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千谎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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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雷震霆把夹在左腋下的黑色的鳄鱼皮包扔到老板桌上,靠在大靠背椅上闭目养神。这间四五十平方米的办公室装修得很阔气,实木地板、真皮沙发,靠东墙是一排大书柜,柜里整齐地码放着无数兵书战策,名人传记。西墙是大楼的玻璃墙,远眺可见起伏山峦;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两张梨花木的镂花椅子,雕工精美,漆成暗红色,据说是明清时的古董。雷震霆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横幅书法作品,四个篆书大字:元亨利贞。这是王经纬找学校的书法名家写的。当时雷震霆瞪着眼瞅了半天,跟王经纬说:这玩意儿画得扭扭曲曲的,不好看。王经纬给他普及了半天的书法知识,告诉他这是易经里面说的最好的运相,老板大喜,让王经纬去财务领几百块钱感谢那位书法家。

老板看了一眼昔日的快刀——拼命三郎,打到哪里哪里就有响动,如今简直成了一把钝刀了,磨都磨不快。可是,这个协会圈毕竟缺他不得。

雷震霆笑道:“昨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吧?他妈的,老陈一天不喝酒,茶饭不思,两天不唱歌,浑身痒痒,三天不找小姐,魂都没了。你看看他,头发越发稀疏,人越发苍老,老而弥坚,不定什么时候横死在歌厅。”

王经纬辨别老板话的潜台词,看有无“花钱太多,办事不力,自己跟着逍遥”的意思。不知何时,他和老板之间突然出现了一条沟渠,他渐渐地觉得老板如孙得贵所讲的那样猜忌多疑,心胸狭隘,翻脸无情,于是他开始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越发惜言如金。

雷震霆又说:“你放着一个劳力也不用,管理者要学会怎么用人,不要一味单打独斗。你不用怀着这样的想法,什么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什么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类的,只要你不负我,我决不会负你。赵普这孩子挺机灵的,很有潜力,用好了会成为你的一把快刀!我给你一个总数,他的提成由你来发,这样你可以放心了吧?”

王经纬笑道:“您知道我的,一根肠子通到底,哪来这么些弯弯绕绕,我先让他熟悉一些产品资料。”但他心里却不以为然,孙得贵在时,他的提成本该由孙得贵发,到最后还是由老板娘发,老板轻而易举地离间了他和孙得贵的同盟关系。

雷震霆开始谈正题:“老王,咱们合计合计,你认为报社项目的关键人物是谁?”

老销售都知道,跟谁合作能拿下项目,谁就是关键人物。

“报社内部斗争的局势还不明朗,现在搞不清楚谁能真正左右项目。”

“局势明朗了,项目的结果也就水落石出了。”

“报社本身的关系才是我们的主攻方向。”

“文书记、武社长、沈中原、齐鲁,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你把宝押在谁身上?”

“齐鲁是我们的人,我们帮他控局!”

雷震霆摇摇头:“齐鲁未必帮你,老陈领着纪晓梅找过他,你不是她的对手。”

“老陈答应会帮我的。”

雷震霆忍不住教训:“你做什么都不动脑子,这些人说话跟放屁一样,你今天请他,他就说帮你,别人明天请他,他就会帮别人了。我不是让你跟他谈利润分成吗?谁会做没有好处的事?我的同志呀,酒席上讲的兄弟都是扯淡的,利益才是永恒的。你以前不经常讲什么苏秦张仪连横合纵,游说诸侯吗?你看了这么多书都是纸上谈兵呀?这些人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们整天吃饱了屁事没有,就琢磨怎么整人斗人。你记住,权力越高的人说话越像放屁一样。”

王经纬突然感觉背脊凉飕飕的。老板终于还是怪他花钱既多,办事还不力。

雷震霆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便喝了口茶,说:“老陈作用不明显,咱们要让他保持中立。我们严防死守,不能让刘福瑞进这个圈,否则,以后没有我们的舒服日子。”

关于老板和刘福瑞的这段公案,王经纬不甚明了,他们反目成仇的时候,王经纬还没到这个公司,只是影影绰绰地风闻他们积怨甚深,简直不能共存于一世。

“可是老陈一向唯我独尊。你让他往东他偏往西,让他和纪晓梅断交,不是火上浇油吗?”

