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有没有问过几个女孩儿这次去蔚墟的事情是谁提议的?”宣午警觉的眼神逐一落在三个女孩儿的家长身上。
“我问过了,孩子说不记得了。”谷破兰回答道。
“丹齐儿也这样说。”“锦歌也是。”钟愈和元德附和道。
“看来,这关键的一段记忆也被精确地抹掉了。”宣午仿佛看到了打开谜题的钥匙。他低下声音来,详细地布置了下一步的行动。
天色寥落,厚厚的阴霾笼罩着府城。城门微启,掌握梓城命运的一干人等领命而去,迅速汇入街道上喧哗的人流。
大约傍晚时分,首座女巫芷妤大师如约去了钟愈的左相府。左相府是一个坐落在城中的宽大独院。高大的门楼上盘踞着龙形的雕饰,灰色围墙威严厚重,一副富贵气派。门楼下是守门的卫兵,院内还有不少站岗和巡逻的战士。
按照大师的要求,左相没有直接引大师进丹齐儿的闺房,而是在会客的大厅与大师摆茶对饮。茶续二次的时候,才让丹齐儿进来见人。
“丹齐儿,快来见过芷妤大师。”钟愈亲切地召唤侄女儿过来履行礼数。
“见过大师……丹齐儿进得客厅,对着芷妤低身行礼。
“左相真是家教得体,丹齐儿过来挨着我坐吧。”芷妤颌首微笑,招呼丹齐儿到跟前来。
虽然钟愈领养这亲侄女已经有几年时光了,但芷妤确是第一次和这孩子近距离相处。她细细端详着,心里轻叹:好一个美人坯子。眉黛青山,眼若秋水,唇色朱润欲滴,真个不似十四岁的女子出落的光景。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觉察到芷妤的眼神,丹齐儿坐下后双目低垂,默不作声。
“前几****和其他几个女孩子去蔚墟,回来的路上怕是迷了路,让我们都好生担心啊。今日正巧到府上与你叔父叙话,特意唤你过来瞧瞧。小姑娘们爱游玩,原本也是无可怪罪的事情。你芷妤婶婶像你这么大的年纪时,也爱跟女巫院的小姐妹们四处游山玩水。只是,近日里珉河一带的地界里都不大太平,你日后还是收敛着点,别老让你叔父操心。”芷妤用长辈的口气跟丹齐儿说着,满脸都是慈祥的笑容。
丹齐儿嗯了一声,依然保持双眼下垂的姿态。
“这次是谁约你一块儿去蔚墟的呀?婶婶下次见到她可得掐掐她的小脸蛋儿。”芷妤的一双眼睛焦聚在女孩儿脸上,准备捕捉任何可能出现的蛛丝马迹。
“没有谁呢,像是大家说着说着就去了,记不得谁最先提的了。”丹齐儿仍然保持着最初的表情和姿态。
“哦……你叔父说,你回来以后精神不大好,让婶婶给你把把脉。”芷妤说罢便伸手去抓丹齐儿的手腕。
“不要!”看到这个情景,丹齐儿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惊恐,一改刚才的娴雅的姿态,慌忙起身想要躲开芷妤伸过来的左手。
谁知话音未落,小姑娘的纤细手腕就已经被芷妤一把擒住,娇弱的身躯被生生拉回座位上,一动也不得动弹。丹齐儿双眼圆睁,面色苍白,浑身微颤。芷妤凌厉的双眼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小女孩空洞的双瞳,仿佛要透过这两扇窗户看清她脑海里封印的秘密。
“哦,你是受了惊吓和劳累。好好休息几日吧。婶婶也该回去了,下次再来看你。”芷妤恢复了起初的亲切神情,轻轻放开丹齐儿的手腕,准备起身告辞。
“丹齐儿,送大师出门。”钟愈也起身送客。
到了门楼,丹齐儿再次低身行礼,只是脸上已含着愠怒。
“好漂亮的玉坠!这是你叔父送你的吗?”芷妤正欲转身离开,突然瞟见丹齐儿从领口滑出的一块绿莹莹的玉坠。
芷妤一眼看出这是块稀罕物,正打算欠身去碰那块玉坠,谁知丹齐儿突然猛地一把将玉坠抓在手心的,连退两步,蹙眉瞪眼,冷冷地说:“这是我爹留给我的。”
芷妤只好尴尬地笑笑作罢。钟愈倒是显得很生气,低声喝道:“这小妮子怎这般无礼!”
