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他,很可能是他。”黑头坐在车里,向洛五七说。
从洛马家里出来,黑头就在洛马公寓楼下的咖啡馆里等着洛五七的到来,顺便监视着,看看是否有其他人出现在公寓附近。
不久之后,洛五七就来到了这里,黑头和洛五七两个人转移到了街对面的车里,这里可以更好的看到洛马的房间,而且也更私密,说话的时候,不用担心被别人听到,而且那个咖啡馆是禁烟的,这对于黑头来说实在是太折磨了。
“你没办法确定你见到的日本老头是不是加藤?”洛五七追问。
“我当然没办法确定,”自从上次黑头搞错了一次,把一个演员当成了加藤五郎之后,黑头就变得谨慎起来,“我又没有见过加藤,只是见过年轻时候的照片,更何况日本老头儿都长的差不多嘛,怎么看都那么猥琐。”
黑头摇下车窗,又点了一根烟,他的左前臂上缠着厚厚的白绷带,弄得他有点笨手笨脚的。
两个人看到洛马回到自己的公寓,并没有叫住他。
一直等到东方已经泛白,也没有看到松崎樱或者洛马从房间里出来,洛五七觉得这是好事儿,这表明两个人可能已经重归于好。
“那你凭什么觉得你见到的人是加藤呢?”洛五七追问。
“当时我在院子里,他就坐在窗前的桌子旁,我离他的脸很近,而且在我张望的时候,很快出来一个年轻人,试图阻止我继续走进去或者继续留在院子里,那个年轻人就是后来刺伤我的年轻人,你觉得一个普通的收藏家会需要那样的手下么?那个年轻人动作很快,一看就是练家子,而且手上功夫很不错。”
“是的,他不是一个普通的收藏家,他敢于花钱雇人去抢老鹰的家,这就说明他的不一般,不过这不能证明他是加藤。”
“那个叫松崎樱的女孩儿也觉得他是加藤五郎。在我送她去洛马房间的时候,她说的。”
“她的理由呢?”
“女人的直觉吗?我也不知道,她一直在发抖,她吓坏了,我不可能盘问她,她说话都牙齿打颤呢。但是她告诉我,说那个老收藏家承认多年之前见过青牛,不只见过,她感觉他应该是和青牛在一起呆过一段时间,也许他还拥有过它,然后,他正想摆脱她的询问的时候,她用言语故意激怒了他,她说也许当年是他偷了青牛。”
“看来她做到了,他果然被激怒了。”
“哦。是的,本来他已经打算结束这次见面了,但是她的话激怒了他,也让他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兴趣,他甚至想要带走她,他把松崎樱吓得不知所措,但这个女孩子胆子很大,她是故意让他发怒的。”
“我没想到这个女孩儿会知道加藤五郎的存在。”洛五七稍有担心地说。
“她可能不知道,无论如何,她并不知道这个名字,但她猜到了这个人和她的爷爷有瓜葛,也猜到了这可能和战争年代的掠夺有关,她并不傻,她应该听到过一些传闻,或者从她爷爷的笔记中找到过一些线索,青牛是她爷爷从一个军官那里抢来的,她不需要知道名字也能猜到那人可能就是那个军官。”
“用这种事儿来激怒加藤,她简直傻透了。”
“她还不知道自己在玩的是个什么游戏。”
“幸亏你在那儿。”
“幸亏你让我监视她,现在我们重新找到了加藤的行踪。这下,所有我们这些怀疑你的人,都要向你道歉了。”黑头有些茫然的摇摇头,吸了口烟,这个大块头的黑眼睛里流露出的狂热深情让洛五七感觉到不安。
“你本可以杀了他的,”洛五七不是在询问,而是在陈述,“就在道观里,如果你确定了那是加藤,你当时就可以杀掉他。”
“是啊,”黑头有些恼怒地回答,“我才不在乎什么道观呢!”
“所以答案是肯定的。”
“如果我能确定的话,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不动手,虽然那环境不太适合动手,而且还有那个年轻人要先对付掉,还有一些游客在门外,可是我还是会动手,这辈子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呢?”
“你这么鲁莽真让人不安,黑头,当年我带你们做事的时候,我就为你们所有人担心,现在也一样,你让我不放心,知道么?”
“什么鲁莽?”黑头把烟咳到老人的脸上,“我们只是说说而已,不是么?到现在为止,我们只是交谈,搜查空房间,错误的信息,我干的唯一一件鲁莽的事就是救了你孙子的女朋友,不是么?”