雷震霆沉默了一阵,终于说出原因:“老陈上周找我借三万块钱!”王经纬当然知道这种所谓的借就是要,他也被陈希仁在玩牌的时候借过好几次。雷震霆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没道理不明不白地吃人讹诈。

“老陈这边我想办法再作计较,这段时间你要全力守住齐鲁,别被纪晓梅给攻破了。”

王经纬点点头。

雷震霆沉吟了半晌,又说:“秦庸这个人能量无穷,太有用了,你得找到突破点。”

胖胖的赵普暗地留意着王经纬的一举一动,他觉察出这位不苟言笑的上司似乎很排斥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自己穿小鞋,因此他在表面上一直保持对王经纬的恭敬态度。

“王总!我今天干什么?”赵普乖巧地请示。

“熟悉业务很重要,你接着看资料吧!”王经纬撂下一句话,便唤了技术部经理财主出去抽烟。

他对新来的赵普确实没有好感。他们早在数月前就邂逅了,差一点老拳相向。

那是在学校旁边的一个小饭馆,王经纬踞着一张桌子吃午饭,旁边的一张大圆桌上坐满了一群男女学生,足有十来人,在猜拳行令,喝酒喧闹,旁若无人。其他食客们知道是学生,见怪不怪,老板专做学生生意,也不以为奇。年少轻狂嘛,何况是一群即将毕业的学生。

有个男生身高体壮,光着上身,露出一身的肥膘,肆无忌惮地大喊大叫。

王经纬烦躁得要命,不知怎么回事,不伺候客户、不用陪着十分小心的时候,他经常无名火起,莫名其妙地发作,冷静下来才发现又是一桩不值一提的小事。

学生们在挨个轮流打酒关。一个男生扣着一个茶碗正在哗啦哗啦地摇色子,大家的目光都停在他的手上,他一停,大家都冲旁边的女生叫道:“猜!”那女生猛抽一口烟,柳眉一扬,大叫道:“谁怕谁,双!”男生把碗一掀,五点。

大家哄堂大笑,敲着桌子,齐声喝道:“喝!喝!”那女生又高声笑道:“喝就喝!”她端起一杯酒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把酒杯往桌上一顿,指着那男生道:“等下别落我手里。”那男生笑道:“你能把我怎么样,要什么随你便。”大家又是一阵哄笑。他们喝了不少酒,空啤酒瓶在地上堆了一溜儿。有个戴眼镜的男生站起来,脸色通红,大声说:“过几天,我们就要各奔东西了,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将来谁知道会怎么样,可能我们连自己都养不活,我有个工作很久的老乡跟我说过,外面太黑暗了,办什么事都要送钱!”胖男生站起来打断道:“眼镜,你太悲观了,这世界不是人闯出来的么?人家名车豪宅,凭什么我们做不到。很多有钱有势的人不是从我们这步走过去的吗?”

又一个男生站起来,笑道:“老赵,说得容易,人的命天注定,三分靠打拼。不过,你不错,和蓉蓉一起留南番,好歹收获一份爱情。像我们,现在连女朋友也没混到手,将来怕连老婆都找不上。”

王经纬陡然发作,抄一个啤酒瓶,“哐”一声朝地上摔得粉碎:“他妈的,吵什么吵!”

众人被这个意外的响动吓了一跳,年轻气盛的学生们不干了,赵普腾地跳出来和王经纬推搡作一团,幸亏他漂亮的女朋友及时解劝,王经纬才狼狈地离开了饭店。

很长一段时间,王经纬怀疑自己得了抑郁症,后来跟同行一聊天,敢情别人也有类似的经历。王经纬和赵普第二次见面却成了上下级的同事关系,都不约而同地吃了一惊,随即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财主也是一个脑满肠肥、腰圆臀肥、在IT圈混饭吃的主儿,没办

法,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个个体型长得像以前的暴发户。

两人一面吞云吐雾,一面海侃。

财主说:“老王,又要签大单了,赶紧请客!”