“少凶我,我不是你女儿,你也不是我爹。”丹齐儿用跟刚才一样冰冷的口吻扔下这一句,便转身冲入门去,院子里很快就传来一声摔门的巨响。
“管教无方……师见笑了。”钟愈强压着火气,转身向芷妤欠身致歉。
“这个年纪的孩子的心思太难捉摸了,何况她又经历了那么多事,你待会子可别对孩子太凶。我看你还没学会当爹呢。”芷妤呵呵一笑,告辞离开了。
离开左相府,天色已经黑透,街道上几乎没有了行人。芷妤没有直接去府城,在向城主报告她的重大发现之前,她还有一件事情需要马上确认。
庆元长老对于芷妤的到访仿佛并不惊讶,亲自引她七弯八拐地进了一件内室。长老的住所并不跟城里的祭司院在一起,而是一处东城边上的僻静宅子。这个宅子给芷妤从来的印象是深宅大院,布局诡异曲折,但丝毫没有奢靡之气。
这间内室芷妤印象中没有来过。屋子里没有用日光炬或者皓月盏之类的照明法器,而是几盏昏黄的油灯时而发出滋滋的声响。
“长老,这么晚来打扰你,实在是因为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想要向你求证。”芷妤跟庆元长老对面坐下,客气地说道。
“大师请讲,我一定知无不言。”庆元长老神态安详,身影削瘦,花白的胡须被灯光照的透亮。
芷妤身体前倾,低声问道:“长老,你可了解所谓‘噬魂炼玉’之事?”
长老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一些。大师你今天就是专程来打听这种旁门左道的吗?”
“长老,此时事关重大,解开这个谜题,也许整件事情就要真相大白了。”芷妤略带一丝兴奋地说道。
“你今天有了什么特别的发现吗?”庆元也欠身问道。
“对,两个重大发现。一个是,丹齐儿的记忆上没有封印,她在说谎;第二个是,我怀疑她在‘噬魂炼玉’……
“哦……用了读心术吗?”庆元长老问道。
“对,我能看到她的记忆是没有被封印的。那么,她为什么要撒谎?”芷妤肯定的说。
“那你为什么会怀疑她在噬魂炼玉?炼‘玉灵’这种妖孽之物是要以炼玉人自己的魂魄作为养料的,正所谓‘噬主之魂,养玉之灵’,她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学这种阴毒的法门?学来干什么?”长老疑惑地问道。
“我要跟她把脉,她想躲没躲掉……猜我摸到了什么?”
“什么?”
“玉骨。小妮子受的玉毒已经很深了,血脉微弱,气若游丝。我当时就在想,是什么原因会让这个正值芳华的少女仿佛被掏空了一般?而且还有这么深的玉毒?我在没有把握之前也没有动任何声色。就在出门那档子,我突然看见了小姑娘脖子上戴的一块玉坠。”
“玉坠?什么样的玉坠?”
“具体的纹饰我没看清,但是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一个邪物。稍微静下心来,我就能感觉到它的邪气。就好像一种邪灵附身的压迫感。我正要仔细看,就被丹齐儿给阻止了,她看样子很生气。当时我就有一种强烈的猜测——”
“噬魂炼玉?”
