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临,今夜京城无人成眠,城中百姓无不门户紧闭,家人抱成一团,胆颤心惊。
未时一刻豆子闯了文府重地,甩下柴郁林的人头扬长而去。如此动静,文采瀛就知道景怡王、李玉华两人开始筹谋反击。他心中有些惶恐不安,不得不疑虑景怡王等人为何突然有了精兵守护,这似乎意味着在他知所未知的地方还有一支力量在暗中窥探。
这力量是谁?难道是江南世家?
江南三大世家,慕容、陈、王。慕容世家的慕容修早二十年也是与他的祖辈一同呼风唤雨的朝廷执宰,与西北李青云还有姻亲联系。后二十年江南慕容家因凤元党争而沉寂,时至今日朝中仅有一位慕容凌算得上慕容家的人。但世间怎会有如此安静的世家?文采瀛一直对此心存怀疑,故而他一接到城中府院皆被奇兵骚扰的消息,他首先怀疑的就是江南世家。
难道江南世家安静无波只是假象?他们未必不动,只是也并非明刀明枪的领了甲士进京而已?否则何以解释他往日如此密切注意李家,却不曾发现豆子领了一众豪杰潜伏于京城?!
皇城一战必得速战速决!
如此一想,文采瀛披挂上阵,亲自督战!
未时一刻,皇城南面校场的攻坚战突然猛烈起来。
素来攻城掠地,以攻城最难。只因龟缩于城墙之内的守方凭借城墙掩护,可轻易剿灭攻方有生力量。而攻方必得数倍于守方且历时漫长,才能攻下城池。为此攻城战,实为极致惨烈之战。
京畿禁军经历百余年的发展,早已不复太祖时期的骁勇,反而混进了许多疲沓的官家子弟、富商家人,加之平日操练马虎、器械疏于维护,因此文采瀛到来之前,虽然池源都将领频发,却收效甚微。
欲皇城外射箭,不料帐下箭手射箭不过百步,能射进皇城者寥寥。欲登皇城城墙,不料云梯摇摇欲坠而无人肯登……
池源都瞠目欲裂,恨不得把手下这些平日里称兄道弟喝酒玩女人、关键时候油滑推脱的王八蛋都砍了!
从巳时道未时,南宫们校场前居然能有效的组织起像样的攻击不过两三回!
文采瀛奔马而来看见此状,恨不得把池源都都宰了!待他直入中军指挥,一挥手就把池源都身边的副将砍了,而后阴着脸喝道:“不妨告诉尔等!今日是造反!若成了,尔等就是开国功臣,我文采瀛必不会亏待尔等,便是今日尔等赔了性命,我自会优待尔等家人!否则!攻不下皇城,尔等就等着凌迟之刑、株连九族!”
旋即又策马出来,着人大呼:“首登城墙者赏金十两,虽死不误!杀敌一人赏银二十两,上不封顶!若有临阵退缩者,阵前人人得而诛之!攻破皇城,封妻荫子!”
号令刚停,文采瀛当即命人吹起号角,紧接着远远就看见另有甲士架着云梯奔来,后面破城锤亦陆续抵达。如此一来,南门前士气一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眼见同袍被无情正法后,这些甲士眼前终于明白,打与不打,文采瀛不会让他们活,区别是打也是死,只是若攻破皇城,家人不会受累!
就这么着,文采瀛激出步军司甲士的一些血气,集中力量攻击南门,破城锤、云梯接连上阵,爬上云梯的甲士一拨又一拨,倒下的一拨又一拨。
而皇城之上都指挥使得喜见得文采瀛前后跳腾的督战,心道不妙,只得喝令众将士死守。皇城之内所有库存箭矢、滚木、石块悉数运来,一时间南门前箭矢如雨下,更有滚木、乱石横飞。与此同时,皇城内所有烧开的热油悉数告罄,得喜紧接着喝令甲士烧开热水浇灌登楼甲士。
暮色中的皇城,雾气蒸腾,夹杂着甲士的惨叫、呐喊,暮色中的皇城,在滑腻中裹着焦灼之气,还缭绕着冲鼻而来的血腥!
此刻,人命皆不是人命,只是匍匐在权势之下的蝼蚁!那冲天的呐喊、惨呼,还有一阵又一阵号角,皆是权力身后的仪仗,这说不清是丑恶还是惨烈的一幕在千秋万代中,一次又一次上演!
