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王，瞧你这笨样，还不赶紧给宋哥敬酒！”居中而坐的陈希仁松开小姐，冲着颓坐在门口角落一个皮墩子上正昏昏沉沉的王经纬大喝一声。后者触电一般睁开眼睛，猛然站起，跌跌撞撞地晃到茶几跟前，给自己的酒杯满上啤酒，脸上堆出笑容，绕过茶几颠颠地到沙发的另一头给宋哥敬酒。
陈希仁是王经纬迄今为止最为重要的一个客户，一个需要常常供奉的财神爷。王经纬和风行国际能够进入南番市技术进步协会的圈子全是凭人家的恩典。陈希仁是协会的副会长，因其性格豪爽，重义气，能力超群，遂成为技术主任们和销售们公认的带头大哥。
王经纬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安排这位大哥，几年以来，差不多是三天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秋不见，王经纬只好失业了。老板雷震霆和王经纬心里都清楚，这位陈哥大大的有用，协会圈内几百家单位，那是多少公司垂涎三尺的滚滚财源。陈哥已经替他们介绍了十几个客户了。
这次，王经纬是身负使命的，“陈哥，您得接着帮我”，这句最紧要的话一直不得其便说出口来。
从风行国际出去自立门户的刘福瑞手下最厉害的美女杀手纪晓梅对这位陈哥展开了凌厉的攻势，据说已经把这个见多识广的会长给搞定了。在南番日报的项目上，陈希仁一反常态，撇开莫逆之交雷震霆，死心塌地支持新结识的红颜知己了。虽不清楚陈希仁在报社项目上的影响力究竟如何，但成事可以不足，败事还是绰绰有余的。
雷震霆为此着实紧张和恼火，便打发王经纬来探探陈希仁的底细。和往常一样，陈哥极为豪阔地招揽一大帮兄弟，他称之为：有福同享。一行人从中午喝到晚上，从一个酒场转战到另一个酒场，最后转战到这个叫“人间道”的歌厅。
王经纬不知道肚子里灌了多少酒，混合着白酒、红酒、啤酒的胃部不断地翻江倒海，一阵阵地猛烈冲击着喉咙，难受异常，他不断地暗暗告诫自己，万万不能喝高了。有时，王经纬跟同事自嘲道：我腆着骄傲的将军肚请客户去了。
宋哥埋首于小姐的丰满胸脯之间，正在得趣，哪有工夫搭理王经纬。王经纬记得此人叫宋国忠，市财政局的技术处处长，一个气冲斗牛的人物，任凭王经纬怎么尽力巴结，他也没拿正眼翻过王经纬。王经纬不由想起财政局的大学同学孟如虎，心里叹道：财政局这个大衙门的人物果然非同一般地牛。他讪讪地退回，碰了一下陈希仁的杯子。
陈希仁一皱眉头：“你真是一个天聋地哑，做了这些年的销售，还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王经纬脸一热，默默地灌下这杯酒。
陈希仁摇了摇头，似乎恨铁不成钢。
都说陈哥看得起你才骂你训你呢！可是，王经纬心里一阵翻腾，他也是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呀！
王经纬溜出包间到洗手间吐了一回，便晃到“人间道”大门口石狮子旁给自己“放风”。挨时间太漫长了，离结束的时间尚差很远，哥哥们还远没有尽兴。他很想把下属赵普调来并肩作战，转念一想，后者是老板用来钳制自己的一个钉子，哪能随便引狼入室，让他介入自己的地盘。王经纬对这位老板指派的助手怀着深深的戒备。
星辰寥落，天际深沉而辽远，王经纬叹了口气，猛地吸了几口烟。一种叫做尊严的东西从骨头缝里膨胀到全身，千百次，他很想学书中那些有骨气的文人一样傲然归去，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然而，生活教会了他忍耐和直面现实。
大学毕业之时，王经纬曾经心比天高，光阴荏苒、流年似水，一晃是而立之年，一事无成，无家无业，王经纬万分苦恼和迷茫。
