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军又一次被惊醒。
他感觉到有人站在床尾,但是没有,没有一个人,没有敌人,也没有朋友。
他独自一人在这房子里,强迫自己不要去想生病的老人独自在别墅里死去的各种方式。
那样实在是太悲哀了,他并不想自己落入到那种境界,可似乎那种境界现在正在无可避免地逼近他的生活。为什么自己可以活这么久,他强烈的相信,是因为青牛的存在,是因为自己触摸到了青牛,所以它的神力赠与了自己超乎寻常的长寿。
可是长寿真的是幸福么?所有人梦寐以求的长生不老,到底是好还是坏呢?佛经之中,不是把长寿不死者叫做坠入无间地狱么?现在自己是不是坠入了这种噩梦和轮回之中了呢?
甚至起个床都有危险,洗个淋浴也完全有可能变成一次险情,那这样的世界,自己还要坚持活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也许他应该避免做这些事,房子里很暖和,他要穿上衣服,吃完早饭,然后看看自己还有多少力气。
这是个漫长的过程,再也没人帮他了。他的妻子早早就去世了,现在甚至连他们在一起的日子都已经模糊了,很难想象他竟然结婚了,竟然有了那么几年令人满意的生活。还有赵青萍,妻子十分渴望有一个孩子,然后她有了这个女儿。自己一生唯一的一个女儿。
那之后的那个女人呢?赵军发现,自己竟然记不起之后陪了自己几年的那个女人,除了漂亮之外,竟然什么都没有印象了。那个女人想做他的妻子,但最终他还是把她打发走了,没有重蹈覆辙,对那些不要贪图虚荣的训诫心存感激,他的女儿嫁给了刀子的儿子,那个讨厌他的人。手下更可靠,但现在一个个都离开了,一个躺在医院里,一个死在了遥远的香港。
赵军闭上眼睛,抵抗那股涌上心头的悲痛和愧疚。
这种抵抗至关重要,如果他不能根除这阵阵悔恨,往事就会像不可阻挡的洪流向他袭来,所有的死者都会在他周围打转。死在车子里的小柯,还被自己推下了悬崖,尸骨无存;还有多年前那个年轻的道士,被烧伤了还在流血,在漆黑的道观地下室里,在他脚边痛苦地扭动着身体;那被他活活勒死的老油条,还有那些被他用枪打死的年轻的人们,那里面有日本人也有中国人,他们所有人的死都和他有关,而他--赵军,活过了九十岁,伤病缠身,像孩子一样胆怯,他该死,却还活着。活了九十岁,还挣扎着要活更久,荒唐,恶心。对自己深深的厌恶几乎让他的身子蜷缩了起来,他扔下使劲要穿上的羊毛衫,又坐回到床上。
看看青牛,那是摆脱这一切的唯一方法,那是所有痛苦和不安的根源,他在床上翻过身来,它就在那儿,物理的光纤还不能直射到它,但桔黄色在房间里扩散开来,找到了青牛的眼睛和脸部较亮的部分。那目光对老人施以仁慈的爱抚,仿佛在对他催眠一样,他不禁觉得即使是在这只青牛保持完好无损的情况,铸造手法之类的东西也不再重要。所有技巧之类的东西都已经被剥开,天堂的入口直接从这只青牛的内部燃烧出来,那些幽深的入口在画家短暂的生命开始之前就存在着,存在于青牛深邃而神圣的灵魂之中,是的,赵军相信这只青牛一定存在着灵魂。它是最早来到这个世界的,甚至比人类还早,它是源泉,是生命,两者都被安放在着块青铜之中,所有的神力、仁慈和悲悯。
在这奇迹面前,人没办法不显得渺小,赵军很欢迎这种渺小感的到来,他的罪恶随着他生命的渺小,随着他帮助、伤害或了结的生命的渺小而萎缩了,萎缩成了尘埃。这一经验教训是无法传授的,人只有老了才能认识到这一点,才能像他现在这样深刻理解这一点。这领悟是需要借助神赐予少数幸运儿一种突有的、极度的明净所带来的转化力才能实现,神最爱的是有罪的人,所以他还有希望。
在这样的沉思面前,时间失去了意义,但人还是人,为欲求所累,饥饿让老鹰从遥远的过去回到了冷清的房间里,房间里现在充满了八九点钟的太阳,他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但还是逼着自己站起来,套上灰色的外衣,下楼来到厨房,喝完小米粥之后,他才再次开始思考自己的个人处境。这不是一个让人羡慕的处境,从买画到收买玄月,他为了得到青牛已经欺骗了所有人,现在看来,要保住青牛,找到活命的方法,看来极富挑战性。他不缺钱,即便现在立刻冻结他的银行帐户,他也有足够的现金活下去。
