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扫完战场,护送太子灵柩的队伍重新上路。琪岚的枭骑营昨夜奋力保护太子灵柩,伤亡最惨重。整个队伍气氛凝重,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肃杀之气——在这场长达五年的战争中,近卫三营从来没有遭受过这么大的伤亡。队伍加快了行军的速度,昼夜不休,抢在第四天凌晨冲出了潜夜森林,并于第四天日落前,抵达了星屿郊外。
将士们聚集在山岗上,眺望久违的故土。星屿雄浑的城廓在苍茫暮色中分外凝重。城头上挂满了昭示国丧的黑幡,看来奎龙已经把噩耗带回了戒宫。
上一次国丧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不知此时此刻城内又是一番何等的景象?回想起当年先王驾崩三镇叛乱的血雨腥风,狄虎经不住一声叹息。时光轮回,旌王年迈,太子殒命,难道历史又将重演?
沉闷的号角声斩断了狄虎的万千思绪。碉楼上的哨兵早已远远望得狄虎的帅旗,用号角和奎龙把消息传到了城内。而这碉楼的号角声很快就被城内宏大的奏鸣彻底地淹没了。
上千只号角透过严实的城墙发出令人窒息的哀鸣,沉重缓慢的鼓声仿佛年迈的旌王蹒跚而出的脚步声。
狄虎知道迎接灵柩的队伍已经就绪,他深吸一口气,让琪岚下令全军列队,尽举黑幡,自己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将士们簇拥着巨大的乌木棺椁走下山岗,朝着城门的方向行进。
城门渐渐打开,威武的仪仗浩浩荡荡地从城内涌出,列阵两旁。仪仗尽头出现的却不是老国王蹒跚的身影。
出城迎接的是三王子储凰赤炎。
这真是个雄峻飒爽的男子。一身晦暗的丧服也掩饰不住他挺拔的身形,格外白皙的肤色和清朗的眉宇透出王族特有的气息!小云也禁不住暗自赞叹。
狄虎和他的队伍伏倒在仪仗前,人马齐喑,只剩空气中鼓角轰鸣。储凰赤炎穿过长长的人巷走到狄虎身前,语气沉重的说道:“将军征战多年,劳苦功高,快快起身吧。”
“末将罪该万死!”狄虎没有动弹。
“罪不在将军,将军切莫过分自责,且随我迎王兄回家。”说罢径直走向太子的棺椁。
狄虎赶紧起身紧随三王子。储凰赤炎在棺椁前站定,沉默良久。突然高举双臂朝天大喊:“穹宇王兄啊!你雄才伟略却为何遭此不测!天猎大神,你置星族万民于不顾了吗?”喊罢伏棺长泣不能自已。
“末将跪请殿下节哀!”狄虎劝慰道。
储凰赤炎渐渐止住了哭泣,长叹一声,对着棺椁说道:“让我为二王兄抬棺吧。”左前位的抬棺军校赶紧退到一旁,狄虎也没有再行劝阻,任由三王子领衔抬棺的队伍,伴着仪仗,穿过城门,朝着戒宫浩荡前进。
戒宫是星族的王宫,据说天猎大神在建造这个宫殿的时候,便施下了不可破除的法术,使这座宫殿成为了一个法术的禁地——任何法术、法器和妖兽召唤术都无法在这里施展。
狄虎接过棺椁右前方的位置,与三王子并排而行,一路无言。
去往戒宫的路上跪伏着满城举丧戴孝的星族子民。虔诚的子民们为背负天命英勇战死的储君而悲伤哭泣,却万万猜测不到这棺椁背后丑陋的真相。
戒宫大殿被布置成了肃穆的灵堂,两千名女巫齐颂往生法咒,文臣武将跪迎在旁,太子的棺椁被直接停放在这灵堂中央。
苍白衰老的旌王扶着金杖站在棺椁旁,静静地端详着棺中依然栩栩如生的面孔。在不能使用法器的戒宫里,恐怕只有聚敛天地灵气的千年乌木才能挽留这些许生命的气息。
二王子站在旌王身后默默垂泪,三王子说着劝慰的话。这个坚强的老人双眼浑浊,刚毅的皱纹刀刻般纵横在他脸上。丧子的哀伤快要掏空了他的心。
“三天后发丧吧。”旌王自言自语般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说罢便在内臣的搀扶下转身回寝宫去了。
“还没见过儿子吧,快回家去。这里都是祭司和巫师的事了。”二王子给狄虎简单交代了两句,便去送父王回寝宫。
离开戒宫,狄虎先回了营地。营地扎在城外,三王子有令,近卫三营原地待命。
“将军,刚刚内侍传三王子令,近卫三营就地解散回家待命。您看怎么办?”琪岚见到狄虎立刻禀报了上令。
“三天后发丧。按祖制,火葬仪式上要重新立储。三王子在这个时候让近卫三营解散待命,恐生变故。”狄虎说道。
“不解散的话,三殿下那里怎么交代?到时候恐怕直接被污个谋反的罪名。”小云说道。
“就地解散,发丧当日全体将士着丧服混入人群,如有变故,听我号令。记住,切不可走漏风声……狄虎向两人低声交代道。
小云心想:山雨欲来,大戏开演……
近卫三营就地解散。小云无处可去,狄虎便热情邀请小云去他家做客。小云心里酸酸的,爸爸家不就是我家吗?
