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狱火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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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申诉

对服刑人员来说,申诉是一场持久战,而且绝大部分是没有结果的。孙鸡鸡自入狱的那一天起,就决定申诉。但是,相对于其他一些自认冤枉的申诉者,他是有策略的。一方面,他在监狱里表示认罪服法,甚至每年都要参加一二十场忏悔演讲,痛哭流涕地承认自己的罪错;另一方面,他遥控指挥母亲在外面进行申诉。

这是一个技巧。因为凡是服刑人员不服判决进行申诉的,监狱方面就认为你是不认罪服法,既然不认罪服法,也就不可能获得减刑了。而中国目前的申诉案件绝大部分都是没有回应的,或者说即使有回应也不可能改判。所以这种申诉方法风险很大,如果你不服气,憋着一口气坚持申诉,那么最后的结果极可能是牢底坐穿,一天刑也减不了。孙鸡鸡选择了后一种聪明的做法。我认罪啊,是我家人不愿意,我也没办法啊。既然认罪,便可以减刑,所以孙鸡鸡老母亲一边在外边申诉,孙鸡鸡2009年还减了一年刑。两头操作两不误。

但是,朋友,你绝不要只关注了申诉的技巧而忽视了申诉的难度。

有一次孙鸡鸡曾经亲口跟我说,他的父亲去世前是江苏一名高级官员,他的很多战友到今天还担任着要职。即便这样,他已经70多岁的老母亲已经马不停蹄地在外面跑了四年,期间花掉的金钱就不说了,找了N个部门,求过N个人,但就是没有结果。

就在孙鸡鸡还有半年就可以第二次减刑出狱的时候,他的申诉有消息了,法院过来开庭,但是没有公开,不能摄像,不能采访。孙鸡鸡回来后,大家热切地围着他打探情况,孙鸡鸡脸上很沮丧,说准备了两万多字的辩护词,法官却不给他自述的时间。切!还是没戏,看热闹的人轰然散去。如果宣布你无罪,公、检、法不是打自己脸吗?他们才不会那么傻呢!但孙鸡鸡一直没有放弃,尤其是赵作海的冤案被平凡以后,省高院表示要在全省严查冤假错案,认真受理服刑人员的申诉,孙鸡鸡兴奋极了,整夜不睡准备材料,期待命运能够出现转机。

从看守所到监狱近四年来,孙鸡鸡的日子并不好过。这个家伙可能做生意时间长了,任何事情都以金钱为衡量标准,办事极其自私。他自己担任组长,计分考核每个月都拿得很高,不缺分,所以从来不管我们的计分考核是不是紧张,要不要及时把报纸稿件奖分申报给教育科。也正因性格如此,他在文教上没有一个朋友,碰见什么事别人冷眼旁观,就像别人有事他站在旁边冷眼旁观一样。我想,也许是自认冤枉的他根本不需要这些他眼里真正的罪犯当朋友。

付出总有回报,坚持就会成功,你信吗?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2010年12月25日晚九点,圣诞夜,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成为我近八年服刑日子里最最难忘的回忆——孙鸡鸡无罪释放了。

那天晚上九点左右,焦作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人把孙鸡鸡叫到了教育监区二楼教室。没有人会想到,十分钟之后孙鸡鸡出来了,脸上兴奋难耐,挥舞着一张纸向正在大厅看电视的文教学员宣布:我无罪释放了,我没罪。

电视已经没人再看了,所有人脸上都是震惊、羡慕、嫉妒,他居然真的无罪释放了?这个因为平时的改造业务和做人方式而经常辩论的对手突然就要离开了,我其实打心眼里一直看不起孙鸡鸡,因为他的邋遢,因为他的做人方式,他的价值观……但今天,现实狠狠扇了我一个耳光,也让我重新审视自己,什么才是能力?以前我认为在监狱里把警官安排的各项业务顺利拿下,高质量完成就是一种能力。狗屁,能力就是充分利用所有的条件,用手里最烂的牌战胜貌似不可能战胜的对手,向所有嘲笑你的人摆个潇洒的POSE然后转身离开。