王经纬苦笑道:“我他妈的都快断炊了!每月背着银行数千块贷款,晚上一想,梦里惊出一身的冷汗来。老板两月一考核,没完成任务,工资、提成都打折,连续几次没完成,估计算出负数来。”

财主笑道:“老板玩真的?”

王经纬道:“那他还客气什么。”

财主长长地吐了口烟,说:“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这叫自作自受,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想当年,你把住协会这些客户,把住老陈这个大摇钱树,到哪里不能逍遥快活,自己愿意单干,一年赚出这里十年的钱来都不止,房子车子票子不是小菜一碟吗?何苦在人家屋檐下低三下四地受这份气。如今倒好,你的客户,老板比你还熟。你看看姓赵的这小孩,绝不是一个省油的灯,用不了多久,这个公司就没有你的位置了。好家伙,你辛辛苦苦种树,长出果子却被别人摘了。”

王经纬心里一震,笑道:“你没做过销售,把住这些客户,谈何容易。”

财主说:“有什么难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陪吃陪喝陪嫖陪赌的美差,一面超爽,一面点钱,何乐不为?”

王经纬淡淡一笑,转过话题,问:“老板还不给你们技术们招人,你那几杆破枪不灵,做那个项目都让我提心吊胆,一见客户的电话心里便发毛。”

财主笑道:“你就凑合使吧,一分银子一分货,两千元身价的人不能当四千元使,就这些技术,稍微有些经验便跳槽了。又不是自己的公司,操这份闲心干什么,拿一天工钱干一天活,再说,老板N年没涨过工资了。”

他瞪着王经纬说:“哎!老王,咱们合计合计,让资本家提高待遇吧。”

王经纬苦笑道:“我可不想失业,天下的夫妻店都一个德行,三险一金、一天八小时、双休日、加班工资,你得到过吗?说实话,我很担心哪一天没人雇了,坐吃山空,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有,举目无亲,又没有任何保障,只好当路旁的乞丐了。”

财主笑道:“咱也是计算机科班出身,糊口应该不成问题。”

王经纬冷笑道:“我的很多客户都是高工,现在屁都不懂,有些人还出身名校,不过人家熬到一定的社会地位,生老病死都有国家管着,再说,人家弄钱也容易。”

财主叹道:“我们这辈人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将来会怎么样,天知道。”

王经纬忧郁地抽着烟。

财主又说:“还是人家纪晓梅想得明白,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拼命赚钱再说。她要请我们吃饭,你定时间!”

王经纬一愣:“不妥,不妥,她现在来抢我地盘,再说,让老板知道了,那就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财主道:“你也忒小心了,买了房子变了一个人,和以前的同事吃顿饭至于吗?”

王经纬道:“这里面有缘故,你不知道,我们几个业务经理的手机号码都是老板给配的,有一次移动营业厅打电话过来,问我话费明细单寄到哪里,我顿时明白了,老板一直在查我们的电话明细呢。他妈的,这多让人恶心,老板的心机太深了。”

财主道:“分家的时候,都说老板把老刘玩急了,可是分赃不均的事情,外人说不明白。或者是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老板明显比以前猜忌多疑了,除了老板娘谁也不信,挑动群众斗群众,拉拢一个打击一个,翻云覆雨,宠信小人。反正人家每年进账上百万,咱们说这些多余的干什么?老王,倒是你自己要好好想想,销售吃的是青春饭,再过几年你就干不动了,客户资源再让人挖了,将来靠什么生存?”

王经纬丢掉烟头,长叹一声:“我压根就讨厌这份倒霉的工作!”说完他觉得头痛欲裂,知道熬不住了,在前台的外出登记表上登记了倒休,便到公交车站等回小区的公交车。

想起每日上下班高峰里等车挤车,他心惊胆寒。公交车没停稳,不管男女老少疯了似的潮水一般涌上车。西服革履、皮鞋锃亮的俊男,短裙皮靴、神态傲慢的靓女此刻把风度、气质全都抛到九霄云外,肩挤屁股拱,如猛虎出笼、蛟龙入海。挤成相片能上车尚可,就怕望着一趟趟满满的公交车兴叹了。

王经纬细细一算,这每日等着挤车坐车竟要花去三个小时,倘若几十年如此,这种水深火热的生活简直无法想象!所以,但凡挤过几个月这种公交车的白领们都暗暗发誓:一定要努力赚钱买车。

王经纬在南番房价疯长的时候买了房。那房价涨得人心惶惶,涨得人没着没落,团团乱转,他和许多百姓一样沉不住气,咬着牙出了手。

交完首付后,突然有一种被人洗劫一空的感觉,他出了银行便骂道:“这几年我到底替谁白干!”