星屿东大街走到尽头就是狄府。这座将军府算不得奢华,却也不失将门气派。
时值深冬,万花凋零,狄府院墙内却透出阵阵沁人的花香。星屿的百姓都知道,这是骊香夫人种的木芙蓉。骊香夫人出身贵族,有星族第一美人之称。自从七年前嫁给狄虎将军以后,便把木芙蓉的气息带到了星屿。真正有幸目睹过骊香夫人倾城容貌的人其实没有几个,但是这满街的花香却足以让人们遐想连篇。
掌灯时分,狄虎带着小云和阮麟儿才刚刚走到街口,便远远听见家丁欢快的呼喊:“夫人!将军回来啦,将军回来啦!”
在家丁的簇拥下,狄虎快步急行,空气中熟悉的香味让他已然沉浸在幸福的眩晕中。啊,这个香味!小云一闻到这空气中的芙蓉花香,脑子里就好像有一道闪电划过:这不就是我两次穿越前都曾清清楚楚地嗅到的那种花香吗?
小云抬眼前望,只见一个美丽绝伦的中年女子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孩童站在高大的府门前。妈妈!小云一声惊呼,便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几乎就要昏倒过去!这个美丽的女人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妈妈吗?虽然在此之前,心里已经暗自揣测,狄虎将军的妻子骊香夫人十有八九就是自己的妈妈,但当妈妈真的出现在眼前,幸福的眩晕让他几乎站立不住!
再看妈妈手里牵着的那个小孩,那不就是小时候的自己吗?看见童年的自己真是一种无比奇妙的经历,小云感觉眼前的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快,跪下叫爹!”骊香夫人拍了拍身边这个清秀的小男孩。男孩愣了愣,跪下怯怯地叫了一声:“爹……”便赶紧躲到骊香夫人背后,偷瞄这个陌生的威武汉子。
“将军,你看,云儿都这么大了……”话才出口,骊香却哽咽得不能自已,泪眼朦胧好似雨打梨花。
狄虎一把抓住骊香的手,一把拽起孩儿的小手快活的下令:“走,咱们回家。”一家人大步朝着院里走去。看着这家人幸福的背影,小云已是泪眼朦胧,心里真恨不得大喊一声爸爸妈妈,然后冲上前去和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但是,他不可以。珠妤大师曾经叮嘱过,在这次穿越中,他不可以和父母相认,否则将有不可预料的意外发生。
夜里,小云独自在厢房里眺望狄虎灯火摇曳的窗口,心中的种种滋味只能交给这漫漫长夜去品尝。
天才刚明,小云醒的很早,独自走到院子里去散步,远远撞见狄虎正在指点小儿子的武功。他赶紧躲进花丛里,偷听这父子俩说话。
“好孩子,你学习武艺多长时间了?”狄虎亲切地询问小儿子。
“都两年了……好辛苦的,没一日可以休息的。不过娘说,你是我们星族最伟大的战士,我不努力练功就会辱没爹的光荣。爹,你是去打仗了吗?打仗是个什么样子呢?你能给我说说吗?”
“打仗会有很多人倒下死去,很多人失去丈夫,很多人失去父亲,只有真正的强者能站到最后,像爹一样回到家里,和你娘还有你快快乐乐地在一起。为了星族的孩子们都能像你一样幸福,你愿意变成一个真正的强者吗?”
