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我刚刚初中毕业,中考成绩全县第一。在那间飘着炖鸡香味的土坯平房里,我上了人生的第一堂伦理课:做个好人。
那夜里我背着爸爸回家,他一直没说话,路上摔了一跤,半天爬不起来。他摸着我的脸问:“儿子,你能考上大学吧?”
我说:“一定能!”
他沉默了半天,一字一句地说:“学法律。”
我说:“好,学法律!”
那时我是个好人,一心杀贼,以为学了法律可以改变些什么。后来跟了秦立夫,有一天在夜总会招待法官,一人叫了一个小姐,我放不开,不敢碰也不敢摸,秦立夫直拿眼瞪我。喝了几杯酒,中院一个姓何的问我:“小魏,哪儿人啊?”我说镜高县。他哈哈大笑:“我昨天玩了一个鸡,就是你们县的,也姓魏,不是你亲戚吧?”这就是骂人了,我愤然离席,站在门外呼呼喘气,一会儿秦立夫走了出来:“进去!给何法官道歉!”我大声抗议:“他侮辱我人格!”秦立夫冷笑一声:“烧糊涂了吧?什么他妈人格?没时间跟你废话,听着,一分钟,要么进来道歉,要么滚蛋!这辈子别做律师了!”
我想了整整一分钟,毅然推开门,在何法官面前倒了满满三大杯红酒,他愕然地望着我,我深深一揖,举杯饮尽,大声说:“何法官,我年轻不懂事,请您原谅!”
那是一九九三年,我二十四岁,依然是个好人,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唐朝徐茂功有段名言,说自己“十二三时为无赖贼,逢人便杀;十四五时为难当贼,心有不快便杀;十六七为佳贼,临阵乃杀人;二十以后用兵以救人。”我的经历恰好相反,我从没当过失足少年,本是佳人,只是流落红尘太久,已经渐渐变成了贼。
在街上转了半天,肖丽发来一条短信:你没事吧?有没有撞着人?我不敢给你打电话。我回复:人没事,车肯定完蛋了,修理费至少要两三万。她直接打过来,声音哭咧咧地:“都是我不好,要不……要不你回来打我一顿吧。”我长叹一声:“算了,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怪你。”她一下哭起来:“那你什么时候回家?我……呜呜,我吓死了!”
我的心轻轻跳了跳,把车停回律所楼下,招手拦了辆的士,刚要说地址,手机又响了,夷齐执行庭的马明峰问我:“睡不着,怎么办?”我无名火起,想王八蛋又来吃老子豆腐,差点就说“叫你小姨子陪”,转念想倭瓜小姨子结婚了,这厮引他人肥水灌自家良田,最后颗粒无收,肯定心中懊恼。我强笑着问他:“要不要给你打包一条女?”
马鸡贼的声音十分沮丧:“不找妓女,妓女没意思。”这意思是要睡良家妇女,我暗暗叫苦,想深更半夜的,益鸟都已安寝,枝头只有野鸡,上哪儿逮良家去?冯佳肯定不会同意,赵娜娜也不合适,我已经转手给胡操性了,中间曾晓明又插了一杠子,一样货卖三家,也太不符合商业道德。还有谁呢?肖丽?以我们俩现在的关系,只要我开口,她肯定不敢拒绝。想到这里心中一疼,狠狠地甩了甩头,想做人不能天良丧尽,太他妈缺德了,这跟畜生有什么分别?马鸡贼见我不说话,嘿嘿地笑了两声:“太为难就不勉强了,哦对,正高空调的执行有眉目了,我查到了两个账号,都有钱,你想想怎么办吧,我他妈睡觉去。”这话大有玄机,我是老江湖,当然识相,立马反应过来,先问他账上有多少钱,冻结了没有?他淡淡地:“一个三百七十多万,一个二百万,你不重新申请,我怎么冻结?”