收到房子,简简单单做了一个四白落地,他便买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几张椅子入住了。住进去的当天,他买了几瓶啤酒,一袋花生米喝得酩酊大醉,突然之间癫狂大笑,摔了一个酒瓶大叫:“我他妈的也有房子了,也是城里人了!”过了片刻又摔了一个瓶子,叫道:“我他妈的背了几十年的债了,也是房奴了!”

王经纬坐在客厅里看着挂在墙上的数月前写成的《枯树赋》,笔走龙蛇、苍劲骄狂。他没有拿去装裱,只是用透明胶贴了宣纸的四角固定在墙上。他轻轻地念着: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个房间空空荡荡、尘土满地,墙角竟有蜘蛛结网。王经纬熟视无睹。他闷闷不乐,喜欢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之中,翻几本经书,写几个字,聊以忘记那些烦心的事、那些烦心的人。

王经纬迷瞪了一会儿,手机突然响起,他浑身打了一个冷颤,不知是哪位哥哥又想起自己来了。他每次在家里见到哥哥们的电话都毛骨悚然,想着又是一个长夜之饮,王经纬焉能不惊,恐怕不横死歌厅也要直到太平间了。可是,哥哥们的电话是万万不敢不接的,他心里叹了口气,接通了电话。

“老王,又在泡哪个小姑娘,这么久不接电话,是不是坏了你的好事!”一个豪放脆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接着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王经纬听出是纪晓梅来,心里不由一愣,自从纪晓梅负气离开风行国际后,王经纬对她敬而远之,这固然有避嫌之意,此外他对她也颇为忌惮,这个女人为人过于精明,目的性很强,手腕又高明,王经纬觉得自己和她不是一类人,怕自己稀里糊涂被她卖了还帮她数钱。

但这个女人绝不让人讨厌,性格豪放、体态风骚,顾盼生辉,王经纬头次见她便心跳得一阵紧似一阵。他听财主说过,她刚给一个男人打了亲昵电话后,转脸又给另一个打,对晚上从一张床上换到另一张床上、从一个昵称换到另一个昵称已习以为常。王经纬还知道她自己名下有好几套房子。

“我倒休呢。”王经纬勉强应付道。

“一人呆着多没劲,又没有小姑娘陪着,晚上我这个大美人请吃饭,想吃什么?想看什么节目?”女人笑道,若有若无地给出一种暗示。

王经纬连忙推辞:“太客气了,我今天身体不爽,改日我请你!谢谢,谢谢!”

纪晓梅有些不快:“老王,你也是一个见过世面的爷们儿,怎么婆婆妈妈的,怕我把你怎么样,霸王硬上弓,你不乐意我硬上也没用呀!”

王经纬被她纠缠不过,只得答应。纪晓梅约定六点钟开车接他。

王经纬心里不禁暗暗发愁,老板看着这个通话记录会怎么想,百口莫辩,越描越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给老板汇报更为妥当,由老板裁定如何应对。

雷震霆听完后,沉思了一阵,笑道:“好事,好事,他老刘又是金钱收买,又是美色诱惑,你照单全收!”

王经纬没听出老板所指,便沉默不语。

雷震霆补充道:“这叫将计就计,巧施反间,让老刘赔了夫人又折兵!”

王经纬说:“想从纪晓梅嘴里套出实话谈何容易!”

雷震霆笑道:“她对你应该没什么戒心!”

王经纬马上解释:“我跟她很少联系!”

雷震霆笑道:“你一孤男,她一寡女,正好天作之合。”

王经纬挂掉电话后便闷闷不乐,显然老板对自己不放心,故意拿话来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