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生活,我更多的是采用被动的、顺其自然的方式。入狱后面对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减刑大战,我总是选择作一个旁观者默默等待。
我的父母都是“老实疙瘩”,从来不知道如何去争取自己想要的,即使受了欺负也只会生闷气。我就是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长大的,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争取自己的权利,甚至有时候感觉争取是一种下作的行为。平凡的长相、平凡的家庭、平凡的经历,我不知道什么叫做光鲜,不知道什么叫做成功,更不知道该怎样去争取成功。尽管我也曾梦想站在巅峰,可梦醒来,我便再次沉闷起来,投入到那些琐碎无用的工作中。对此,冷菲将之描述为不求上进。其实我自己清楚,从小到大,都有一股自卑的情绪深潜在体内。
这些年,看过很多书,都曾看到过相似的论述:有着自卑情绪的人容易做出一些比较极端的举动。现在我已经明白,如果要往深处分析这次犯罪的原因,这自卑的情绪所产生的畸强的自尊,应该是我在受到伤害时不能控制自己从而犯下罪过的原因之一。
马上就该2013年第一批减刑了,我已经被推了两批没减了,这次怎么办呢?竞争对手太多,实力太强,前景渺茫。盖茨说:世界不会在意你的自尊,人们看到的只是你的成就;在你没取得成就之前,切勿过分强调自己的尊严,因为尊严来自于实力。这一次我决定不再坐以待毙,我必须要做点什么,即使依然不能成功。
找殴区长谈话?念头跳出来后迅速被我否掉了,这些年他的所作所为在文教学员心目中确实比较差劲,贪得无厌、刚愎自用、极度虚荣……如果这些固有的印象影响到了我的表达,把老殴惹恼了,那岂不是弄巧成拙?思来想去,最后我选择了一种比较委婉的表达方式——写信。
这封800多个字的信,开头我对自己的改造情况做了一个简单的说明,然后对殴区长这几年的“教诲”进行了不算露骨的吹捧,接着诉说自己的家庭状况,以及对监狱里减刑的理解,最后才抛出了自己的目的——我想减刑。
第二天早上,殴区长来教务中心给我拷了一个360杀毒升级包,安排设计一个展板,我毕恭毕敬地听完,然后跟着殴区长走出小报室,到走廊上喊住了殴:“报告殴区长,我有些心里话想和你说,所以给你写了一封信。”奇怪,老殴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很自然地接了过去。我转身走开,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回来以后,我马上安排展板的事情,朱朱负责文字内容,老秦负责修改,牙买加负责具体设计,一定要体现出来创意和水平。第二天早上,我与监舍其他成员一块打扫完室外卫生,刚踏进小报室,殴区长就进来了,黑着脸,递给我一张A4纸,我一看,哦,是展板的设计方案。
