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从狂怒的沙尘暴中及时地把化石抢运出来,这让考古队员们都非常高兴。同时,他们也为能及时撤离而感到庆幸。
车外依旧是昏天黑地的沙尘暴,而车内的气氛则比来前轻松了一些。队员们都疲惫地靠在座椅上,彼此间并不怎么交谈。他们大多只是静静整理各自的物品——所有人都像在等待着什么。在他们疲惫的神情中,隐藏着某种忐忑不安。
从刚才的抢救化石的整个过程,队员们都明白它被毁坏得十分严重。现在,他们最担心的不是化石是否为赝品,而是这几百块碎石还能否拼凑成一个有价值的古人类化石。如果它无法复原,那无疑将是无可挽回的损失。
此时,魏所长和马阳已不在原先的吉普里了。他们分别坐在头尾两辆卡车密闭的车厢内,守护着珍贵的化石碎片。
除了驾驶室的司机监控着路线外,魏所长没让任何人呆在车里。而马阳乘坐的末尾那辆卡车则只有他一个人。
魏所长独自坐在车队头一辆卡车的车厢内,他所在的车厢与卡车的驾驶室是完全分开的。
在他的脚边,便是一块块形状不同、大小各异的化石碎块。它们排满了整个车厢,每块都被固定得很好。化石碎块分大、中、小三层摆放,每层和每块之间都有防震材料保护着——摆放的工作都由卡车内的搬运机自动完成。
在车厢的顶部,一台扫描仪器正在工作着。一道射向地板的蓝光,缓缓地左右移动着。淡蓝色的光,让这些石头带上了某种诡异的神彩。
看着这些来之不易的化石,所长魏黄安的心情始终无法平静下来。这次特别考古行动是他一生无数野外考古中绝无仅有的。
不仅是因为这次考古由原先计划的挖掘,临时改成了搜寻。更重要的是,这块化石的来历太奇特了,它本身的存在便是一个让人无法理解的谜。
这块化石早在八百年前就已被人发现,可是它也迷惑了人们整整八百年。人们越想深入探究它的奥妙,就越感到它是无法探究的。
隔着半透明的防震材料,魏黄安能够看到最靠近他的一块石头上嵌着一小节骨头。尽管这块骨头很不完整,但凭着他多年的经验他知道这是人“前臂骨”的一小部分。
这块骨头已经完全石化了,呈现出一种腐朽的枯黄。
此时,虽然有自动导航设备的引导,但行驶在沙地上的卡车在超过10级的强沙尘暴中还是有些晃动。
魏黄安借助车内先进的仪器,开始扫描两辆卡车里的所有化石碎片——此时,自动搬运机已经把最后搬上车的碎石筛选完毕。通过超级电脑强大的筛选、重组、对比和模拟功能,过了一段时间屏幕上逐渐呈现出一具人类的骨架。
随后,电脑屏幕把骨架所嵌入的石灰岩也完整显示出来。
当屏幕中的石灰岩被设为半透明时,可以清楚地看到骨架是深深“陷入”石头的。这就说明,此人是在这块石灰岩形成之前便已经死去了——它是随着周围地质的演变,经过漫长的时间逐步与石灰岩融为了一体。
随后,石块的检测结果也出来了,它与在蒲城采样的石灰岩完全一致。也就是说,它的岩层年龄已有4亿年的历史。
不过,魏黄安最关心的是化石的完整率。他忐忑不安地看着屏幕把一组组数据罗列出来。在这些数据当中,他终于看到了电脑估算出的完整率。骨骸重新组合的完整率达到了78.4%,而头骨则更为完整——竟达到了92.8%。
“没想到这么完整……比预计的还要好!”看到这个结果魏所长禁不住自言自语道,他的脸上头一次露出喜悦的神情,“一定是有人暗中保护了这些化石碎片。”
他立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焦急等待的全体队员,可视电话里顿时听到了一片欢呼声。接下来,车内的气氛一下轻松了许多,大家的话也跟着多起来。
在其中一辆越野吉普里,年轻的女队员灵可正轻轻地擦拭检测化石的仪器。随后,她又揉了揉还在疼的额头,对周围几名队员说,“还好,这次有惊无险……我们离开的真是时候,要是再耽搁一会儿恐怕想走都走不了了。”
“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沙尘暴。太可怕了!这次没想到临时改道毛乌素沙地……我们连防风面罩和风镜都没带。我的嘴都快被风撕裂了……不过,不管怎么说还是把化石带回来了。”队员赵宾摸着自己的嘴,不住地来回一张一合咀嚼着空气——他用这种方法来调整面部的肌肉。