那些曾在社会上风光无限的高官们有没有能力?曾经,他们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多少人的命运,一个签字就可以调动多少亿的资金,但现在他们却没有摆平自己罪证的能力?我们现在天天呆在一起,真正有能力的又有几个?无非还是老套路,利用贪污受贿得来的钱款再拿去贿赂监狱警察,换得一个好的改造岗位,换取一个减刑机会。其实在生活中,有的猥猥琐琐,与别人交谈都说不出来个一二三;有的斤斤计较,从饭桶里打个饭都要挑三拣四,只为了多夹进自己碗里几根肉丝;有的各种关系处理得一团糟,被年轻学员当小孩一样摸着光光的脑袋,你就是曾经的XX局长?

教育科薛科长来了,把孙鸡鸡和我叫到教务中心,让孙鸡鸡把电脑、钥匙以及未干完的业务交接一下,以后我接任小报室组长。我拒绝:“薛科长,电脑我接收了,组长就算了吧。”监狱里的“官”可不是好当的,尤其是在文教。你想啊,一共30多个人,绝大部分是一群职务犯,光厅级干部就好几个,处级十好几个,让我一个20多岁的毛头小子去当组长,怎么管?薛科长眼一瞪:“孙科长交待的,还得他亲自来通知你?”我不能硬顶,只能笑嘻嘻地回应:“薛科长,不是我不干,是我确实没这个能力,要是回来弄得一团糟,还不如现在就找个合适的人选呢!”薛科长摸摸胖呼呼的肚皮:“那不管我的事,我也是传达孙科长的指示。”我也明白这种事薛科长说了不算,先对付一下,回来再找孙科长吧。

交接完物品回到监区,大S正大发雷霆。因为监区正在活动大厅组织看电影,一部二战的片子,有一部分学员不想看便偷偷跑回监舍了。大S把他们从监舍里喊出来,站成一排,正一个一个批判呢.。薛科长正好送我回来,我也被牵连了进去,理由是薛科长带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去向监区干部报告。“****妈的,教育科的干部来带人,和你们都打了招呼的,你们眼睁睁地看着,那轮得着我一个犯人去报告,现在回头来找犯人的事,真******无耻,还让我承认错误。”我在心里骂大S。这边大S又开始批判教研室的米建设米老头了,“你为啥回监舍不和干部打报告?你耍那么大干什么?”米老头辩解:“报告栗区长,我身体不舒服,回去吃药了,况且干部当时也不在大厅。”大S当即斥责道:“你身体不舒服就有理了?就可以不报告了?看你年龄大,不想整你,真是给你脸不要脸。”米老头很生气:“栗区长,我快六十岁的人了,一身病,回去吃点药怎么了?我如果错了,你批评我是你的职责,但我请问你,我怎么不要脸了?谁给你们干部的权力可以骂人了?”大S给米老头拿到了话柄,一时哑口无言,脸红肚子粗。

站在旁边的黄队长一看,赶紧出来打圆场:“都不要说了,监区组织集体活动,任何人都不得在没有向干部请示的情况下退场,栗区长教育你们还不服气,回去一人写一份检查。”

检查我是不会写的,顶多我可以写一个事情经过。回到监舍后,我帮助孙鸡鸡整理一下要带的东西。这家伙还真******是个猪,什么都要,已经烂得不像样子的喝水杯子,臭袜子,洗脸盆……

我说你不急啊,要是放我现在走,我******什么都不要了,穿个裤衩就闪人。孙鸡鸡说不是他不急,是他现在不敢走。他的合伙人说了,他释放的那天会在门口等他,绝不会让他囫囵离开河南。我说你能不能不要搞得跟电视剧里的黑帮剧情一样,这会儿黑灯瞎火的,谁J8顾上来答理你。他说反正我会先联系好朋友来人接我我才会离开,不然我不会走出监狱大门。