“我愿意的!爹,那我要怎样才能变成一个真正的强者呢?是要修炼最强的气场和学会最厉害的招数吗?”
“不仅仅是这样,气场和招数无非只是一种工具,而真正重要的其实是‘人’本身。如果使用武力的人心中没有爱,那么武力带给大地和族人的只会是灾难和灭亡。云儿,作为一个男子汉,你首先要勇敢、坚强、宽厚,更要有一颗爱心。只有当你想要保护别人的时候,你才会变得无比的强大。”狄虎抚摸着小云儿的头,用充满慈爱的嗓音说道。
只有当你想要保护别人的时候,你才会变得无比的强大……句话是这么的熟悉,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呢?什么地方呢?啊!小云忽然记起,在四平寨和尾祥大叔在风雪之夜决战的时候,自己耳边曾经无比清晰地响彻过这个声音。就是这句话,让那个柔弱无力的他爆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力量!原来是爸爸,早就在他灵魂深处种下了力量之源!
小云在花丛里反复默念着这两句话,眼泪几乎快要掉了下来——爸爸,我记住了,我一定会记住你的话!
红日冲破云海普照大地,芙蓉花丛中的父子身影交汇,一个娇小稚嫩的气场在另一个雄浑气场的呵护下开始成长。小云默默注视着这温馨动人的一幕,心中祈祷这一刻自此隽永。
太子发丧的日子终于到了。
鼓角仪仗、百官子民聚集在戒宫的祭天台。盛大的火葬将把天猎之子送还到他神圣的殿堂。
广场上一双双警惕的眼睛在送葬的人群中穿梭游弋。
一声鼓响,太子棺椁起灵。
二声角鸣,太子棺椁上祭台。
三声螺号,主祭颂读祭天文书。
四声合奏,烈焰冲天。
鼓角齐喑,灰飞烟灭。
“星族的子民们,穹宇储君已跟随天猎大神的召唤而去,其德行足以泽被我族人万代,我们将永世纪念这位伟大的星族战士!但国不能一日无储,按我星族祖制,大祭司大人将在今天宣布天猎大神的旨意,重新立储!有请大祭司大人!”主祭祭司在台上宣布了今天的大戏开演。
大祭司拖着长袍,手持密卷登上了祭台最高处。大祭司打开密卷,用奇怪的声调念道:“传大神旨意——我星族建都千年,以勇武立邦国,以德行治天下,求得族运昌盛,子孙延绵。今太子穹宇归天奉神,二王子宏光德可治国,武可定邦……”
“且慢!”台下突的一声大喝,三王子快步登上祭台,打断了仪式。
“在宣布立储之前,本王要向星族子民们宣布一件事情!”
“三殿下……”大祭司乖乖地退到一旁。
储凰赤炎继续宣布道:“本王已经查出谋害太子穹宇的真凶,今天若不先严惩真凶,实难告慰我王兄在天之灵!把人给我押上来!”
四名战士押着一个身着囚服的犯人从人群后方走了进来。人们自动让开了一条通道。犯人双腿半蜷着,几乎是被架上祭台。
“抬起头来!”储凰赤炎呵斥道。
跪在高台上的犯人微微抬起了头,从散乱的头发中露出半张脸。
“鬼方!”狄虎心中大惊——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是鬼方?为什么没有收到方域的消息?蕊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鬼方两眼呆滞,面无人色,怕是已经受过重刑了。鬼方随狄虎出生入死多年,忠心耿耿,狄虎暗自心痛。
“大家知道这个人是谁吗?紫瞳战士鬼方,远征军的偏将——可就是他!参与谋害了我们尊贵的储君,太子穹宇殿下!真是罪该万死!我问你,鬼方,本王刚才的指控可是事实?”
“殿下所说句句属实,我罪该万死……”鬼方木讷地答道。
“现在还没到你死的时候。告诉大家,是谁指使你谋害太子的,是谁在幕后操纵这一切?”储凰赤炎继续厉声责问道。
“是狄虎,远征军主将,狄虎。”
鬼方此言一出,人群中一片哗然之声,从百官到子民或低声惊呼或面面相觑。在武将队列中的狄虎全然不理会周围惊诧的目光,只怒眼直视着台上的闹剧。
“狄虎……呵呵,狄将军身为星族第一勇士,国之栋梁,为何要行刺太子啊?”