“这件事你干的很棒,黑头,我只是担心你的态度,我不希望你仓促出手。那会浪费掉机会。”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俩都知道这家伙该死,不管怎样,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没有意义了,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不是么,因为我让他跑了,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跑了,天晓得我们还能不能找到他。”
“不是你让他跑了的,你是顾及松崎樱的安全,这点我知道,你这么做是对的,你现在受了伤,一旦打起来恐怕我也不能帮太大的忙,毕竟我已经这么老了,而且他还有那个保镖,这事儿已经变得太危险了。”洛五七说。
黑头沉默地盯着洛五七,盯着他的眼睛,几秒钟,一句话都不说。
“你是说我们该放弃?”
“把它交给警察,交给官方来处理,我也是这么告诉洛马的,力量对比悬殊,对我们不利,而且我们不值得为了达到目标冒这样的危险。”
洛五七看得出来,他的话激怒了黑头。
“我们每个人的目标都不同,别把我们混为一谈,我的目标就是干掉他,我绝对不会把他交给警察来处理,血债血偿,这是我的道义。洛马年少无知,所以才一直在追逐青牛,但无论他能否找到,青牛带给他的只会是悲伤,你告诉他别再掺和这件事是对的,这样我们就可以放开手脚做事了,毕竟我们的目标要简单得多。”
洛五七肃然地看着发怒的黑头,也针锋相对地说:“是你的目标!黑头!”
“那好,是我的目标,我的目标简单直接,而且理由充分,并且我相信一定能够实现。”
“但你的胳膊现在受了伤,而且我们还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加藤。”
“该死!”黑头咒骂了一句,把烟头用力地丢到车外,“这个话题刚才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我是因为按照你说的办才被刺伤的,如果干脆把他们杀掉,会容易得多。”
“下次就不会那么容易了,他们现在已经认识你了。”
“如果我们可以事先找到他们,我们有计划地动手的话,我有很多人手可以用,就是怕根本找不到,而找到的时候,根本来不及做任何的布置。”黑头恨恨地说,“你是要努力说服我呢?还是要说服你自己?找加藤是你的主意,也是你这么多年一直在干的事儿,现在我们接近他了,你又要放弃,那你这段时间究竟在找什么呢?”
洛五七几乎可以确定,一定是自己脸上的某种表情引得黑头不停地发问,无论洛五七在脑子里把这些年一路走来所发生的一切回顾多少次,他都得不到明确的答案,他想找到加藤已经五六十年了,直到现在还在找,就像呼吸一样,这件事已经成了一种无意识的条件反射一样。但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有些东西变了,曾经有段时间,他能清楚地回忆起自己的弟弟,还是个孩子的玄风,就好像自己几天前还见过玄风一样,只见玄风蹦蹦跳跳地穿过村子向自己走来,圆溜溜的黑眼睛,细细地胳膊腿儿像树棍一样瘦弱,头发乱蓬蓬的,额前还有一小道伤疤,那是小时候被洛五七扔偏的石头给砸中的,当时还哭了好久。记忆中,战争年代的玄风是如此鲜活,而在那个幽暗的地道之中为青牛而死的年轻道士的形象却像深化一样蒙上了朦胧的色彩。
洛五七知道,这是自己一直不愿意想起的画面,记忆有时候会故意出错,为了让人不那么痛苦。
那个时代的所有人都变得模糊,弟弟、铁根、老鹰、老油条、酒馆老宋,还有自己的徒弟小刀--所有死去的人都变成了模糊的记忆。
往事深深地铭刻在他脑海里,他知道这些都真真切切地发生过,但现在表演者变成了鬼魂,就好像勇气、背叛和悲伤永远不能成为真实生活的内容一样。甚至那个冷酷无情的游击队长刀子也显得不真实了。他一度扮演了这个角色,后来又卸下了行头,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现在,他的角色是父亲,是爷爷,是个身负血海深仇的垂暮老人。到底哪个对他更重要,到底是爱还是恨,这是这些天洛五七一直无法分清的东西。
对他来说,如今的现实就是儿子疾病缠身,孙子处境危险,年轻而残酷的老鹰已经变成了影子,年迈而狡诈的赵军才是现实。青牛迷惑了那么多的人,现在又开始像一个噩梦一样,来迷惑自己的孙子。
他和老鹰这一辈子,他都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分辨--同僚、亲家、对手。
死去的人到底有多重要?那只充满神性的青牛到底有多重要?无论如何,能有什么比一条生命更重要呢?
爱与恨,都该放下,洛五七忽然觉得释然,现在自己要做的就是让这些身处迷梦中的人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