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风宪名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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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承熙五年,五月初十。

春夜,空气里微微酿着湿润,连脚步声都不那么干脆了。

赵恪领着得喜,急速的走在甬道上,身后漫无边际的幽暗不时被阵阵的春雷划破,白日的红墙绿瓦,一片惨白。

未几两人到了太皇太后的寝宫,里面早已经跪满了太医、内侍及宫人。太皇太后身旁的老宫人俞嫲嫲看见赵恪,却并不行礼,只是站起来:“六郎,看看你祖奶奶吧。”

赵恪心中一颤,曲着的手便放了下来,脚步轻轻缓缓,走到了太皇太后跟前。

满头的银发悉数落下,早已松弛的面容无从述说豆蔻年华。赵恪定定看着太皇太后,并无一语,只是跪倒了床边的脚踏上,轻声唤道:“祖奶奶!”

太皇太后闻声缓缓的张开了眼,看见赵恪一脸温和,只又努力地伸出手来在赵恪脸上摩挲了一会,才说道:“到底放心了。”

赵恪接过太皇太后的手,一语不发,心内一角一个声音始终盘旋,那些话,说与不说?问与不问?!

他静默不语,掩饰内心的挣扎,只由着太皇太后一遍又一遍的抚摸他。

祖奶奶的手,干枯削瘦,那触感,带着熟悉的力度,却又不可避免的即将流失。倏尔,他想起小时候,母后弃世后,他对祖奶奶有着莫道其源的敌意,每每拒绝祖奶奶的亲近。然而这种敌意却仿佛在漫长的流光中消磨了最初的印象,成了相依为命的最后事实。到如今,他为他曾经的年幼敏感而惊讶,为迟来的事实真相而纠结,但这一切却在这二十年的风波中尘埃落定。

后宫的女人,总是如此么?或许该为彼此保留一点余地?

赵恪突然觉得无力,便也提不起勇气来诘问心底的疑惑,只剩下清浅的一笑。这一笑,与释然无关,与怨恨无攸。

太皇太后见赵恪笑未达意,心中突然罕有的清明。她闭上眼,眼前却分明有一片江山妩媚:“六郎……唤你九叔来了?”

“是,九叔想必就到了。”

未几,赵怡眼角眉梢带着湿意走进了他母后的寝宫。

太皇太后闭着眼,却分明知道赵怡也一样跪在了床前,便伸手去给赵怡:“你们两叔侄,一个是我放在心尖上的幺儿,一个是我亲手带大的嫡孙。哀家就要走了,若说有什么不放心,也只不放心你们俩。”

“哀家知道,哀家这一走,你们两叔侄必是朝着三儿的老路上去的。二三十年循环往复,哀家再也无话可说。但是六郎啊!这天下姓赵,也姓世家,你得记着你父皇的教训。九儿,切肤之痛,你在那园子关了二十年,要多一份沉稳和担当……”

赵怡心中一痛,看了一眼赵恪,赵恪轻轻道:“孙儿谨记祖奶奶的教导。”

赵怡随即接到:“九儿自当有所担当。”

太皇太后睁开眼,看着眼前得意的儿孙,七尺昂扬,心中一快,却是挤出笑来:“昔日仁皇帝再世,哀家跟在一侧,以为是风高浪急乾坤行,却不曾料想临老多变故。对不住三儿的,只能殚精竭虑的看顾着六郎来还;对不住九儿的,实在没地儿还,只能看着他日日窝在那劳什子蕴月园对着几幅破烂画儿……”

“母后!”、“祖奶奶!”,赵怡两人同声阻止。

太皇太后不以为意,依旧说道:“该说的话,都说尽了,人生在世,一道道的坎,没有翻不过去的,只是也总有累的一日。哀家也累了……”

太皇太后不再看床前的两人,目光渐渐涣散,几乎呢喃低语:“仁皇帝时……多少铮铮名臣,韩琦、慕容修、林荀、古光……啊……还有林泓林澈两兄弟……仁皇帝待他两,褒奖有加……到底是林荀的儿子,那等文采……仁皇帝尚且说,吾为吾儿得两相矣……三儿,你怎么这样让你的父皇母后失望……柱国重臣弃若敝履……”,突然间太皇太后突然拔高的声音,凄厉的喊道:“三儿!为娘的、为娘的怎会害你!”,旋即淌下泪来。

茫然间,太皇太后看见赵怡跪在一侧,急不可耐的揪着赵怡的手:“九儿、九儿!我不争气的九儿!你要母后为你操多少心啊!你要怎么闹才够!许你娶个中意的媳妇,也该安下心来收一收你那野脾气,你怎么把她往死里折腾,也把自己往死里折腾!我不争气的儿啊!”