在外面待的时间有点长了，要是让这些哥哥们产生想法，今晚的钱又会扔进深不见底的深潭里。
王经纬心中一哆嗦，立刻把这份自尊重新打包捆绑得严严实实，塞到心间角落。他晃晃悠悠走回门内。
王经纬发现房门上的玻璃窗被布蒙上了，喧嚣声停止了，知道这个叫紫霄宫的房间有节目在进行。站在房门口的服务生正要敲房门放他进去，王经纬慌忙摆手，心中叹道：这真是个不晓事的家伙，这么没有眼力。他倚着墙壁和服务员站在一起，显得不伦不类，一股屈辱感又升腾到心上。足足等了十几分钟，房门被打开了，一个小姐探出头来嗲声叫道：“ｗａｉｔｅｒ，上酒。”王经纬慢慢地推开房门，挤进房间。哥哥们搂着各自的小姐，王经纬重新在门口的小杌子上坐下。
王经纬没有找小姐，因为陈希仁发话：你就别找了。陈希仁倒不在乎他找不找小姐，重要的是在众人面前展现一种权势的威严。
“人间道”的小姐是经过专门挑选的，清一色的年轻靓丽，身材性感，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雪白的衬衣和仅盖过臀部的黑色短裙，走起路来，裙子翩跹起舞，犹如黑色的蝴蝶。在天长日久的酒精腐蚀的作用下，她们的腰腹部攒下厚厚的脂肪。小姐们已经面露倦色，但客人们兴致盎然，越来越精神。
另一位协会副会长冯长荣坐在王经纬的旁边，端起酒杯，碰了一下王经纬搁在茶几角上的酒杯，咧嘴笑道：“小王，不错！妈的，老雷真不是东西，过河就拆桥。”他一仰脖一饮而尽，站起来晃晃悠悠地去上厕所，一边咕哝道：“妈的，老子今天虚了，尿多！”他的小姐并没有起身跟出去，这个名叫“冷雪”的小姐正漠然地抽着烟，目光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王经纬对这个神情冷淡的小姐有些印象，王经纬忧郁的目光无意和冷雪的目光碰到一起，心中突然震颤了一下，竟有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这真是很奇怪，自古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种充斥钱色交易的虚伪场合，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白领居然和一个小姐心境相同。
王经纬猜想冷雪大约入这行不深，所以部分没有丧失的自尊时时坚韧地出现。说实话，她确实很动人，具有江南水乡女子特有的娇柔身材，面容秀丽，目光楚楚。这时，宋处长晃悠悠地坐在冷雪身边，开始动手动脚起来，在他们的观念中，占小姐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过一会儿，陈希仁开门上厕所，他的小姐要扶他出去，他眼睛一翻道：“没你事。”示意让王经纬跟上。陈希仁搂着王经纬的肩，喷着酒气说：“小王，钱带够了吗？”
王经纬不敢点头，生怕这位哥哥豪气顿生，要去楼上洗浴去，跟小姐们大战三百合。陈希仁很生气，放开王经纬道：“花你几个钱算个屁，你这些哥哥随随便便给你弄点项目，十几倍的钱都出来了。小王，不要盯着眼前。”王经纬赶忙搀着跌跌撞撞的哥哥，干笑道：“陈哥，小弟没有那个意思，只要哥哥们玩得高兴，我不在乎这些钱，可是我的卡里也就几千块钱。”