从未时一刻到戌时一刻,不过两个时辰,皇城城墙染血,城墙根下尸骨堆积如山。
此时步军司人马耗损极大,而得喜虽然不曾大量的损兵折将,却也已经箭矢、滚木耗尽!
日暮了,得喜倚在箭垛下,看着日头的光芒一缕一缕的被黑暗吞噬,心中那根弦紧了又紧,几乎崩断!接下来若再无援兵,他和他的五千卫士,只能以血肉之躯抵挡文采瀛不顾一切的疯狂进攻了!
彼亡我存,只有这个道理!
得喜平着脸,手上的刀刃又紧了紧,却是抓紧时间休息,准备着对付下一轮进攻!
此时,皇城下号角再响,一阵一阵的呜鸣似要撕裂无边黑暗,震得得喜内心一阵阵剧烈跳动——要来了!
得喜一跃而起,正要说话,就看见祝酋英、张挺两人指挥着宫中尚未逃跑的宫人内侍把一堆一堆的木材运上来。
得喜一愣,连忙上前道:“两位大人,此处危险,还请大人回避为上!”
张挺摆摆手:“指挥使不必说了,陛下下令砍剁椒淑宫木材守城。”,张挺看了一眼皇城外,语气中罕有的带了狠厉:“就是把皇城拆的一根木头都不剩,也绝不让那等乱臣贼子得逞!”
得喜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尖厉的声音呼道:“将士们!今日我与你们一道,浴血护卫我主!虽死无憾!记着!但凡皇城闯入一名逆贼,都是我等失职!”
四方殿前司甲士奋声回应,城墙之上又是另一回的精神一振!
张挺心中恨极,却也不逞意气,只是沉默的指挥宫人内侍,务求后勤调度得当;祝酋英不如张挺细致,听闻甲士呼应,也是热血沸腾,一咬牙,夺过号兵的号角,鼓着腮帮子呜呜的吹着,任由那苍凉之音回荡心间:这家、这国……还有多少祸乱丛生!
一轮又一轮的攻击乏善可陈,惨叫、哀嚎,紧张与恐惧都会麻木!红了眼的彼此,不能称之为人,只是一群争食的野兽!祝酋英站在城墙上,面上眼泪风干了,耳朵眼睛鼻子……感官全都麻木了。这一生,他抱着忠君报国的信念,到了今日,权利场上歇斯底里的嘶吼,你死我活的血腥,赤裸裸的演绎了朝堂二字。忠君报国?早已弥漫在一片血色中,模糊成片。
他似一杆长枪一般伫立,不理会身边的一切,似杜鹃泣血长啼般呜呜的吹着号角。那一刻,他竟然突然无比想念他温暖的家,偶尔吃醋的妻子,有时耍些小心思的妾室,还有两个调皮捣蛋的儿子……
战况胶着处,皇城西南角呼声震天,旋即一条火龙奔来,远远的声音划破夜空:“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子,文采瀛!还不速前来就死!”
紧接着四骑奔出,挥舞着兵器从侧面杀向文采瀛中军。
步军司背面受敌,当即骚动不已!
文采瀛一惊,回马一看,是吴启元、赵恺、何冲、方琼四人领着一队人马举着火把冲了过来!
果然所料不错!文采瀛长笑三声:“来得好!景怡郡王附逆!池将军,你分出一万人马与之一战,务必剿灭逆贼,生擒景怡郡王!”
池源都一声低喝,旋即从左翼调出一万一马迎战赵恺。
南门校场狭小,此刻容下几万人马,已是人满为患,哪里还摆得出什么阵势来?双方当即陷入一片混战。
文采瀛沉住气,喝令正面甲士加紧南门攻势,一下的功夫,南门的压力不减反增。得喜原本听闻有援军的欢喜,当即又被南门的形势打得烟消云散!他拳头紧握,喝道:“援军已到!众将士要紧牙关与我死守!”
殿前司甲士闻令咬紧牙关,一次又一次的冲上去。破城锤击碎了城门,甲士蜂拥而上,用血肉之躯堵住缺口;云梯一次又一次的架上来,步军司的甲士前仆后继的攀爬上来,甲士便奋不顾身刀剑狂舞……
一时间南门叫喊震天,比原先的激战更见激烈!
赵恺一面挥刀砍人一面见到南门摇摇欲坠,只一声狂呼:“吴将军!南门将破,阿恺必要杀出一条血路来!”说着奋马而行!