我摇摇头,真有这么深仇大恨,时间也早冲淡了。收拾好后,孙鸡鸡站起来,盯着我的俩看了足足十秒钟,我还以为我的脸上长什么东西了呢。孙鸡鸡郑重地说:“苏生,今天我告诉你一句话,你一定要记住,中国的法律就是******王——八——蛋。”然后背起铺盖,昂首走出监舍。

我一夜没睡。想起两个人一块熬夜加班编辑报纸,两个人因为风格和思路的不同而争执;想起自己指责孙鸡鸡,你犯下的错误却要折腾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在外面奔波,******不负责任;想起全监舍学员鄙夷地围攻孙鸡鸡一个冬天都舍不得洗一次澡,导致整个监舍里都是一股异味儿;想起小S当成全文教人的面劈头盖脸地喝斥孙鸡鸡,孙鸡鸡目不斜视撇着八字脚手里掂标志性喝水用的“尿壶”……

这真******是一个笑话,就在前几天,孙鸡鸡还在舞台上向某大型国企领导职工们慷慨激昂地忏悔自己的罪错,而今却扔掉了那身屈辱的囚服,成为一个自由人。

法律就是******王八蛋——这是一个喝了四年被无罪释的人的判断。这说法当然太过偏激,但当下的中国,全国监狱里关押的几百万人冤假错案到底有多少?受到不公正刑罚有又有多少?我们永远不可能得到一个准确的数字,但我们可以从公检法系统权力肆无忌惮的滥用上窥见一斑,至少我们可以肯定地说,佘祥林、赵作海、孙鸡鸡的案例只是冰山一角,更多的人在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选择了忍气吞声。

也许,这是中国当前正处于社会转型期的必然现象,但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期待它尽快成为过去时,因为身处这个名为“法治”实为“人治”的时代,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碰上官司,尤其是当权力处于无人监督,无法监督,无法无天的阶段,谁也说不清下一个受害者会不会就是你自己!即使公检法部门也不能幸免,你们今天是公安、检察官、法官,但你们的子孙不一定是。如果没有法律和制度的保障的话,你们的子孙也可以被冤枉,也可能徘徊在死刑的边缘。

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巧合,我所知道的几个申诉的学员全部都集中在小报室。现在与江风一块在五监区的王秀明,河南日报报业集团下属某房地产公司老总翟天成,还有诈骗犯朱红。

监狱对申诉的理解很简单,就是不认罪,不能减刑,一旦贴上了标签,要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秀林的身体很不好,在警官和朋友的劝告下,终于决定放弃申诉,保命要紧,减刑出去以后再说吧。倔强的老翟则选择了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一直不申报减刑。按说他不像秀林,自己在狱内又没提出申诉,是家人在外面跑,他可以像孙鸡鸡一样一边减刑一边让家人在外面操作,而且他还被鉴定为老病残学员,减刑不受指标的限止,只要考验期到了,表扬挣够了,就可以减刑,这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事情啊。可他却一概放弃。所有的人都不理解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警官找他谈了N次话他依然坚持。

大比油说,有些事情真的不敢想像。文教的职务犯消费卡上那个不是几千块钱,而老翟的卡上经常没钱。你看到他经常戒烟,他不是想戒,而是实在没钱买,又不好意思老问别人要,所以才戒掉,等有钱了又开吸。

作为小报室的一员,警官也曾经问过我翟天成的情况。我说他性格温和,与世无争,每天就是研究自己的专业——哲学,他每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其实我蛮理解老翟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十七年的刑期,就算正常减刑,按照现在的政策,他也得实喝十来年,那个时候,他孱弱的身体能熬到吗?他自己应该很清楚,减刑这条路对他来说没有意义。所以他只能选择一和悲壮的路,要么通过家人的申诉光明正大无罪释放走出监狱,要么死在这怨气密布的大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