陈希仁的语气缓和下来，以商量的口气安排道：“一会儿，我让散了，但是宋哥是非同一般的人物，今天一定要安排好了，他看上了冷雪，我来替你招呼，我们俩带着小姐出台，到楼上开房；你先和他们一起出去，再绕回来在大堂等我们！”王经纬知道陈哥怕其他人说他不讲义气，所以故意使一个障眼法。王经纬只好暗暗咬牙点头，来到厕所门口，站在水池边的两个服务生异口同声地恭敬地叫道：“陈哥好！”陈希仁露出笑容，微微点点头，由王经纬搀着到了便池边。陈希仁歪着头冲王经纬笑道：“嗳！待会儿出去到水池边，我说赏，你就给他们打小费，你看看他们这帮人怎样尊敬你陈哥。”王经纬真想把他的秃头狠狠按进便池里，但他脸上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恭敬，笑道：“陈哥，不用打赏，他们也会尊敬你。”陈哥不悦道：“小王，你不动动脑子，你陈哥朋友遍天下，你知道为什么吗？”
服务生殷勤地给陈希仁递上湿毛巾并敲背，陈希仁豪气冲天地说：“赏，二百！”王经纬把捏在手里准备好的二十元放进兜里，艰难地从钱包中掏出两张大钞，扔进一个放着几张十元二十元钞票的玻璃盘里，王经纬知道这些钞票有不少是服务生自己预先放下的。服务生叫得更响亮了：“谢谢陈哥！”陈希仁高兴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用力地搂了他的跟班小弟一把，晃晃荡荡走在前边了。王经纬轻轻地叹道：“妈的，这工作我也愿意干！”快步抢到陈希仁的前面去给他开房门，以便让他在众人面前展现他的面子。
陈希仁宣布让妈咪结账时，其他人无不惋惜道：“完了？”进来数次的妈咪一手捏着对讲机，一手端着酒杯轮圈敬酒，这个长得很丰满的三十多岁的女人是一个九岁男孩的母亲，富有同情心的陈希仁经常照顾她的生意，缩在角落的王经纬倒被她忽略了。其实，他来过很多趟，可始终是小弟跟班、端茶倒酒的角色，虽然每次都由他这位被称为“王总”的角色埋单，精明的妈咪马上觉察到他在众人中的分量，懒得浪费精神应酬他。王经纬明白这些精明的妈咪们都会十分卖力地巴结公司的销售，只是他一直闷声不吭，毫无挥金如土的气派，让妈咪小姐们把他当做房间的家具一般。在陈希仁洪亮的打赏的声音下，王经纬木头人一般地给小姐们打着小费。他的这位哥哥喜欢随意发挥，把其中的几位小费增长一二百元，惹得小姐们称谢不已。在吧台刷卡时，妈咪让他多出百分之十的税钱才能开发票，王经纬一股无名火陡然发作：“他妈的，凭什么不能开！”
听见动静的陈希仁赶出来弹压：“小王，你陪陈哥心里有气是么？”
王经纬顿时矮了半截，赔笑道：“哪敢呢？是妈咪太过分了。”
陈希仁大嘴一撇：“哎呀！小王，你啰唆什么，花钱不就买个乐吗？多几百少几百算个屁。”王经纬只好忍气吞声花几百块钱买了发票，陈哥也是妈咪们的财神爷。
包房里上演最后的戏，客人们抓紧时间与小姐们进行告别演出；拿到钱的小姐强打起精神任人吃豆腐，用乡下的粗话说：也不会短了什么。王经纬又站在房间边冷眼看着这群人的丑态。妈咪把冷雪唤了出来，领到边上一个空包间里说着什么。王经纬知道妈咪一会儿要让她出台陪宋处长，王经纬从她们的语气中得知冷雪极不情愿，最后以那个来了推脱，妈咪断然以毋庸商量的语气命令：“那你们就闯红灯。小雪，我平时对你不薄，你不要拆我的台，陈哥可是我的重要客人。”冷雪哀求道：“红姐，他变态，把我身上掐青了好几处。”红姐好言安慰道：“不会的，你哄得他高兴不就行了，去吧，啊！”
冯长荣等人相互搀扶着出来，他们神经中枢的某种意识仍在作怪，使他们转身看着“人间道”三个红光闪烁的大字足有五分钟之久。有人叹道：“妈的，老陈真他妈的不够意思，重色轻友，自己爽去了！”
有人笑道：“火没处泄吧，回家找老婆去。”冯长荣假装可怜巴巴地望着王经纬，祈求道：“小王，你不能见死不救！”其他人纷纷转过头看着王经纬。王经纬苦笑着不表态。众人觉得老大没趣，开始商量叫哪个公司的销售过来接力，把能想起的销售挨个打了一遍电话，都被人以各种借口拒绝了，只好悻悻地分批打车离开了。
一个钟头后，王经纬送走瘟神，重新回到“人间道”，他眼睛一黑，险些跌倒在地。王经纬跌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瞬时鼾声如雷。服务员推醒他的时候，