“为了拥戴二王子殿下当储君……”
话到此处,很多人已经坐不住了。在父王怀疑的目光下,二王子大声质问道:“鬼方,你怎敢污蔑本王?”
“二王兄别着急啊,还没说到你是主使呢。鬼方你继续说。”储凰赤炎露出轻蔑的笑容。
“是狄虎指使我设计谋害太子的,咳咳,他说一旦二王子当了储君,以后我们就会权倾天下……出征前的一个晚上,我随狄虎去跟二王子殿下密谈,我在门外守卫的时候偷听到二王子殿下跟狄虎说,大王子无道,不配继承神权……”
“血口喷人!请父王明鉴!”骨肉相残是祖宗传下的大忌,二王子骇得一头跪在旌王面前。
老旌王面如死灰,他似乎预感到二十年前血溅宫闱的悲剧又将在眼前重演,二儿子急切的告白他已经没有气力去分辨真假了。
“给我把叛将狄虎拿下!”储凰赤炎大声下令。
“住手!三殿下,最想要夺储上位的人是你才对吧!就凭这小小偏将一面之词就要污我堂堂主将和二王子殿下,我不服!”狄虎大声喝道。
“你不服?你敢说太子被刺那天晚上从中军大帐逃出的刺客不是他?”储凰赤炎说罢转向旌王,“跪请父王暂停仪式,重议立储之事,只怕其中有人假借神旨,惑乱人心。”说完赤炎冷笑着看了一眼大祭司。
旌王苍老的面孔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仪式暂停,把老二给我关起来……”
“住手!一人做事一人当,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狄虎一人所为,与二殿下没有任何关系。要打要杀都冲我来!二殿下继承天命是我族人众望所归,我一心奉二殿下为储君,却从不敢向二殿下透露半分念头!二殿下何等光明磊落之人,岂能如某些阴险狡诈之辈为了王位不择手段!旌王陛下,二殿下仁爱天下子民,将来必是一代明君!请大王明鉴!今日我愿用我向上人头,为二王子的立储大典血祭!”只见狄虎神威凛然,目光如炬。整个广场上的数千族人不论立场派系,无不为之深深震撼。
“狄虎将军,你这又是何苦……二王子储凰宏光痛心地叹息道。
“狄虎死何足惜,只盼二殿下万事能以族人苍生为念,狄虎纵在黄泉之下也会含笑叩首!”狄虎雄浑的声音在广场上不断回荡,震人心魄。
储凰赤炎愣了一下,冷笑道:“好一个死何足惜,给我拿下,就地正法!”
不要啊!藏在人群中的小云心如刀绞,急得几乎要一跃而出,但是狄虎朝着蠢蠢欲动的人群摇摇头,便任凭刀斧手将他五花大绑押上祭台。“骊香、云儿,原谅我。”狄虎心中默念。这铮铮男儿,若不是这诸多牵念,真是死何足惜。他双眼怒睁,只待手起刀落。
“陛下,刀下留人,珠妤且有话讲。”珠妤大师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祭台上。
“大师有话请讲。”旌王用他衰老的声音说道。
“陛下,这指证狄虎的鬼方恐怕是被人操纵了。”珠妤大师说。
“大师,你是最清楚的,戒宫之中无人可以施法。”
“但是,可以下蛊……”
“下蛊?大师,你能确定?这在我星族可是欺神的死罪。”
“陛下,我看这鬼方双瞳扩散,耳垂发黑,口角流涎,极似中了蛊毒的体状。我刚刚已经亲自回我扶阳宫取来了解毒药剂,一试便知。”说罢将一瓶药水灌进了鬼方的嘴里。
整个广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而旌王,也许他宁愿相信这件事情没有另一个真相。
“啊!”跪在地上的鬼方片刻之后突然长大嘴巴仰面朝天倒抽了一口凉气,喉咙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声。这一口气下去,他涣散的双眼立刻就有了些生气“储凰赤炎,你害我好惨……将军,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这汉子喊罢竟嗷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珠妤你装神弄鬼想干什么?”储凰赤炎大喝一声,拔出佩剑就要朝鬼方砍去。
“赤炎你给我住手!让他把话说完。”旌王哆嗦着身体从王座上站了起来,用尽力气大声喝道,“让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