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才过,初春姗姗,清河上芦苇萧瑟水自流,凭添山势依旧枕寒流的亘古感慨。此时残阳似血,浇染大地,连那一蓑的渔翁都苍茫了起来。
未几小舟靠了岸,三人牵马弃舟登岸,旋即奔马而去。
一骑灰衣,正应古道西风瘦马。
一骑玄袍,恰如雪原塑风青松。
一骑红衫,也是幽谷秋风悠云。
三起缕缕烟尘,绕过京城西门,直奔北门。不多时,北门近在眼前。
玄袍略缓了奔势,道:“先生果然所料不假?西门、北门已闭!”
“此次文重光下调令,以文皇后产子、小侯爷遭伏的日子来看,可谓配合严密。若在下所料不差,文重光必严令张林峰今明两日抵达京城。”灰衣一勒马,回头道:“限于行程,张林峰只能翻越岐山南下,因此必经北门!”
“如今北门紧闭,”红衫回头一看,而后清眸扫过远方地平上崎岖起伏的岐山:“若文重光已控制京城,北门自然应该洞开。莫非……此刻掌管北门的另有他人?”
“无论掌管北门是何人,”,灰衣面容淡淡,却字字千钧:“小侯爷均不宜直接进京!何况,小侯爷若能拦住张林峰及其一万铁骑,也已然是大功一件!那时,北门平安,陛下断无可能再生疑心!”
“何况,小侯爷名震关外的朵彦十八骑也必出岐山!”,红衫声音里带着清冽,让人觉得直透人心:“殷露也可以开眼界。”
玄袍看了一眼红衫殷露,抿嘴道:“小姐谬赞,存戟愧不敢当!只是,裴先生,你我三人,如何能敌千军万马?”
“小侯爷五千兵马折损不过半,却打得崔宁部溃不成军,说是以一敌十,实在不算谬赞,怎么到了今日,小侯爷还谦虚?”殷露清清话语,却含了戏谑的味道。
李存戟淡着神色看向殷露,看见殷露一张极平淡的脸孔,身量颀长却失了些线条的柔美,但骑在马上,偏有一种牢牢攫住他的淡然柔韧。
李存戟转开头,想起这一路十余日的路程,竟是他生命里最无所顾忌的日子……因为她么?还是因为料事如神,厚重的如同一本书的裴向秀?他不知道,他向来习惯厘清繁杂,但如今,那十日,成了他最无法理清的时光。
忿恨,交织着一逞意气的强烈愿望;平静,裹着揭开伤口时候的隐隐颤动;披星戴月,梦里晃动着从未出现过平淡面容;苦心孤诣,焦虑烧灼着满是疲惫的遥遥长路。素来的感情内敛,这十日中,心思种种悉数袒露,皆是对着悉心照顾他的殷露。
李存戟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岐山下的一片莽原,心中塞满情绪,何去何从?裴向秀那里,他清楚的知道,他背负着这场叛乱的原罪,无论他是否是冤枉的!
他的兄弟死了,他断了一条臂膀,他用近八千人的血流成河来陪葬那无辜的兄弟。但那一场杀戮却会成为他罪恶的证据,乃至于伴随终生!一旦他擅自入京,无论最后是成功平叛还是成功颠覆,他和他的家族都有可能因此招来噩运——无论谁当皇帝,都有可能以滥杀无辜罪责于他!毒计,文重光的毒计,不仅仅在于陷害他,还在于让帝王心生疑心,猜忌他的骁勇善战,让他哪怕活着也如同身处炼狱。
不觉间,李存戟双手又再紧握,心里又一次升起了怒火!
一旁殷露看见李存戟这样的神色,嘴角翘起,双眸微垂,而后打马到李存戟身边:“先生曾在康乐军中,那康乐军巡检张林峰性多疑,喜谋略,虽有骁勇万余,却也足以让小侯爷有机可乘。何况,小侯爷的朵彦十八骑即将抵达,自然可与张林峰从容周旋!”
李存戟抬头看着殷露,压了压心事,只纳罕殷勇那样的莽夫怎会有这般人淡如菊的女儿。
“小姐说得不错!”裴向秀也赶上来:“小侯爷听在下一句话,万不可再起杀戮之心!”