不远处吴启元一看情形不对,当即一声大喝:“格老子的!小王爷,老子助你一臂之力!”,说着长刀频挥,与另一名骑士一左一右的护在赵恺身侧,领着二三十人冲出重围直奔南门下!
文采瀛见状双眸一眯,阴鸷之气越浓,只冷笑两声,仗剑跃出中军,策马奔来:“赵愉何在!你可敢大义灭亲、勤王护驾?!”
须臾间,吴启元、赵恺与文采瀛对阵喧哗震天的南门下。
赵恺听闻文采瀛的话,不禁一愣,阿愉?与阿愉何干?!就在赵恺愣神的瞬间,吴启元与另一名骑士已经跃下马,同一众人与城墙下拼命攻城的甲士展开激战。
那边文采瀛一挥手,两名甲士架着面白唇青,浑身乱战的赵愉出来。
文采瀛笑笑,翻身下马,轻描淡写的将自己手中的剑塞到赵愉手中:“阿愉,你往日说你父亲英雄,你不甘人后,此刻便是你立功的时候!你日后护驾有功,我许你袭景怡郡王爵位!日后前途无量,功过你的父兄!”
赵愉抖着手握着剑,已是泪流满面!
当初文采瀛与他分析朝局,言之凿凿李存戟造反,连他的父兄都要暗地杀害,因此怂恿他借此机会建功立业!他常年躲在父兄的阴影下,既得不到父亲的疼爱,也比不得哥哥那样吸引父亲的目光,委屈、难受、无力的感觉,让他迫不及待的一鸣惊人,因此轻信了文采瀛的鬼话,待到今日他与一众京城世家子弟进得南门校场,才发现这里面的不对!等到文采瀛一声高呼景怡郡王附逆时,他已经崩溃了。
与赵愉一样,即将崩溃的还有赵恺,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柔弱内向的弟弟竟然要手刃父兄建功立业么!
“阿愉!”赵恺大吼,眼泪不自觉喷出:“你疯了!文采瀛造反,你跟着他!你置君父于何地!你连我也要砍了?!”
“哥哥、哥……哥”,赵愉抖着手,看看赵恺,又看看手里的剑,泣不成声,语不成句!
“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啊!”,赵恺翻身下马,也是六神无主,只逼上前去要夺赵愉的剑:“你还不把剑丢下!”
赵愉呜呜直哭:“哥哥!哥哥!爹爹……”,两条腿撑不住,一下跪倒在地。
赵恺原本一腔热血被赵愉堵了出口,只觉得浑身烧灼。他看着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赵愉,心上如同被凌迟一般,只怒吼一声举剑劈向文采瀛:“文采瀛!你这无耻之徒!”
两人旋即缠斗在一处!
赵愉傻愣当场,看着文采瀛与哥哥刀来剑往,只觉得洪水没顶般的万念俱灰。怎么办?总以为终南捷径,到临头万丈悬崖!他要怎么办?文采瀛赢了,他的父兄必遭屠戮,文采瀛输了,他以何颜面见父兄?他怎么就那么笨,轻信文采瀛?!
赵愉瞬间又笑了,果然!他爹爹始终不正眼看她,果然是因他太过蠢笨吧!他本就不如他哥哥那样有志气!他也承认,只是他始终也不明白,他爹爹为什么对一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这样上心,却始终不曾正眼看他一看!原来是他真的一无是处!
赵愉大笑复大哭,旋即举剑就颈一抹,当场血溅三尺!
“阿愉!”,赵恺见得赵愉倒地,狂呼一声格开文采瀛,奔至赵愉身侧,却见赵愉血流满地,气绝身亡!
“阿愉!”,赵恺突失手足,痛不可当,只咆哮哭喊!
那边文采瀛被狂暴的赵恺一顿招呼,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待得手下扶住,他发狠挥开,斥道:“愣着做什么!与我斩杀吴启元、攻破南门,直取明德殿!”
“攻不得了!”
待文采瀛要绞杀吴启元、赵恺等人,再度组织进攻时,东南角一声高呼,旋即千余匹快马奔将过来!接连两支奇兵,文采瀛及池源都所部当即大乱!
文采瀛一刹那头脑空白,哪来的一支奇兵!
“小兔崽子们!真跟着文采瀛那嘴上没毛的造反?他能给你哪门子的好处?!你们屎糊糊了心肝!”
袁天良领着车辰,带着马军司余下的千余军马,一面奔来一面高喊!
袁天良!
文采瀛脑袋轰的一声响,呆愣当场!他怎会出现?!