接着,他喘了一口气,像是还没从刚才一幕中缓解过来,说:“如果不是及时把它装上车,要是让这场沙尘暴把它连同那些卡车、石头都埋在沙子里,那可真不知道以后还怎么找了……”
“或许卫星定位可以,在它们所在的位置用GPS定位,然后等沙尘暴过去了再来找……”他自问自答道。
不过他还没说完,后座的女队员肖一欣便看了一眼赵宾的后脑勺,反驳道:“那也不行,这么大的沙尘暴就是用卫星定了位,重新来找也难保不遗漏几块。如果要是其中几块小的被吹得无影无踪或者吹到了流沙里面……上哪儿找去。”说道这儿,她把她本来就高的音调又提高了一度,“有时候还就那么寸,往往遗漏的那几块正是化石最重要的部分。”
“要是那样的话这化石的价值可就大打折扣了。”灵可的口气带着几分后怕,“我们下的这么大功夫也都白费了。”
“可不是。”肖一欣道。
此时,沙尘暴依然在咆哮着。赵宾透过玻璃看着窗外,忽然问道:“你们知不知道毛乌素沙地过去是什么样子?”他的问题问得突然,让大家莫名其妙。谁都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赵宾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看上去他早已料到大家都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于是,他慢条斯理地说:“都看过《水浒》吧。”
“当然都看过了。你到底想说什么?”肖一欣见他卖起关子来有些不耐烦道。
赵宾斜靠在座位里把脖子在衣领里轻轻蹭了蹭,饶有兴致道:“里面有一段林冲险些被害,鲁智深大闹野猪林的情节……都知道吧?”
“当然知道了,不过那和毛乌素沙地有什么关系?”连文静的灵可也忍不住道。
“那个‘野猪林’……就是现在的毛乌素沙地。”大家听了赵宾的话都啊的一声。
赵宾听到了大家发出他所希望的惊诧,又满意地笑了笑。
“知道点东西就要卖个关子。就‘是’现在的毛乌素沙地还是就‘在’现在的毛乌素沙地?应该是就‘在’吧。”肖一欣过后不屑道,“马阳要是像你这样,那不成天什么都不做,光卖关子吃饭了。”赵宾也不计较,只顾陶醉在得意之中。
这时,外面的风把玻璃猛压了一下发出格格的声响,灵可禁不住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风……现在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每年沙尘暴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且风力一次比一次大。”
赵宾收起了笑容,道:“这都是生态环境恶化的结果。你们看看外头,仅这毛乌素沙地的面积就比过去扩大了好多,而且它还在继续向周围扩张。现在我们对生态破坏得太厉害了。”
灵可道:“这里面有很多因素,人为因素只是其中的一个。不过话说回来了,人为因素占了很大的比重。治沙搞了好几十年,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情况还是这样。我听说曾经有几年治沙效果还是很显著的。”
“种树的赶不上砍树的,就这个道理。恢复的快,毁坏的更快……不光是我们,南美的亚马逊热带雨林也快被砍光了,而且砍伐的速度相当惊人,我记得有资料统计平均每分钟就被砍掉九个足球场面积大小的雨林……谁知道多少年之后,亚马逊丛林会不会也被人们叫做亚马逊沙地。”赵宾的话让队员们都沉默下来,只有车外昏天黑地的沙尘暴回应着。
“行啦,不说它啦,咱们说点别的。”赵宾打破了短暂的沉默,“这次为了找这块化石真是把我们折腾得够呛,我这几天都没睡好觉……”
这时,车内的可视电话传来了队员刘峰的声音,他坐在另一辆越野吉普里也不甘寂寞想加入他们的讨论。他说道:“主要不是这个,这块化石恐怕是仅此一块吧。这可以算是国宝级别的文物了,要是在我们手中给丢了那真是不可饶恕的。”刘峰正兴致勃勃地说着,忽然发现屏幕上赵宾抬头靠过来的脸简直脏得无法形容。
他惊愕地又看了看其他人,所有的队员都是一脸的严肃——灰头土脸的已分不出男女了。刘峰先是吓了一跳,然后便笑得前仰后合。
“这小子怎么了?”
