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敷衍,从悉尼到迪拜,他已经在飞机上睡了十几个小时,除了高中时候跟大黑去网吧通宵,回来补觉,他还没有一口气睡过那么长时间,还做了一个很长很真实的梦。他早就不困了。飞机座椅睡起来并不舒服,他这么犯蔫儿,是因为有些落枕。
他又想起那个梦来了。
慢慢开始回忆起了梦里的画面,教学楼天台上看到的漫天火光,半个夜幕都被染成了暗红色,女孩白色的裙带在火苗间飞扬。那个男生,天台上的那个男生……是大黑么?他提着长刀踹开铁门,面色狰狞,每踏出一步,都好像把六年的往事踏在了脚下。
那样的人,真的会是大黑么?
他似乎开始理解了哈耶克在蓝山归悉尼的那个雨夜对他说的话,走这条路,很多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
“陈雨柯,”史蒂芬忽然又说话了,打断了他的回想,“本来不想说的……你没发现你有东西落在飞机上了?”
“什么?”陈雨柯一愣,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忽然意识到了手边的空空荡荡,但他又分明记得在登机前为了拉风他握在手中的条形金属……男孩忽然跳了起来,头撞在顶棚上发出嘭的巨响。
他的刀!
史蒂芬没说话,还是不看他,但从自己的背包里抽出了黑布包裹的长形物体。陈雨柯的刀就在史蒂芬自己那把长刀的上面,不知道史蒂芬什么时候放进自己包里的。他不是递过来,而是轻轻扔给了陈雨柯。
“下次我不会再帮你拿了,”史蒂芬说,“进了颜瞳会,成为了执行员,你要慢慢明白,能够陪你走到最后的,不是某个人,而是你的刀。”
“谢谢,谢谢大哥……知道了。”
陈雨柯羞愧地吐了吐舌头,抚摸着刀柄的纹路,想起了梦里自己从背后抓到刀柄的感觉。
一直是这样,史蒂芬和他交流时很少看他,但陈雨柯知道他不是生气,而仅仅就是这么种习惯。也不只对他,史蒂芬和每个人说话都不会盯着对方看,或者望着窗外,或者看着远天。仿佛这就是史蒂芬本人的标志,语气冷峻,又显得漫不经心。不过这两个月来,陈雨柯慢慢也已经习惯了。
甚至有时候会觉得,自己也被史蒂芬带成了他的风格。以前的他每次跟人表达什么的时候都是张牙舞爪,耳朵鼻子肢体语言并用,表情狰狞得很,全身无不传达出一种你听不明白我就把你浸到马桶里的气息——当然不是马桶的气息。但现在的他,觉得说话就是说话,意思传达到了即可,你看向哪里,在做什么,都是不重要的……虽然不是每一次都能做到。
伴随了他十九年的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可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
一如某些其它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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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雨柯看看车窗外,夜色已经很深了,但道路两侧璀璨灯火让人不觉得日夜更替,黑夜和白昼本质上是一样的。这就是迪拜了,陈雨柯默默地想,银瞳王都,万城之城。
车子缓缓地正行驶在谢赫扎耶德路,这条十二车道的宽阔马路整个车队只占用了其中的一条。从高处看,三十多辆奔驰车像在黄金管道中爬行的黑色甲虫,以同样的间隔,同样的速度无声地分开了两侧的金色液体。
陈雨柯记得这条路,来之前他在谷歌地图上看到过,这条双向十二车道马路是由阿联酋第一任总统名字命名的。陈雨柯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修建的,但在地图上看过它的路线:宽阔的马路,从北面的沙迦一直延伸到另一端的阿布扎比,由东北至西南地贯穿了整个迪拜。
陈雨柯作为一枚资深吃货,想起了串起肉串的竹签。
司机的驾驶技术很好,坐在车里完全感受不到颠簸。史蒂芬和陈雨柯也不再说话了,车厢里一片安静,哈耶克也在闭眼休憩。在这样的夜晚静静欣赏窗外的夜景是很好的,让人觉得时光正在缓缓流逝,但偏偏陈雨柯觉得心里很别扭,仿佛心头有个小疙瘩。
那个梦,让他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坍塌了。
“你在想什么?”他问史蒂芬。心里不舒服的时候就要和别人说说话。
史蒂芬继续不看他,“你看窗外。”
无需扭头,视线穿过史蒂芬的侧脸,就能看到车队正行驶在一座桥上,桥下水色微漾……那是一条河。
“迪拜河。”史蒂芬说。
是夜幕下的迪拜河。谢赫扎耶德路在迪拜河附近会弯曲成为一个巨大的圆弧,圆弧向东突出,仿佛要逆着流向伸到河里去一样。陈雨柯远远地望去,一明一暗的灯光沿着河流的两岸延伸出去,大大小小的船满载着灯火在水面摇曳,平静的河面上波光粼粼。
看着这幅景象,陈雨柯突然想起了另一幅画面,不太相像的,秦淮河畔。
那还是他在高中的时候了,语文课本的某一页里印有一幅秦淮河岸的手绘插图,黑墨成夜,朱线成纱,几笔就勾勒出轻轻摇荡的帐船。一身飘逸白衣的诗人站在红光漾漾的船头,端着酒杯,望着烛光和月光,轻轻吟着: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就是这么一张技法拙劣的小画,当年竟然激起了陈雨柯内心为数不多的文人柔情。可能也是因为诗词太美,诗人太多情。
千年前的秦淮河,无数的船只载着暗红的烛火停泊在河畔的杨柳枝间。两岸的酒楼里,文人在帷帐中饮酒作词,女人在纱幕间随乐而舞,烛火在河面闪烁,青铜的酒杯就像因风撞击的铃铎,酒香和脂粉气散漫秦淮两岸……那是多么迷人的景象啊。
可是后来怎么样呢?秦淮本身就像一艘大舟,飘摇在时代的浪潮之间,再繁华的盛世也会没落。一个朝代灭亡,又有另一个朝代兴起……终有一天秦淮也没落了,不再有亡国的歌女在江畔唱起后庭的花。那么,还有谁会记得,曾经有过那么一个烛火摇荡的夜晚,文人高官举杯共饮,歌女红袖漫卷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