我报告殴区长,我们按照您的想法已经出了一个方案,现在要不要看一下?不看了,就按照这个来。殴区长冷冷地拒绝了。我一看下面就列了七张照片,也没仔细看,就说如果照片不够的话,具体加那方面的?“还加什么加?,那么多照片能用完?”殴点着那张纸,哦,其中有一项是春节活动相关照片,那就多了去了,怨自己没看清。偏偏这个时候牙买加又有些创意,申请补一张三名警察一块敬礼的照片,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补啥补,把新闻照片放上去就行了。”
我一听,这明显情绪不对啊,也就不再吭声。殴又转了一圈,背着手离开了。难道是昨天那封信写的不妥当,触犯到他的虎威了?有可能,毕竟作为监区的一把手,听惯了服刑人员的谄媚奉承,见惯了服刑人员的毕恭毕敬,突然有一天有一个不着调的家伙居然给他写信,旁敲侧击地说他办事不公,肯定是生气了。唉,本来我是想写温和一点的,但写着写着就和原来给自己设定的思路跑远了。奉承是门极其高深的学问,我连皮毛都没掌握呢。我打开电脑偷偷保存的电子版,又浏览一遍。
尊敬的殴区长:
您好!我是一分监区学员苏生,请原谅我的冒昧,本想找您谈心,可几年的服刑生活已让我习惯了沉默,不善表达。反复考虑过后,我想,还是应该给您写一封信,说说我的心里话,卸下我心中的包袱。
自2008年6月13日入狱以来,至今已近五年时间,都是在教育监区度过的。这五年来,我一直被两种态度鞭策着:第一个是对工作的,要有一必争,逢冠必夺;另一个是对细节的,细节决定成败。服刑之路并不容易,坚定态度更难,只能一步步走出来。在干部的带领下,我自问与小报室成员一起付出了最大的努力,无论是编辑报纸、还是设计展板、小册子,我们都希望能有一定的创意,能配得上教育监区的水平,我们愿意为此去思考,去努力。几年来,监区带队警官、监狱教育科警官多次表示,今天的小报室,已成为全文教最具学习上进心、业务技能最全面、改造积极性最高的部门。
成绩缘于态度,而这两种态度,是殴区长您潜移默化影响形成的。
感谢态度,感谢生活,感谢挫折,让我们成长、感悟、收获,当然除此之外,也有失落和无奈。
老实说,我的家境是贫困的,我的头上是没有“护身符”的,所以,我只能凭借自己的努力,去艰难摘取那生长在山峰之巅的果实。有几次,在阳台上,在被窝里,我流了泪,但我从来不让别人看见,无论同犯,警官,还有已年迈的父亲。我犯下的错误只能用我的青春和自由去救赎,我希望无论是现在还是出狱后的将来,都像现在我身边的狱友对我的评价一样:有梦想,沉默但却坚韧。也许,在这个时代以及这个环境,这样的坚持对一个已经三十岁的青年来说有些愚昧可笑,所以我的经历已经成为一些人茶余饭后的笑料。“傻X,干那么多有什么用,你没看小报室组长苏生……”这样的话不止一次传到我的耳朵里。哦,我明白了,在这个小环境里,我已经成为一个被讥笑的标靶。显然,这种典型的树立带来的不是正能量,而是信仰的彻底沦丧。还有谁再相信努力可以改变命运?还有谁再相信坚持可以获得成功?
当然,我深深地明白,在中国这片土地上,人的生存是靠着一张张“网”的,不管有意或者无意,每个人都是网中的一个格格,逃不走,躲不开。但我始终希望,我可以靠着五年来一点点、一点点用心积攒起来的努力,获得政府的认可和奖励,从而早点踏上回家的路。
2013年第一批减刑工作又快开始了,我已经被往后推了两批了,表扬挣了七个还剩下34分,监积两个,省积一个,所有荣誉基本上拿完了,也算是文教历史上最惨的一个组长了吧,苦笑……最后,我斗胆恳请牛区长,能在2013年第一批减刑工作中考虑一下我吗?
大恩不言谢,当以涌泉报!