“发什么神经。”
刘峰在笑中得空,用手指着他们说:“看看你们的样子……哈哈,出土文物,哈哈。”听了这话,大家才发现原来周围的队员都变了模样。刚才大家都各忙各的,说话的时候都是声音在“交流”谁也没有注意到对方的模样。
可是现在,队员们真的像发现新出土的文物那样仔细地端详着彼此夸张的面孔。
他们的头发、脸上、身上、衣服以及鞋子里外都是沙土——每个人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兵马俑。车里的队员也都笑了起来。
赵宾这时也学着刘峰笑的模样,一边笑一边指着他道:“歇会儿吧,哈哈,还是看看你自己的脸吧,哈哈。”听到这话,刘峰才意识到自己也是一样——忙掏出手绢来擦个不停。
几辆车里大多都是年轻队员,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大家相互用脏手在对方脸上抹着。此时,无论刚才有没有把脸擦干净,现在每个人的脸又都变得脏兮兮的。不过队员们似乎能从中得到了莫大的乐趣,相互躲着对方的脏手却又都不停手。
“还是些总也长不大的孩子。”魏所长看了看可视电话的屏幕也笑了,对其中一辆吉普里的老队医说。
老队医道:“让他们闹去吧,在你面前他们还收敛一点。平常你不在跟前闹得可比这儿厉害呢。十几天没听到他们的笑声我都有些不习惯了。呵呵。”可视电话中传来了老队医的笑声。不过,他们都知道队员们是为这次考古行动的成功而高兴。
“说实在的,考古是件枯燥而艰苦的工作。他们能选择这个职业并且干得这么好……在这个时代已经算很了不起了。”魏所长对老队医感叹道,老队医在屏幕里点点头。
此时,几辆吉普内坐着十来位考古队员,正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
魏所长并没有打开可视电话的对讲按钮,所以他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不过,不用去听他也知道他们谈论的话题,一定与这次意外得到的化石有关。
在所长魏黄安的心里,现在的考古和许多地方戏曲以及民间手艺一样——正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危机。在什么都追求时髦与新潮的时代,考古这个连落伍都谈不上的行业自然倍受冷落。
可是,看着眼前这些年轻的考古队员,他忽然感到了希望。他相信考古这个事业一定会后继有人的。想到这儿,他脸上不由得浮现出欣慰的笑容。
在这些年轻人当中,马阳无疑是与众不同的。他有着同龄人少有的沉稳,对考古这行马阳似乎有种超常的悟性和广博的学识——对于这一点,有时候令他都会感到有些意外。
不过,魏黄安选马阳作为副手还有个重要的原因,马阳的工作能力很出众。而且这方面也是他最欣赏的。无论大事还是小事,只要交给马阳他都很放心。而且,马阳也从未让他失望过。
有时候,魏黄安觉得自己有些过于依赖马阳了,很多本不应让这位年轻人承担的任务他都交给他去做了。不过,魏黄安也知道自己年纪越来越大了,好些过去得心应手的工作现在做起来却有些力不从心。而且,所里搞古人类学的中轻年考古工作者,大部分都是研究型人才——组织协调的工作根本做不了。
“除了马阳还有谁呢?”魏所长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一个可以顶替他的人。
这时,魏所长的脑海中出现了马阳工作时的情景,一个很精干很爱干净的人。“或许有点太爱干净了……”魏所长想着,“可能是有些洁癖吧,不过这只是小问题。”魏所长倒并不太以为然。
他又想起了马阳的记忆力,“这人的记性真好!那么多眼花缭乱的古象形文字,他看一遍就能记个八九不离十。”
不过,与马阳的记性相比,魏黄安对他的性格倒是有点不太满意。马阳在工作中本来自己处理得就很好,可他似乎总是不太自信,什么事都要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有时候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还年轻,以后会慢慢改变的。”魏所长觉得这些小问题对于马阳来说,虽需要一点时间但都算不上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
这时,可视电话响了一下。魏所长把屏幕的对讲按钮重新打开。里面出现了车头驾驶室司机的声音。他告诉魏所长车队已经过了巴汗淖,过一会儿上了高速公路再过一个小时就可以到伊金霍洛旗了。
魏所长拉开卡车侧窗的挡板,隔着厚厚的挡风玻璃外面依旧是昏天黑地的,而地面依然是棉细的黄沙。
经过几个小时的行程——车队还是没有走出毛乌素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