“殷露与先生,”殷露看了一眼裴向秀,眼内充满了笑意,而后盈盈看着李存戟道:“陪着小侯爷。”
李存戟一愕,紧缩成团的心似被一双温柔却固执的手展开了一般。他倏尔想起临出门时,娘亲遣散了仆人,固执的将早已成年的他抱在胸前,一遍又一遍说道:“儿子,别怕,别怕,别怕……”。那时候他未免意气风发,觉得路漫漫其修远,他跋山涉水也总有穷尽的一日。可是临了,别人用他的刚直嚣利做刀,转身去害人,那漫漫长路添了自己无能为力的风雨,自己便不复当初的的无畏。
可她说陪着她么?千军万马前他们不畏惧一直陪着他?陪着素不相识的陌生男子?李存戟内心缓缓渗出一股清凉,逼退了满心弥漫的愤怒焦灼。他转头看向殷露,真心报以一笑……
这一笑,血色残阳也败下阵来!
殷露一愕,十日来她知道他脾气其实臭的很,一时冷若冰山,一时敏感易怒,一时又伤感忧虑,但他素来总是挂着自来笑,笑也是笑,不笑也成笑,却不曾见他笑得露出了牙齿。今日么?他那白如编贝的牙齿,衬着他的笑容,真是……好看……殷露一想到这儿,心如小鹿乱撞一般。殷露轻轻别开头,任由风吹拂,面上便回复一贯清淡柔韧的气息。
李存戟见状收回笑容,深吸一口气,拉住了缰绳,心底回荡着裴向秀的一句话:“小侯爷天赐高才,但若想平安度此生并有所建树,需得忍得削骨挖心的冤屈,改过剑走偏锋的取巧。”
此时,大地雷动,极目远眺处渐渐涌起一道黑线。
来了!李存戟拉住玄赤,俯身安抚玄赤两句,玄赤便安静下来,一人一马,是雕像,伫立在一夫当关处。
殷露看了裴向秀一眼,眸内罕有的忧虑。
裴向秀点点头,示意殷露平静下来:“小姐勿忧,小侯爷天纵奇才,战场之上有临机应变之能。观战不语真君子,你我便当一回君子。”
殷露点点头,又轻轻道:“小侯爷尚有伤在身。”
裴向秀闻言笑看殷露,却是一语不发,良久,才转眼看了李存戟的背影,道:“倒也不错!可惜!”
只字片语,殷露莫名,再看向裴向秀时,发现他已换了平淡神色,盯着雷动而来的康乐军。殷露暗自稳了稳心情,一言不发的站在李存戟身后。
须臾间天崩地裂般震动,眼前黑压压的玄衣甲士,骑着骏马如梭似箭般本来,雷霆之势,足以令人肝胆尽摧。
但一黑在前,一红一灰在后,纹丝不动,恰有指点江山的气度、又有挥斥方遒的力度。
阵前甲士为之大奇,左右而顾不得要领,奔势为之一缓,其中便有人退出前锋,直奔中军大旗处禀报。
未几,一声高喝传来,众甲士勒马,旋即往两侧一退,便劈出一条直道。这时一骑石青战袍,两骑黑色战袍远远奔来,正是康乐军巡检张铁林及其帐下两位将军,石大材、黄战。
李存戟不为所动,心内竭力调整,面上便如闲庭信步般挂着自来笑。
张林峰抛下石大材、黄战两人,打马多行两步,便看见远处北门紧闭,箭垛里弓箭手弯弓待发,冰冷的箭簇在残阳下带着暗哑的光泽,似血一般!再看门前的三骑,似整暇以待!
张林峰心中大疑,只紧紧抿着嘴不说话,又勒着马左右观察,却又见四方寂静,了无痕迹。北门紧闭,不似当初约定,难道京城变故?如此万余铁骑岂非羊入虎口?眼前之人淡定如此,周边却不似有伏兵,莫非唱的一出空城计?
心中疑惑,张林峰张口便试探:“敢问足下高姓大名?可是在此恭候我等?”
张林峰也是个乖觉之人!在此恭候他?是谁恭候他,他却并不指名道姓,想必也是想给自己留退路,毕竟他是奉着枢密院的换防调令进京,进得名正言顺!又是一名墙头草!好!
