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元旦佳节了,《新闻联播》结束之后,各地方卫视的跨年歌会光荣绽放。没有了张林,文教的这段时间沉闷的气氛开始复苏,年轻人开始骚动,在五个监舍之间来回乱窜,搜寻最感兴趣的节目。“男的不看,女的露的少的不看”,这个提议得到了年轻人的一致认可。一双双极度******的眼睛紧紧盯着电视,“HOHO……”时不时被台上搔首弄姿的女艺人撩拨的发出惊呼。什么周杰伦、吴克群等当红小生通通让路,在监狱里不受欢迎。小能豆瘦小的身材夹在人群中间,声竭力嘶地高喊:“要看韩国的,韩国的女人最骚。”这些雄性荷尔蒙无处释放的家伙。唉,也难怪,都压抑得太久了。如果这会儿给他们一个女人,那后果……太恐怖了。
这段时间,《糗事一箩筐》的韩较瘦连续一段时间没出来,节目再看起来就索然无味了。学员们纷纷猜测:是不是身上来了?有人骂:你脑残啊,身上来能连续来一个多星期?那是不是生病了?或者是陪着台长大人出差了?我骂他们,净J8瞎猜,人家不会是去拍电视剧了?后来证实元旦节目要改版,韩较瘦提前去休个假而已。不过,真相谁知道呢?反正等韩较瘦再出来的时候,身体和脸盘儿明显肥了一圈儿穿的衣服也有孕妇装的嫌疑。果然,学员们精心的观察没有走眼,过一段时间果然证实韩较瘦怀孕了。
四天之后,下午工间操时间,文教的烟民都在阳台上吞云吐雾。丑孩儿眉飞色舞地说了刚才看到的一幕:严管队被严管的的十几名学员被拉出来在马路上放风,训练队列。张林趁警官和小岗不注意,一路狂奔回到教育监区,后面三个负责看严管的小岗紧追不舍,终于在教育监区一楼入口把他踹翻在地。张林被三人摁住,边哭边骂,还重重咬了一个家伙的手。其中一个壮实的小岗抓住他的胳膊一扭,另一个高个儿一脚踩在他的身上。张立即不反抗了,但嘴里还在喊:救命啊,打人了,打人了。三个人不管他,只管拖着往回走。棉裤开了,黑乎乎的屁股露在外面,蹭着冰冷的水泥地。
众人哈哈大笑,没有一个人同情。“妈的,打别人的时候那么嚣张,今天也尝尝被别人打的滋味。”丑孩儿都看不起他:啥东西!没蛋仔儿,三个月严管扛下来也算一条汉子,哭个毛啊。丑孩儿上一次坐牢的时候先后被严管四次,一次三个月,后来跟看严管的小岗们都称兄道弟。
我摇摇头叹息:这个家伙有点智障吧!跑回来监区三个月的严管就结束了吗?今天晚上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的日子会难过。显而易见的,小岗没看好人,回去要被警官批评,他们只会将气撒在这厮身上,打不打他咱不知道,但本就可怜的伙食再克扣他一点是再正常不过了。老秦说:“他把他的“关系”的脸丢尽了!”大比油上次与张林一块去接见:“他进来后就接见过那一次,我就在旁边,当时就想抽他。他爸他妈都七十多岁了,交待他少惹事,听干部的话,给他拿了三百块钱。他居然差点把电话摔了,说这点钱够干j8啥,你们还来干什么?再去给我买几条烟,多买点吃的,不然以后就不要来了。”负责监听的女干警听不下去了,让带接见的耿队长劝他态度好点,他还是骂骂咧咧。
马上该过年了,各监区都购买了一些彩带,气球,中国结布置活动大厅,营造出点年味儿,文教的年轻人花了几天时间在监狱里挂了上百个灯笼。小报室则忙着要把教育科、监区的一些紧急活儿集中处理完,整天忙忙碌碌。一天收工的时候,石队长开会,张林因为上次逃跑又加了15天的禁闭。
元宵节过后,哥哥和嫂子来了,给我的消费卡充了2000元钱。我说不用那么多,姐姐和姐夫年前来的时候留了1500,够用了。哥哥说,“别委屈自己,留着吧,不过还是要少抽点烟,对身体影响太坏。”
不管是老苏,还是哥哥姐姐,每次接见完走的时候都会叮嘱,少抽点烟。其实我抽烟不多,每天个位数,两三天才抽一包,而且很多烟还是别人送的。家人不可能想到,我在监狱里的时候居然经常抽一些高档烟,玉溪、芙蓉王、苏烟,软中华,甚至有一次还抽到了南京九五至尊,金黄色的包装,上面是一条腾飞的金龙,烟嘴上也是,怪扎眼。一个职务犯接见的时候带进来的,扔给我一包尝尝。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报纸上曝光的“天价烟”局长周久耕事件。这种100多元一包的香烟到底和普通香烟有什么区别?仔细品尝了一支后,除了口感比较顺这外,感觉和十块钱的红旗渠没有什么区别。
我真心实意地为周久耕不值啊,这年头连落马的官员甚至像我这样的社会底层小老百姓都抽得上九五至尊,周一个堂堂的在职局长抽这算什么,真是一个倒霉蛋儿。
有一次狱政科的干部带着武警突然搜查教务中心,在图书室查出了好几条软中华,干部自己了不起抽个玉溪,还是别人送的,文教连服刑人员都抽软中华,当场向跟在屁股后面的大S发了几句牢骚。
狱政科干部走了以后,大S召集所有文教学员开会,主题就是劳改犯抽个三块钱的散花就行了,还要抽几十元一包的,属于典型的奢侈消费,应该坚决取缔。我看着他在那啰啰嗦嗦个不休,冷笑想,“平常经常抽那么贵的烟就那十来个人,其他人谁能抽得起?谁能搞得到?你不敢得罪人家,找我们这么多人来陪听有什么意义。”况且,狱政科的领导再清楚不过了,很多时候职务犯的那些朋友通过特殊渠道来接见,他们都在场,当时你们怎么不说不能带东西呢,这会儿知道监规狱纪了,可笑!