这下我明白了,说你先别睡,去江心岛吧,给你介绍个小妹妹。心想没办法,只能造假了,找个风骚漂亮的发廊妹,教她几句场面话,排头三板斧侃晕了,风月三千看不尽,裤子一脱万事休,管他良家娼家。这厮倒明白,马上识破了:“我就是想找个人聊聊天,没别的意思,你他妈可别蒙我。”这话像是真的,此贼小气贪财,不过裤裆倒很保守,听说从不嫖娼,人间百媚千红,他只爱一个倭瓜。我左右为难,想这王八蛋定是曲棍球日的,在娘胎里就会拐弯,一出生就能吮着自己的小鸡鸡。做梦强奸大铁锅,天亮生个饭铲子,净干没名堂的事。拿着电话走了两步,旁边的酒吧乐声喧天,里面的男男女女被荷尔蒙烧坏了脑子,抖手颠脚地做着布朗运动,我呆呆地看着,忽然有了主意。
正高空调案是大陆商圈最典型的骗局:先租个门面,进几批货,这时要老实,按时付款,分文不欠。接着广告轰炸、低价促销,几个月之内名声大震。出名后联系各大厂家,疯狂进货,商界一向有“账期”之说,就是货到付款的期限,或半年,或三个月,利用这个时差把货全部出手,然后卷闸门一拉,从此人间蒸发。这案子的债权人是三立空调厂,被骗七百多万,请律师起诉,官司倒是赢了,钱一分拿不回来,后来找我办执行,说好两成的风险,将近一百五十万的赚头。我跑了几个月,一分钱没查到,正好到了年底,法院要结案率,马鸡贼说找不到可执行的财产,逼着我终止执行,最后白忙一场,落得个两手空空。
我拨通孙刚的手机,他十分热情:“哎呀,大律师,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上次周卫东办的那个劳动纠纷,我掏了八百多,所谓“有刀藏在袖子里,恩惠摆到桌面上”,我当然要让他知道。孙刚亲自登门,非要还钱,说已经帮了大忙了,怎么还能让你破费?我板起脸:“我们多少年的朋友了,啊?你少来这一套!以后有事说话!”他千恩万谢,直欲拜我为干爹。
我问他:“你那里有没有美女?”他哈哈大笑:“全是美女!怎么,想找女朋友了?”我说有个朋友想找人聊天,你能不能安排?他很机灵:“哪种性质的聊天?”我说我也吃不准,估计要全套的。他很为难的样子:“不好办啊,大律师,人我可以安排,至于其他的,嗯……这个这个,你得自己跟人家谈。”我说这不行,钱我可以给,一万两万不是问题,但话必须说明白。他犹豫了一下:“那我问问,五分钟后给你回话。”我狞笑着收了线。
我当了两年多主持人,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全是娱乐圈的龌龊丑闻。这是个速食年代,人们吃快餐、赚快钱、求快活,生在广告中,活在欺骗里,人人幻想一夜暴富、瞬间成名。有学问的晒学问,有身段的晒身段,还有人晒爹、晒祖宗、晒屁股、晒脐下三寸,什么都没有就晒晒无聊。在某些影视基地,大量的俊男靓女如蚁附膻,为了跑个龙套,男的可以卖血,女的可以卖身。制片人和导演不用说,连管摄影的、管道具的、管茶水、服装、群众演员的,个个沾腥带荤,人人夜尿肾亏。孙刚这种草台班子更贱,到酒吧唱一晚上赚八十,替商家搞个促销得一百,连糊口都成问题,更别提艺术追求了。
把车开上地面,他的电话来了:“要不要给你也安排一个?”我说当然,两个大男人围堵一个姑娘,那像什么话?他有点心虚:“人安排好了,不过你们……你们含蓄点,好不好?她们毕竟是艺人,不是……”我笑起来:“给你多少钱?”他不结巴了:“大律师,我不能赚你的钱!你直接给她们吧。”我问给多少合适,他十分耿直:“二千以下,不用多给!”