李存戟心中大喝一声,浑身肌肉都紧张起来,话却说得清淡有礼:“小可塑方侯李青云之世子李存戟。”
李存戟!
张林峰心中大惊,是李存戟?他不是该在安宁军驻防?怎么出现在此地?枢密院有何变故?
惊疑不定之间张林峰又探:“本将康乐军巡检张林峰,奉命进京接替小侯爷。小侯爷不是应在安宁军驻地?何故淹留京畿之地?”
李存戟喉咙里逸出低笑,便往身后一抓,瞬间李存戟背后马上滚下来一团人!
张林峰又是一惊,只细细盯着那还勉强称之为人的一团。
他五花大绑、浑身熏黑,面上青一处紫一处,一张脸肿的瞧不出原来模样,嘴巴里还塞着一团破布。这是……张林峰竭力辨认,隐约看到那人身上残留的铠甲,只觉得颇为眼熟!
“张巡检不认得此贼?”,李存戟敛了笑,问得浅淡。
五花大绑的人呜呜叫唤,一脸的惊恐绝望,又带了急不可耐的期待。
张林峰隐约听出些熟悉感,只上下左右揣测,这人……
“此贼,安宁军巡检崔宁!”,李存戟清淡而清晰,说罢不再言语,只冷冷盯着张林峰。
张林峰脊背刹那冷汗直流!他与崔宁虽面上不甚交往,但私下也有所沟通,他知道此次安宁军也得枢密院调令进京,人马是他一倍之多!眼下李存戟竟然吃掉崔宁两万人马还生擒崔宁?!好个李存戟!如此,他该如何是好?北门紧闭,大异于当初约定,他若强攻北门,也需得费时费力!何况,门后是什么情景?李存戟可埋有伏兵?
决断,一个将领最紧要的能耐,最在关键时刻考验人的东西……张林峰冷热交替,手上的缰绳越捏越紧,心中反复衡量,如何是好?李存戟已经吞了安宁军,文重光只怕行迹已露,若自己再一意孤行,就等同于将自己和文家绑在一处!若文家功成也罢了,但若事败,谋逆……株连九族!
张林峰转头看了一眼身后万余名甲士,心中忐忑,若他错了,就是这一万名将士的鲜血啊!
“敢问小侯爷,崔宁何罪?”,张林峰转过头来,最后一探。后面黄战见张林峰马步淹留,面上神色变幻,也同石大材打马上来。
李存戟面色不变,提声道:“崔宁之罪自有陛下定夺!尔等要战,便一战!小可且看尔等如何重蹈崔宁那两万人马的覆辙!”
朗朗乾坤,雄浑之声传于四野,康乐军心神为之一震!李存戟战神不屈,单枪匹马阵前挑衅,却叫人如何应战?!
张林峰大感头痛,多疑的性格让他觉得李存戟如此淡定无畏,难道真有精兵强将潜伏于他所不见之处!衡量来去,他决定采取最保守的方法来保全自己和帐下将士:“如此,本将亦不横生枝节!本将既奉枢密院调令而来,也请……”
话到一半张林峰身后的石大材却是不服:“将军!我等奉枢密院指令而来,岂能临门差一脚?天下人岂不笑话我等言而无信?日后如何在将士面前立威!”
李存戟身后的殷露一听不禁着急!好个程咬金!原本存戟惜字如金,已经成功的令张林峰疑了又疑,这石大材突然杀出,却是如何是好?!殷露一言不发,眼中却是现了着急神色。一旁裴向秀眼观八方,便平着脸,极低的声音道:“小姐安定,小侯爷智勇!”
殷露一震,连忙暗喘一口气,却是不露声色。
那边李存戟按耐住心头的狂跳,只一言不发,目光淡淡的看着石大材。
张林峰哑然,黄战心知肚明,左右衡量局势之后,便哈哈一笑:“如此好办!昔日也有将领单战之旧例,何况今日皆是天子子民。海内皆兄弟,若免了些流血,也是你我功德一件!老石头,你往日自诩武艺高强,军中无匹,今日你便单挑小侯爷,一战决雌雄!如何?”
石大材被黄战一激,血气上涌,只奔马出列:“小侯爷如何!老石头今日倒要一讨高下!”
李存戟心中一喜,但演戏演全套,只淡淡道:“尔要战,我奉陪!”