不及文采瀛反应过来,皇城东西两侧皆涌来甲士!文采瀛定睛一看,竟是原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丁程提着刀,领着原先守于东西北三门的步军司甲士涌了过来!
霎时间,形势逆转!
原本还在攻城的甲士一见其余三门的兄弟全部倒戈,只目瞪口呆,不明前后之余,纷纷住了手!
旋即丁程大步跨来,提着他旧日部将的名字一一喊出来,接着喝道:“平安日子不过,小兔崽子油蒙了心,听这嘴上没毛的许你们多少金银好处?!赚的那些银两你们有命享没有!吃喝嫖赌,往日亏了你们哪样?造反成了你们人人的老婆都能封诰命?城外李存戟朵彦十八骑、康乐军人马齐集,就等着进城给你们一锅端!识相的,还不放下刀剑,负荆请罪?!”
丁程一席话,如同热锅上浇下倾盆大雨,那些被丁程点着名堂叫出来、从来就跟着他混的,早已经腿软,恨不得自己从未来过南门,纷纷领了自己的人甩了兵器涌到丁程身边!
文采瀛目瞪口呆,心中再无主意,只垂死挣扎的大喝一声,提剑暴起冲向袁天良!
袁天良端坐马上顾着留意众多甲士的动向,一时间不曾防备,只被文采瀛一剑挑下马来,当即一剑穿胸鲜血横流!
后面丁程等人阻止不及,眼睛暴突抢上来一掌劈开文采瀛:“老袁!”
袁天良万万料不到自己纵横沙场半辈子,领了天大的功劳,今日却被狷介小子一剑穿胸!他扶着胸前的那柄剑,真觉得人生无常!白日里林澈、江蕴月许他起复的前程,到了夜里,黑白无常无端索命……这是他的一辈子?争强好胜、大起大落的一辈子?袁天良看着胸前鲜血横流,竟有些了悟的意思。罢了!他用命挣了这一回,皇帝即便知道他旧日的不轨,也该放过去了!
意识渐失,袁天良紧紧揪着丁程的软甲:“丁、老丁……昔日之、之事,你悉数推到我身上!只求、只求你照拂老袁的妻儿!”
“老袁!”,丁程低喝,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袁天良撒手人寰!丁程双目圆睁,双手紧握着袁天良渐渐冷去的肩膀,含泪郑重承诺:“你放心!”,说着站起来,一步步走向已被甲士制住的文采瀛,扯住他的衣襟,喝道:“你们看吧!这等无耻之徒会与你们讲情义!你们跟他造反就是成了,他日他会与你们同富贵?!屎糊迷了眼了,你们!”
丁程说罢,用力一推,文采瀛落入甲士丛,被按了个动弹不得。丁程因此振臂一呼:“兄弟们!给我擒拿池源都,戴罪立功!”
一日之内,一波三折,甲士们这回终于看清楚了形势、找回了主心骨,一下子半数之人倒戈相向,南门的甲士如潮水一般,涌到南门校场的西南角,围剿池源都及其死忠甲士。
直到这时,一直跟在袁天良后面杀敌的蕴月才解了围,提着一柄刀气喘嘘嘘的赶了上来。他展眼一看,南面皇城满目疮痍,血流成河,人形莫辨。眼见着南门校场西南面胜负已分,他便缓了脚步,才走到南门墙根下略空的地方就看见袁天良长剑在胸,倒在地上
蕴月心内一凉,冲上前去:“袁大人!”,待要俯身查看,他又看见赵恺跪在不远处。
这是!
蕴月冲过去,却又看见赵愉利刃在手,卧在血泊之中!
“阿愉!”,蕴月浑身一冷,膝盖便软的站不住:“阿恺,怎么回事?”
呆若木鸡的赵恺茫然的转向蕴月:“小时候舞刀弄枪,不小心流了血都会晕的人,怎会造反!阿愉!”,赵恺忽然抱着赵愉的身子,埋首失声。
蕴月看了看手中的刀,只觉得眼睛涩的睁不开,阿愉,这一下,要怎么办?!
正当蕴月手足无措时,又听见人高喝:“不许动!谁也不许动!否则罪同造反!”
赵恺、蕴月两人同时抬头起来看,只见远远的又奔来一袭红袍将军。待红袍将军越来越近,赵恺蕴月同时对望一眼,眼中俱是惊诧,来人竟是早已经退出朝堂、无诏不可入京的曲家长公子曲岚!
是曲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