五年来,从没有获得与殴区长谈心的机会,今天,我鼓足勇气写出藏在我内心深处的话,谢谢牛区长能有耐心读完这封信。如果言词当中有不妥当或者冒犯的地方,万请尊敬的殴区长海涵,给一个尚在人生路上摸索的年轻人一个机会。
学员:苏生
2013.3.1
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昨天教育科袁科长过来安排设计一本宣传监狱的画册的时候,我们监舍里的人都去打扫卫生了。袁科长坐在小报室等了快一个小时,气得吹胡子瞪眼,见到我就怒气冲冲地说:“我去找监区协调,卫生谁J8不能去干,非得要你们去?净耽误正事。”
如果老袁大怒之下,去找监区沟通,殴区长肯定会以为是我们向袁科长提的意见,所以袁科长才去找监区的,殴区长肯定会心里想,“**劳改犯,卫生都不想干。”不过,他事那么多,也许是其他原因呢?和老婆吵架了,或者小孩不好好上学了,我心说。无所谓了,无论什么结果,我不后悔,最起码表达了自己的真实处境和想法。至于殴区长怎么看,那是他的事情了。
九点半上厕所的时候,我悄悄问老秦:今天你看出来没有,殴区长的情绪不太对头啊。老秦想了一下说是有点不正常。我说会不会是昨天袁科长说的小报室不打扫卫生的事儿?殴以为是咱们提出来的。老秦否定:那应该不会,因为袁如果真去说,他肯定是去找分监区的石队长,他不会直接去找殴区长,他一个副科长份量不够。我接着说:对啊,这点屁事不至于,就算真去找殴区长,也是孙科长去,轮不到他去,殴也不会买他的帐。老秦说他从小岗那儿得到一个神秘的消息,监狱在教育监区信箱里收到了举报信,说是值岗的和新人大组长打新人的问题。我一愣:哦,这事儿比较严重。老秦说:不过这事监区肯定能压下来,就看监狱的态度了,但最起码说你一把手管理能力不行是松松的吧。我心说,妈妈的,自己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写封信,还和举报信赶到一块,弄不好就弄巧成拙了。但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这次老殴无动于衷,我发誓将来出狱以后,必将他这些年所干下的丑事公之于众。为张林这个牢头狱霸撑保护伞,为职务犯和严重违规学员操作减刑,光这两件事就足够他喝一壶的了。
除了减刑这个烦心事,现在我最大的事情就是写这部小说了,我不想浪费时间,可一出工,杂活儿实在太多,报纸都扔下来了,没时间干。得想个办法,我找老秦:“我想请你帮个忙,找孙科长说一下,早点把接班人选出来,我慢慢交接。如果我自己去找的话,可能他们心里该觉得我想提前撂挑子了,免得影响到我的减刑。”老秦抽了个机会,打孙科长说了这事儿。孙科长居然什么反应都没有,让我很失望,也许是觉得我剩余刑期太长了。
我与老秦一块安排袁科长画册任务的时候,才得知今年的罪犯教员上课,小报室有几个人都安排了两门课,而教研室的也是两门。“去J8吧,妈的我们现在天天忙得拉不开栓,你们教研室就是专业上课的,每次我去教研室不是在聊天就是在练字,现在居然不吭声给我玩这。”
第二天袁科长过来,问报纸怎么样了?我说还在赶,不过时间确实太紧张了,目前几个人除了报纸,还有殴区长的《走好改造第一步》、《改造挫折50问》两本小册子和《感悟人生》一本20多万的书需要设计和排版,还有一块展板。对了,昨天,我和老秦一块把你安排的画报分工后布置下去了,但是他们反映现在还得去监区上课、作教案、批改作业,时间上……。
袁科长没听完就火冒三丈,立即把教研室组长吴县长叫过来,“马上把小报室所有课程取消!要不你们教研室的人来编辑报纸,来设计画报和展板。”吴县长到底是个官场油子,反应真******快,对迷道:“我们正在重新安排课程表,小报室就没安排课。”然后不等我反驳,起来就走。
两天后,我在走廊上跑步的时候与吴县长打个照面。吴县长打着哈哈:“兄弟,对不住了。”我笑笑,你在外面是领导哩,办事水平果然很高啊。吴尴尬地笑笑:“苏生,你这是打哥脸哩!现在都是罪犯甲,罪犯乙,还有啥领导。”我不想在这种事情上纠缠太多,马上接着说:“其实没啥,我有自己的原则,决不会因为公家的事情影响到个人关系。”吴一听笑了:“好好,你能说出这句话,哥真心佩服,你知不知道,那天袁科长大发雷霆,说要严管我哩。”我:“除了一些我实在看不下去的事情,我这几年,我很少把服刑人员之间的事情通过干部去解决,我想没有什么不能沟通解决的……”吴:“我明白,哥这次确实欠考虑,以后涉及到两个部门之间的事,咱们提前通气。”我摆摆手,你想多了,对我来说,除了早点回家,一切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