两个姑娘都挺漂亮,一个叫杨心薇,一个叫东方曼丽,听着跟民国名妓似的,肯定不是真名。这世上有三种人以假名混世:演员、作家、卖的,都是人间精英。到了江心岛八楼的夜总会,我让马鸡贼先挑,他不好意思:“随便,随便吧。”那我就不客气了,我生平最爱澎湃女,而杨心薇看着沉甸甸的,峰峦突起,波涛荡漾,实实的让人心慌。我要了茶水饮料,几个人胡乱聊天,我问杨心薇:“孙刚对你们好不好?”她撇撇嘴:“有什么好的?他吃肉,连汤都不给我们喝。”我心里有底了,给她点了一首歌,唱得还真不错,声音甜美,姿态大方,颇有专业风范。我连连赞美,问她想不想上电视做节目,说电视台就是我开的,上到副台长,下到主持人,有名的全是我亲戚,当权的都是我干爹:“冯婉知道吧?《城市写真》的主持人,就是我安排去的!”两个姑娘同时竖起了耳朵,争着向我献媚。马明峰不说话,低头滋滋喝茶,我心想泡妞不是要务,赚钱才是目的,干脆把他叫到门口,说你这样不行啊,人都来了,你干吗不理人家?他摇摇头:“不习惯,我还是回家算了。”我严厉制止:“不许回!今晚我说了算!”说着把房卡交给他,“房都开好了,一会儿你就带那个东方上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很惭愧:“这……这不大好吧?我本来没想……”我心想去你鸡贼奶奶的,要不是你午夜发骚,老子早睡熟了,现在又来假撇清。拍拍他的肩膀,说男人两个乐子:鸡巴硬了当牲口,硬不起来当教授。你才四十出头,正是妙龄牲口,先牲口两年再说。突然想起老丁的歌词,顺嘴而出:“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你要不干你不对,这就是他妈的生活!”他眯着眼笑。
该谈正事了,我问他正高空调的执行怎么办,他沉默半晌,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听说最近股市挺火啊。”我看看他,一下明白了。
马明峰的意图很明显:把钱划到私人账户,先到股市打个滚,赚了再交给当事人。这事太危险,涨了当然好,万一跌了,我们俩一起完蛋。说起来我也是资深股东,炒过原野,炒过琼民源,炒过深锦兴,炒了十几年,十七万只剩六万。我盘算良久,想这事不能拒绝也不能答应,先吓吓他:“我北京有同学,说最近股市会有大调整,你还敢进场?”这话说得很有技巧:没提证监会,也没提哪级政府,只说“北京”,随他怎么理解。“调整”这词用得好,往上是调整,往下也是调整,任股市风云变幻,我反正总有道理。马鸡贼果然傻了:“那……炒不得?”我摇头长叹:“股票这东西,咳!”他咂咂嘴,说那怎么办,辛辛苦苦查到的,就这么交给他们?我点上一支烟,想原来的协议是百分之二十,拖了这么久,当事人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加一成肯定没问题,再添点空头,比如办案费、差旅费、招待费,五百七十万至少可以收二百万,分他一半还是块大肥肉。把这主意讲了,马鸡贼笑逐颜开:“好,好!老魏,你牛啊!就这么办了!”我看看表,说时候不早了,你先上去,那姑娘马上就来。他忸怩不已:“我还是觉得不合适,要不……”我腻歪至极,想这厮贪财,那就以钱财动之,说你不玩也是浪费,钱都付过了,五千!他眼瞪得溜圆:“啊,这么多?”这时电梯到了,我一把将他推了进去,转身走进包房,心中十分不屑。
唱机停了,两个姑娘相对无言。我掐了烟,从皮包里拿出两个信封,先给东方曼丽,说我朋友在上面等你,去陪他聊会儿吧。她红着脸点点头,转身往外走,我想想不对劲:信封里只有二千块,马明峰这贼见钱不认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别露了馅。也罢,舍不得票子套不住法官,再掏三千。这姑娘尴尬极了,既不能拒绝,又不能道谢,小脸憋得通红。旁边的杨心薇望着我甜甜蜜蜜地笑,我想做人要公平,狠狠心也给五千,搂着她走进电梯。手机嘀嘀地响了一声,又是肖丽:我给你煮了夜宵,都快凉了。我心中一动,慢慢地输进去几个字:有事,走不开。刚要发送,想想没什么意思,干脆关了机。
醒来时已经中午了,杨心薇正在旁边打电话,咯咯直笑,满室波涛滚滚,我伸手摸了两把,她颤颤地把手机送过来,说你听你听,笑死我了。我揉揉眼,听见东方曼丽连声怒斥:“变态!变态!变态!”我心里纳闷,说怎么回事,谁变态?她说还有谁,你那个朋友呗,他……他舔人家的脚!我哈哈大笑:“除了舔脚,他没干别的?”东方曼丽呸呸有声:“舔了一夜!恶心,恶心!还嫌我的脚不臭!”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这叫恋脚癖懂不懂?时髦着呢,现代派,先锋文学!她继续控诉:“舔完了还耍流氓,说我的脚没味道,最多值五百,跟我要四千五!”我暗自佩服自己有先见之明,心想鸡遇上鸡贼,定有一番争斗,问她给没给,这姑娘愤愤不平:“那是我应得的!凭什么给?我都……我都让他看了!”