“对,噬魂炼玉。”说到这里,芷妤的双眼透着晦暗的神气,“长老在祭司院见多识广,所以今天我来请教长老噬魂炼玉的事情。我要确认我的判断。否则我没法向城主报告这件事。”
“这么说,我是唯一一个听过你这个猜测的人?”庆元长老仿佛显得有些意外。
“是的,毕竟‘噬魂炼玉’是这片大地上的禁术。我不能随意揣测相门千金是修禁之人。”芷妤十分诚恳地说道。
“‘噬魂炼玉’的确是我们族人的禁忌。这种巫术流传下来,至少有八百年了吧。玉主将上乘的宝玉作为炼器的对象,用巫咒开启玉器的灵性,用自己的魂魄作为养料供养玉器。玉器吸纳人体的精华,逐渐被赋予生命,孕育出一种称为‘玉灵’的妖孽。这种玉灵通常无形地附体在玉器上,或者幻化成某种形态,受玉主的驱使。玉主的能力越强,炼玉的时间越长,玉灵就越强大,甚至不弱于高等级的妖兽,尤其是那种幻化于有形与无形,此形与彼形的能力更是超过了一般的妖兽。”长老半眯着眼睛娓娓道来。
“长老,难道你不觉得那天晚上闯关的绿影很可能就是玉灵?”芷妤突然灵光一闪。
“这么厉害的一个玉灵,是一个黄毛丫头能够炼得出来的吗?”庆元摇摇头,表示不可信。
“长老,你记得丹齐儿的亲生父亲是怎么死的吗?”芷妤好像想起一些事情。
“哦,他啊,蔚墟副旗统,当年听说是病死的。有什么问题吗?”庆元反问道。
“我猜测,他是炼玉过度,被玉灵反噬,气血散尽而死。而他当年炼下的玉灵,就通过这块玉坠,传给了女儿——丹齐儿。”芷妤用一种确定的语气阐述着她的揣测。
对面的庆元长老安静地听着她的推测,背对灯火让人看不出他阴影里的表情。待芷妤说完,庆元长老冷冷地说:“这个分析听起来很有道理。芷妤啊,你准备把这些推测都向城主报告吗?”
“是的,而且是马上就去!”芷妤觉得差不多可以告辞,起身去府城拜见城主了。
“芷妤大师,先别急着走。难得来一趟,我还有样东西想给你看看。”庆元长老突然叫住芷妤。
“什么东西?长老?在哪里?”芷妤疑惑的看着庆元。
“难道你就不想看看真正的玉灵长什么样子吗?”只见庆元长老嘴角赫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芷妤心里大惊,突然感觉到背脊发冷,一种真真切切的寒冷!她惊惶之下猛一回头,只见背后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一只绿莹莹的怪物,狰狞的眼球发出鬼魅的黄光,像一双利刃插入她因惊恐而睁大的双眼……
芷妤大师从梓城消失了,消失得无缘无故,无声无息。
没有人知道她从左相府出来以后都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那一夜她究竟看见了什么东西。
“看样子,我们最后见到芷妤大师的人就是钟相了。钟愈,大师在离开以前有没有给你说过要去哪里?或者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吗?”宣午问道。
“没有说过去哪里,我以为她会直接到府城,或者回女巫院。特别的情况嘛,倒是没有,只是临离开的时候小女有些失礼之处,闹得有些尴尬。”钟愈回答。
“怎么回事?”宣午问道。
“大师想看小女的玉坠,小女不让,还跟我吵了几句嘴。”钟愈回答。
“什么玉坠?”宣午问。
“我哥留给她的。”钟愈回答。
“也难怪……”宣午喃喃道。
“城主,祭司院我让导师们都私下问过他们暮雨坛的所有弟子了。没有人知道她们去蔚墟是谁约的。”庆元长老突然插话进来,禀报调查的结果。
“现在看来,只有先找到芷妤大师才能有新的线索了。但只怕大师已然遭遇不测……宣午揉了揉前额,心里有了一些很糟糕的预感。
“不会的,芷妤大师的防御术在梓城首屈一指,恐怕很难有人能够伤得了她吧。”庆元长老说道。
“义父,我看眼下只剩下一个办法了。”虎骏犹豫了一下,朗声说道。
宣午点点头说:“讲出来我听。”
“请冕城女巫院首座,红女巫穆妤大师给女孩儿们恢复记忆。”虎骏说道。
穆妤大师是珉河流域几座城池最富盛名的红女巫(红女巫擅长幻术、白女巫擅长防御术、黑女巫擅长攻击术)。