除非小赛醒过来,并且把这个郊外别墅的地址告诉别人,否则,不会有人找到自己,当然,洛马除外。他不知道为什么,直觉认为洛马一定能找到自己,原因已经不重要了,也许他已经在心里把洛马当成了自己生命的延续吧。
不管洛马知道多少,刀子都能知道洛马所了解的一切并发现其余的部分,刀子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尽管赵军是秘密回国的,其他人肯定也在找他,这房子看来并不安全,他已经在这里呆了一个星期,也恢复了元气,得找一个新的短期住处,最后还要决定在哪儿长期落脚,一个温暖的地方,大山里也许不错,要不就是海南。
赵军透过厨房窗户盯着房子东边的林子,他几个星期之前就认定这里是到达房子最好,最隐蔽的一条路,所以想在那安装运动传感器,可是一直没有装,树叶还不多,不足以遮挡住视线,但他的视力已经欠佳,如果有人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他肯定看不到,但他有这种自信,小心谨慎的家伙或许可以靠近房子,但绝对无法无声无息地进入房子。
厨房和后面的楼梯之间原本是一间食品储藏室,现在改造成了警报中心,房子的警报由这儿控制,通过设置这类设备可以发出它特有的警报声,或者发出低沉的砰砰的声音,同时在这个房间的一盏灯会不停闪烁,主卧室的控制面板上也会表明盗贼入室的具体位置。这时赵军在这栋贩子里安装的第二套设备,另外还由八个摄像监视器安装在屋顶和地面上,八个并不多,但既然没有人持续监控设备,那再多的监视器也没有意义。他根本没想到会失去所有的属下,现在即使出钱,也不能雇到再让自己放心的手下了,能为钱工作的人,也能为了钱出卖你。
就在离开这个房间之前,赵军看了一会儿大门监视器的显示屏,一辆深色轿车从两根大石柱中间开了过来,慢慢驶上房子的车道,老鹰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车从第一个屏幕消失,随后又出现再前门监视器的显示屏上。
谁会这么快找到自己的住处呢?如果是追捕的人,怎么会如此确信不疑地开上车道呢?那些人会尽量隐藏自己的行踪,当然也不排除是有人到这,只是利用这个车道给车子转个方向,此刻,老鹰扫视着所有的显示屏,脑子完全清醒了。
赵军蹲下身,打开一个矮矮的灰色公文柜,从底下掏出一个文件袋,里面是一把黑色小手枪,这时间谍专用的小手枪,是很多年前一个英国的朋友送给他的,当时自己还笑话那位朋友,用的手枪太小气了,可现在看来,大小和重量正好适合他颤抖着的手,他啪的一声装上一个有子弹的弹夹,又把另外一个弹夹塞进自己的衣服口袋里。争斗是徒劳的,但他不去愤愤不平地计较这些,他不可能赢,即便赢了,他也要面对警方,但他仍然是个幸运的人,只要能活下去就会有转机,他要为他的战利品而战。
屏幕上表明没有其他动静,树林里也没有,房后也没有人,轿车再那儿静静地停了足有一分钟,然后驾驶室的门打开了,洛马走了下来。
赵军狠狠的咒骂了一句,该死,他怎么会来?车子里面还有谁呢?刀子?绝不会是刀子,刀子不会允许洛马做出这么愚蠢的行为,他看着他的外孙朝前门走了过来,老鹰压制住自己愈发强烈的恐惧感,为什么是洛马呢?可不是洛马的话,谁还有可能来呢?他尤其不想伤害这个孩子,可谁知道这个孩子的背后,到底是谁,谁又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大阴谋呢?他可以干脆不去开门,假装房间里没有人,可是年轻人会破门而入么?洛马找到了这个地方,那别人也有可能尾随而至,即便洛马不会破门而入,别人就不会么?
老鹰用力地用手指捻着手脖子上的念珠,然后把枪揣了起来,直觉说话了,他关掉了前门的警报器,然后毫无计划地走出监控室,准备去面对他一直深爱着的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