我笑了足有十分钟,然后拨通王秃子的电话,问他东西准备好没有。秃厮大咧咧地:“放进去了!109号柜,正对大门,密码32413687!”我心下大快,想陈杰小王八蛋,我看你今天怎么收场。洗漱完毕直奔沃尔玛,路上想起倭瓜小姨子的玉足,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兜里的手机不时鸣响,我打开看了看,八个小时没开机,竟然有九条未读信息,周卫东发了四条,全是无关紧要的事,不用管。通发的姚天成让我去拿材料,估计是那个四千万的案子,这事不能耽误,吩咐周卫东立办。后面是刘亚男的:我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我冷笑一声,想你知道又能如何?一个小丫头片子,一辈子不是我的对手。这事肯定是老丁告诉的,这老贼原来颇有能量,现在废物一个,据说马上就要内退,不必放在心上。倒是姚天成不可轻视,这人算是内行,肚里诡计也多,得笼络好才行。
最后几条全是肖丽发的,凌晨四点:我先睡了,汤圆热在锅里,你要记得吃。另一条提醒我注意身体:你咳得越来越厉害,在外面应酬少抽点烟。还有一条算是补充:酒也要少喝,不回家也早点睡,熬夜对身体不好。
我的心立刻揪紧了,一会儿想:这小婊子惯会唱戏,别被她蒙了,还是按原计划执行,今晚就撵出门去,爱死爱活管他妈的。一会儿又想:就算是唱戏,熬到凌晨四点也不容易吧?她白天还要上班。一时矛盾重重,左右拿不定主意,手指动了动,不小心拨了过去,肖丽的声音极低:“在开会,等我一分钟。”我嘴里发苦,干脆停了车,心想天大的案子我都能应付裕如,怎么这事还婆婆妈妈的?这时她的电话来了:“我想跟你商量个事。”我问什么事,她小心翼翼地说:“下周四你妈妈过六十大寿,我们把她接来好不好?”我呆了一下,想我都忘了,她怎么知道的?老太太受了一辈子苦,也该享两天福了。半天没回答,肖丽又说:“上次你给我的钱,我给她寄了三百,没告诉你,你别怪我啊。”这几招太厉害了,刀刀戳在痛处,我心里一软,想先给个缓刑吧,大声告诉她:“以后我的事不用你管!”然后温和下来,“下周三你请个假,我们一起回乡下接老太太。”她喜不自胜,咯咯地笑,听着像中了大奖。
在路边的西餐厅吃了份牛排,看看时间到了,我走进沃尔玛。二楼洗化区人流不息,我选了一瓶洗发水,提着篮子慢悠悠地逛,这时一个人走过来,隔着货架轻声招呼:“魏律师。”
我上下打量他:“终于见面了,小伙子真精神。”
他左顾右盼,说你也不错啊。
我摇摇头:“不行不行,老喽,你看这脑袋,毛都快掉光了。”
他不紧张了,我从货架上拿了一管牙膏,假装看上面的说明,嘴里小声嘀咕:“109号柜,密码32413687。”他掏出手机重复了一遍,过了最多一分钟,脸上笑容绽现:“有就好,有就好!”说完收了线,飞快地递来两张小纸片:“你讲信用,那我也讲信用,这是两份,一份是原件,一份是复制的,本来我还打算……”我心中冷笑,想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天色尚早,就急急真情告白。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听了两句,脸色大变:“什么不对……多少?三十三?”我笑眯眯地盯着,这小子急了:“这是怎么回事?说好了三十五的,怎么只有三十三?”
我拿出一个大信封,脸上十分无奈:“我还以为你不会数呢,小伙子真细心。”他哼了一声,转身下楼,一边走一边捏那个信封。
我继续购物,买了牙膏牙刷、香皂毛巾,然后下到一楼,按纸上的密码开了储物柜,把本子和两张光盘装进皮包,心中的万斤大石砰然落地。陈杰已经出了大门,脚步匆匆,手里提着两个沉甸甸的黑塑料袋。我打开手机,满脸堆笑:“给他了,刚刚出门。”
“是不是那个穿牛仔裤的?”
我说是,“你们不用着急,这附近打不到车,他走不远,五百米外有家中国银行,你们到那儿等。”
对面的人嘿嘿地笑:“真他妈高!那我去了,好戏开锣,精彩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