天已破晓，包房里休息的二位容光焕发地在另一边的沙发上舒服地抽着烟。王经纬浑身汗腻腻的，强睁开眼皮，赶忙过去拿了号牌去吧台结房间费。陈希仁洪亮的笑声和宋处长快活的叫骂声在整个大堂里回响。
“给她一千。”陈哥命令道。王经纬从钱包里掏出一千元递给他怀里撒娇的小姐，小姐给了她的露水夫君一个香甜的吻，转身离去，并没有拿眼皮翻王经纬一下。冷雪仍是神情冷冷地站在宋大人的身边，似乎昨晚并没有被驯服。宋大人沉下脸冲王经纬说道：“给丫二百！惩罚她！”王经纬犹豫了一下，多掏了几张递了过去。宋大人愠怒地瞪了他一眼：“你丫有病呀！”王经纬用同情的目光看了冷雪一眼，后者强忍住屈辱抽了两张，挤出一句谢谢便走了，王经纬隐约地感到这声谢谢是冲他说的。陈宋二位站起身来，满意地看着忙了十几个小时的跟班。陈希仁赞许地对他的朋友道：“我的小兄弟，人不错。”宋大人矜持地点点头，笑道：“你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他拍了拍王经纬的肩头道：“小王，我们认识了，以后常联系。”陈希仁终于给出答案：“王，放心，你陈哥心里有数。”说完，他们便肩并肩走下台阶。王经纬只好带着这句话给老板交令了。迟疑之间，王经纬突然发现宋某人居然是个矮胖子，然而，跨出这道门，他的气度又让人忘记了他的身高。王经纬望着他们登车飞驰而去，不由呆呆出神。
王经纬晃下台阶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转身进了歌厅。服务生把冷雪叫出来的时候，她换了一身衣服，学生打扮，一副涉世不深清纯可人的样子，只是目光中仍残留些许屈辱。王经纬把剩余的八百元钱递给她，不觉说了一句：“你不该干这行！”冷雪低下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地叹道：“不干这个我能干什么？”言罢，眼神恢复了坐台时的木然。
王经纬顿时一怔，扪心自问：不干这个我能干什么？
二
一早，雷震霆出人意料地出现在公司，拖拖拉拉、松松垮垮的员工们顿时悄悄地关闭了游戏、ＱＱ、ＭＰ３，手忙脚乱装模作样地抓起话筒。雷震霆一向昼伏夜出，鲜有时间坐办公室。说起来他也有些无奈，整个公司上百个客户，这是公司的生命线，他必须牢牢地掌握，否则，销售们掌握了客户，他们很有可能尾大不掉，另立门户，和自己打擂台了。他是阴沟里翻过船的。这是他做公司的第九个年头，他曾经尝试过各种管理模式，最后仍是觉得夫妻店最为稳妥可靠。要牢固地维系这群财神绝非易事，勾心斗角、机关算尽且勿论，单单是喝酒唱歌打麻将劳心费神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来的。前销售副总孙得贵悻悻地离开公司时，愤愤地对王经纬说：“他姓雷的算个屁，充其量是一个体力劳动者。”
雷震霆偶有闲暇，便对员工的工作状态很不满意，少不得给他们敲敲边鼓。他有时也纳闷：我老板不畏艰辛替你们跑客户，业绩算你的，有什么不好？我在替你打工呢！为什么这些老销售跟自己离心离德，说话办事变得小心翼翼了，只拣对他们有利的说，这不是让自己闭目塞听吗？雷震霆又想：这行业本就是如此，任凭你老板对雇员怎么倾心接纳，笼络收买，仍不能消除其独立门户的野心，因为这种一进一出，美其名曰“系统集成”的行业技术门槛太低。他的许多工程都是由月薪两千元的技术员领着几个民工实施的。
雷震霆和王经纬的体型身高相差无几，脑满肠肥，肚大腰粗，小眼睛，大背头，高鼻梁。只是两人一个容光焕发，一个倦容满面，走在一起，王经纬未免驼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