2012年的春节,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将是我在监狱里过的最后一个春节了。春节期间各监区都会组织各种活动,小报室会比较繁忙,要派人去采访,摄像。年前,我就把小报室学员集中起来开了个会,分配了一下采访任务,自己都不再操心这事了。
今年的饺子还不错,虽然还是皮厚馅少,但是没有煮烂,四千多人的大锅饭,也可以理解。除夕夜,新年的钟声敲响,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我透过铁窗,望着监舍对面花园小亭子悬挂的火红的灯笼,想家了,想老苏了。
突然一个念头冒出来,我问自己:“如果入狱以后家人从未来看过自己,今天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我基本上可以肯定地回答:成为一个心中不再有爱、毫无自信甚至对社会有偏见的人。陷入这种心理偏执陷阱的人绝不会再去思考我为什么而进的监狱?把我送进监狱的又是谁?幸运的是,这些年,父亲,哥哥、姐姐还有冷菲按时来看我,安慰我,鼓励我。这些亲情、友情像一味味沁入肠胃的良药,让我精神正常身体还算健康地撑到了今天。
在监区召开的座谈会上,殴区长让教研室吴组长发言,老吴打破众人一溜儿奉迎拍马的惯例,说想聊聊这两年的感悟。“人只有滑落到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才能真正看清楚谁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什么才是人生最重要的成功。以前总忙着所谓的事业,沉浸在权力的光环里无法自拨,现在才懂得平淡的人生也是一种幸福。”
看着说着说着有点动情的老吴,我想起有一次,监狱邀请了一位名头很牛X的“大师”来狱演讲,主题就是《人生与成功》。吉科长眉飞色舞地在小报室介绍大师“辉煌”的经历,目光里含着崇拜。我笑笑不屑一顾,现在社会上最不值钱的就是成功学书籍,论斤卖,一斤十一块RMB。
我猜得不错。演讲会上,蔡大师从五个方面“什么叫成功?”“人生成功的标准是什么?”“成功的条件是什么?”“德商、智商、情商的作用是什么?”“怎样实现人生的成功?”全是理论,就是穿插的一些小故事还能听一会儿,但也没什么新意。如果我预测得不错的话,这些东西现在在互联网上一分钱不要可以下载几百个G。
整整一上午,现场80多名学员不让动弹,喝不了水、解不了手。老秦、朱朱和我几个被指定给蔡大师做互动,回答问题,免得冷场。我在下面听得昏昏欲睡,但还是得装做一脸崇拜的样子,举手向蔡老师提问,“老师,老师,什么叫做EQ?”
蔡大师是从1985年理解万岁红起来的,因为喊出了“理解万岁”这个时代最强音。那时候我才两岁,自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可如今28年过去了,早已不是上世纪80年代,现在台下坐的都是60后、70后、80后、90后,是阅尽人间世态炎凉,从地狱里摸爬滚打过来的劳改犯,还有二十多名在社会上担任处级甚至厅级干部的职务犯。蔡大师把大家当成天真烂漫的小朋友,满口空话,喊出一些空洞愚昧的口号,真是可笑!来,我们看看,“世界上敌人不可怕,困难不可怕,灾难不可怕,疾病不可怕,失败也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自己,最难战胜的也是自己,战胜自己就是胜利,战胜自己才能成功。”说的是个J8,那要看面对的是什么敌人、什么困难、什么灾难、什么疾病、什么失败?有多少敌人当你面对连还手之力都没有;有多少疾病到现在都无药可治,只能等死;有多少灾难如唐山、汶川地震一死就是数十万人。这些不可怕?战胜自己这些就都能战胜?
老秦看着对蔡大师一脸鄙视的我,轻轻问:“你觉得什么是人生和成功?”我沉思了良久,在纸上悄悄写下:“什么是人生?人生是一段有着风景和陷阱的旅行,你要学会欣赏风景,还要想法避开陷阱。旅途中,有些风景注定永远也不属于自己,有些陷阱注定无法绕开,但每个人都得走下去。什么是成功?对于我来说,将来出狱以后能让家人在街坊邻居面前挺直腰杆做人,父亲生病了有钱给他治病,想吃肉了有钱给他买,哥哥和姐姐有困难了能及时伸出援手,这就是我心目中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