赵怡扶着太皇太后的手,只得跪前两步,低着声音说:“母后,都是九儿让您操心了……”

太皇太后喘了一口气:“九儿媳妇……林泓……林泓……”

赵怡抿着嘴接不上话,太皇太后话断了好一下,却仿佛又清醒了一些,转过头来看着赵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说:“你便恨我,也是无妨的。但你把林泓叫回来吧!他女儿死在西夏,我把他当棋子用,他还能尽心尽力的扶持你,是个正直的臣子,你好歹给他一个善终。凤元……那几年……亏得这么些人……前赴后继……扶着你……”

话听到这里,赵怡、赵恪两人已是浑身酸软无力、张口无言。曾有多少怨恨,曾有多少不甘,都在同样的深重面前溃败。最后彼此都选择沉默,有太多的理由。或许不是释然,只是不愿提及;或许也是原谅,只是也难出口;或许是另一种保护,彼此都留着一点余地。太皇太后……恨与爱,怨恨和忏悔,已经撕裂了她的人生,旁人,再无资格加上更多的蹂、躏。

太皇太后终究要结束她的一生,繁华背后的挣扎,最终一抔黄土掩风流。

日出时分,赵怡跟着赵恪站在太皇太后寝宫的重檐之下,身后是太皇太后一生无尽的呢喃:“三儿、九儿,娘对不住你……”

“朕,也曾想,该对祖奶奶说一句,过去的便让他过去吧。”

“可陛下还是不曾说……”赵怡看着天际那一抹蔚蓝:“母后这一辈子,喜悦、悲伤、谋算、舔犊之情杂糅,大约无从开释了,她张口难言的,也是留给我们这些晚辈一点余地。前路多风雨,蓑衣木屐青竹杖,无非少一点恨意繁重,多一点快意豪情。六郎,想必心同此理。”

赵恪闻言一笑:“九叔到底境界高。”

赵怡心中微喟,轻轻答道:“陛下过奖。”

“九叔如此心胸,朕求才若渴,况……若论功行赏……”,赵恪转头看赵怡。

赵怡迎着赵恪的目光,把赵恪的心思一一看在眼里,却是毫无芥蒂:“六郎,九叔先帝时候就亲历军事,眼下也值壮年,边疆之上,也多有部旧。只是六郎若要经略燕云十六州,只怕要先强国富民,此却非九叔的长处。等再过一二十年,九叔却又垂垂老矣,只怕难以亲偿心愿了,六郎也该培养一些日后可鹰击长空的帅才。”

赵恪沉吟,又仰头笑道:“九叔剖心肺腑之言!朕却不能漠视二十年的扶助之意,着,景怡郡王复亲王爵。”

赵怡平静,跪下谢恩。

赵恪又说:“九叔说得对!经略燕云十六州,却先要强国富民,此一处,九叔有何见解?”

“先帝为富民,曾有贷苗法、均输法、免役法等诸法革新,但先帝失之操切,诸法也多有不尽之处,陛下可择其优者着天下能员干吏论之,完善而行。”

“不错!朕也是此意,延揽英才、招徕有识之士,只怕也应即刻行之。说起来,蕴月带着林老最得力的臂膀下江南,有他探路,想必朕也大有斩获!”

赵怡心中咯噔一下,知道赵恪起了疑心,心中掂量着如何作答。

赵恪看着赵怡一言不发的样子,心中的疑惑不减反添,究竟江蕴月是什么人?赵恺、张挺等人为其鸣不平也都在情理之中,但为何林澈、李玉华这等重臣都纷纷为其周旋?还有,豆子为何在此千钧一发之时重现,所带的几百人都是什么人?和蕴月下江南有何关联?失踪的阿繁呢?去了哪里,什么身份,进宫目的何在?

这一切或多或少都与江蕴月关系交杂!如此看来,江蕴月只是一个寻常的弃婴?只因长得像昔日的景怡王妃?只怕远不止于此吧!他的九皇叔到底瞒了他多少事情?

“陛下,蕴月下江南,必能为陛下释疑解惑。”,赵怡心中块垒,始终不知道应该怎么解答赵恪的疑心,坦然之余,只但愿,总有云破处光芒万丈的那一刻吧!

赵恪点点头:“朕,等着那一日。”

承熙五年五月十一日,太皇太后薨。

赵恪遵太皇太后遗命,赦免凤元党争中无辜流放的、以大文豪林泓为代表的一干文臣,并酌情起复。

同月二十日,前执宰古光呕心沥血,口述《天下疏》,行书才子沈菁弃其擅长的行书,以蝇头小楷万言,代古光进献皇帝。而后古光力竭而亡,沈菁奉书长跪在宫门前,直到皇帝接下这份《天下疏》后,大笑,远遁江湖间。

太子太保、莱国公古光病故后,其门生故旧怕其牵涉文氏谋逆,纷纷撇清。后洛阳古家子嗣凋零,不过十余年,淹没荒草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