石大材一见李存戟如此平淡,似轻看了他一般,心中大怒,大喝一声,奔将出来,手中大刀携雷霆之势直劈李存戟门面。
李存戟大喝一声,驱动玄赤,不退反进,只身迎了上去。
殷露暗自咬牙,手上握着缰绳的手青筋毕露,李存戟胸前纵横两道刀口,能扛得住石大材这雷霆一击么!
电光火石间,两匹骏马错身而过,兵刃交锋,瞬间击出剑锋蜂鸣,几要击穿殷露耳膜。李存戟瞬间抽出孔连昭的银枪,生硬格开石大材重刀,只震得虎口发麻!
这样不行!殷露暗自着急,石大材胜在以逸待劳,臂力惊人,若久战,存戟必输!
说时迟那时快,李存戟携余势奔出一箭之地,当即回马,一面弯弓劲射,一面驱策玄赤向石大材疾奔。
石大材才来得及回身,却迎面而来一击流星矢,他大喝一声举刀一劈迎上去,“当”的一声,箭矢击出火花,改了箭道。石大材心无旁骛举刀蓄势再发。但迅猛奔来的李存戟突然挣开马镫一跃而起。
斜阳下只见玄色袍服激飞,李存戟身姿如蛟龙出水,左手带着一只银枪向石大材胸口鹰隼般俯冲!
石大材大惊,只大吼一声使出千钧之力挥刀挡开李存戟着快若闪电的银枪。殷露只听“锵~”一声尖锐嘶鸣,便见李存戟银枪与石大材长刀纠在一处!
殷露几乎一声惊呼:存戟要落地!
尤未及殷露惊呼出声,李存戟借着石大材长刀的力道,突然就势一推,便鹞子翻身,瞬间右手抽出问天剑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银光,旋即滚落在地!
刹那间两番动作,李存戟当得上一句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一箭一枪一剑,三子连发,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那石大材挡之不及,左侧胁下软甲尽碎,皮肉翻出!
殷露只觉一颗心一会直冲云霄,一会潜入深海,不禁喘气不已。
那边李存戟迅速站起,左手银枪,右手长剑,皆指石大材:“还要再战?”
石大材回马,右手再举刀,却发现左侧胁下热辣辣的疼,伸手一摸,一手的鲜血,心中一凛,好个李存戟!当即跃下马来:“再来!”
这时候黄战奔出来:“小侯爷好身手!老石头!还来么?!”
石大材扶刀大口喘气,觉得胁下阵阵刺痛,他瞪着李存戟,好半天,突然把手中长刀一仍,拱手道:“老石头服了!”
“哈哈……”,众人还沉浸在李石二人的激战中时,不为意殷露身后突然大门洞开,长笑传来!
殷露、裴向秀等人连忙回身,只见一袭华贵紫袍从容奔出:“存戟好身手!张林峰,尔等还不卸甲待罪么!”
李存戟一见来人,浑身一软,胸前鲜血汩汩而出,眼见倒地。殷露一声惊呼,旋即下马奔去搀扶:“小侯爷!”
那边张林峰心中一凉,奔出来与黄战对望一眼:“原来是景怡郡王殿下!”
赵怡冷哼一声,抬手一举:“张林峰你看!李存戟的朵彦十八骑早已张开血盆大口!”
张林峰顺着赵怡的指向,忽见身后旌旗如幡,呐喊如雷!他心中一颤,旋即庆幸:幸亏未曾轻举妄动!当即翻身下马屈膝半跪:“康乐军巡检张林峰参见景怡郡王殿下,末将奉枢密院调令进京换防!”
赵怡又是两声冷笑,却默许了张林峰的骑墙:“如此,尔等就地卸甲,静候陛下旨意!”,说罢疾走至李存戟面前,这才显出些着急神色:“伤得重?”
李存戟面色萎白,似有脱力之状,殷露扶着他坐下,轻轻解开胸前衣裳,只见原本渐渐愈合的伤口悉数开裂。殷露禁不住,抬头看了李存戟一眼,发现李存戟略低着头,却是一刻不断的看着自己……
殷露皱了皱眉,只在怀中掏出白帕,又伸手环着李存戟,才轻轻给他擦拭。
赵怡看见此状,深吸一口气,长身而立,惊觉残日只剩一缕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