教会是’你死拖你养尸得法’!”
对方说的这个长串的俄文单字,搞得我莫名其妙。直觉上,这种怪腔怪调的教会大概是俗称的“邪教”那种。不过死要面子的我,不肯当下承认自己俄文很烂,便假装意会,拿出纸笔,要对方写下教会名称,虚伪地说声“我考虑看看”后,便匆匆离去。
我虽无信教的兴趣,却经不起好奇心的驱使,回家后还是翻开了字典。原来这个教会不是什么邪教,而是“聂斯托留洋师得法(聂斯托留教会)”。这个“发现”让我颇为震惊,实在很难相信,这个古董教会竟然还存在于世?
聂斯托留是公元428年就任君士坦丁堡大主教的神学家,因主张基督的神性与人性分别存在,强调基督的人性而轻视其神性,从而开罪教廷,于431年在艾菲索思宗教会议中被斥为异端而遭宗教迫害。
聂氏被斥后,其门徒因不见容于西方而辗转东徙,先定居于今日的黎巴嫩一带,等到公元6世纪伊斯兰势力兴起而逐渐建立大帝国后,在伊斯兰君王哈里发的保护下,传教事业大为兴盛,于公元八九世纪左右,不仅在伊朗、中亚一带盛极一时,更因而传入中土,以“景教”之名行世,在大唐天子脚下备受礼遇。19世纪末西安附近出土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系公元781年(唐德宗建中二年)该教教徒在长安竖立,充分说明了该教当年在中国风行的盛况。
聂斯托留教派难容于西方而竟繁荣于东方,象征性地标志了基督教与东方世界在宗教宽容面的差异。追究起来,在基本教义上,基督教与伊斯兰教同样继承了犹太教的一神论,但基督教则创出了独一无二的“救赎”观,以基督“复活”,世人必须接受“最后的审判”,唯有通过拯救者基督方能获得“救赎”等新思想,构筑了其独特的教义论理与传教威力。然则确保基督施予世人之救赎有效的前提,乃是基督必须是神,否则其救赎便毫无意义。但基督教又认为耶和华是唯一的真神,若基督也是神,岂不与一神论的基本教义矛盾?为了解决这个矛盾,便有耶和华与基督同一的“三位一体说”的创出。紧接着,则是关于基督性格定义的论争,因为基督乃凡间儿女玛丽亚所生,若基督的性格乃神性,则玛丽亚岂不成了“神之母”,这个概念岂不是与“神乃超越一切之存在”的基础定义相矛盾?
被斥为异端的聂斯托留派,正是站在这个立场上反对强调基督的神性而主张其人性为重。但无论理论为何,此派在西方终究是政治上的失败者,因而只能东迁,因为在东方的伊斯兰世界,没有这些神学上的争论与异端审判的政治迫害。在穆斯林眼中,只要是一神论者,就以兄弟之礼对待并给予其许多政治与经济上的特权。而在大唐帝国时代的中国,连一神论者、非一神论者,乃至无神论者的差别待遇也免了,给了聂斯托留教派充分的自由呼吸的活动空间。
以后随着历史的兴衰荣替,聂斯托留教派的活动也由盛转衰,逐渐消失在历史的记忆里。虽然如此,这一派却有部分教徒一直存在于高加索山区的穆斯林世界中,十九世纪俄罗斯帝国征服这个区域后,该派教徒便成为帝俄的臣民而以几近隐形的方式存活下来。直到苏联帝国瓦解后,莫斯科的宗教界进入战国时代,这一派才又活络开来并向莫斯科进军,积极参与这一场宗教文艺复兴的传教大战。
缺乏崇高宗教情操的我,向来不关注,也未必有能力关注人们的宗教情怀与行为。不过,在莫斯科碰见这个远古走来的教派,却使我备受震撼。从公元第5世纪的聂斯托留到20世纪末的莫斯科教众,悠悠千百年,虔诚信徒们追索神与真理的心,不因为时代的动荡、空间的变迁,乃至历史的湮远而改变。这种卓绝无比的毅力,是否正显示出上帝的存在呢?我不知道,也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初有道,道无所不在,道就是追寻神与真理的芸芸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