梓城本地女巫院首座芷妤是白女巫,如果由她座下等级较低的红女巫来实施去除记忆封印这样精密的法术,搞不好一个失手就把女孩儿们直接变成植物人。这显然是几个家族都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
但是冕城比蔚墟路途遥远得多,沿河而上,几乎要到珉河的最上游。虎骏担心在去往冕城的路上滋生许多变故,所以也一直没有把这件事情提上日程。目前看来,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经过会议的反复磋商,最后大家决定只送月莺和锦歌去冕城,丹齐儿和小琴因为情绪不稳定,精神状况太差,就留在家里休息。
因为担心路上发生意外,虎骏亲率三百名府城卫队的精英,加上小云、尾祥和小臻,一路低调潜行,开往冕城。
小臻是自己跑去向城主请命参加护送队伍的。上次月莺失踪,他着急得要死。但是碍于小云的关系,城主没有同意他参与搜救的行动,更不准他上门探望。这次去冕城,他无论如何也要亲自参与护送才算了却一桩心事。
珉河宽阔壮丽,好似平铺在圣域西部平原上的一条银色丝带。珉河水来自雪山深处,带着冰雪的体温穿过高山平原,滋润沿途一座座富饶的城邦。河上不时有扬帆的大船,载着往来的商贩和云游的客人,构成了圣域大地繁荣的画卷。
朝阳悬挂在地平线上,像浑圆的蛋黄预示着生机。虎骏骑着白虎走在队伍的最前端,纤长的身影投射在卵石河滩上,显示出不可名状的雄壮和威严。
“月莺,别担心,咱们就当是去沿河旅行吧。冕城反正咱们也没去过。听说那里靠近雪山,风景很别致呢。”小云和月莺骑着宣午送给他们的夜行独角犀,走在队伍的中段。小云心想,这雪山难道就是“窗含西岭千秋雪”的西岭雪山?每年爸妈都要带我去滑雪呢,莫不是要故地重游了?
尾祥骑着他的妖兽兄弟和小臻押尾。小臻心情依然不好,一路上魂不守舍的。尾祥当然知道他的心事,在一旁打趣的说:“小臻少爷,多少女孩儿迷恋你啊,你偏喜欢这个从来不给你好脸的。”
“我偏就喜欢她从来不给我好脸。”小臻也不恼,一字一句地回应尾祥的调笑。
对于此行,小臻始终保持着一份警惕心。虽然在失踪事件以来的高层会议上,他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但是他心里能感觉到空气里暗流涌动的味道。
小云也是这样想。嘴里安慰着月莺,脑子里却盘算着各种糟糕的可能。如果说冕城之行能够揭开事件的秘密,那么在这条通往秘密核心的路上,必定会险象环生。
“我倒是精神挺好的,去哪里我都不怕。只是可怜丹齐儿和小琴,听说情况一直都不好。我也没能去看她们一下。”月莺扭过头,跟一旁并排而行的锦歌聊天解闷。
“我听说,丹齐儿去了小琴家。这样子的话也好,她们俩有个伴儿,也不至于那么闷。”锦歌柔柔地说道。别看锦歌的爹常常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这锦歌倒是出落得水灵灵的,娇小灵动,性格也是她们几个女孩子当中最温柔可人的。
“是吗?这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儿呢?”月莺有些诧异地问道。
“就我们出发的那天吧。好像是丹齐儿提出的,说她太闷了,想和小琴一起做个伴儿。你知道,我们回梓城以后,家里就都没有让咱们回祭司院上课了。”锦歌回答道。
“这还真奇怪了。她们俩其实一向不怎么合得来的。也许是真憋闷了吧。幸好可以出来走走,我都快在家里呆不住了。”月莺说罢做了个鬼脸,咯咯地笑了起来。
去冕城的队伍出发了有三天了。一路顺着珉河逆流而上。白日里赶路,晚上就在沿河某处找个合适的地方露营。中途路过蔚墟的时候因为时辰不合适也就没有进城休息。
今天的目标是在傍晚赶到一座叫做墔的小城。
小城很小。估计人口不足两千。城门矮小,土墙失修。但怎么说也能找个遮风避雨的客栈让这两位千金、夫人睡个踏实觉。
队伍到的时间很合适。正是晚饭的时候。城里唯一的客栈动员了全部的资源为这个远道而来的队伍准备一顿好饭。
小城炊烟缭绕,三百多人的卫队一部分驻扎在城中的祭祀广场,一部分驻扎在客栈周围,围得水泄不通。
殷勤的小二在两层木楼的厅堂过道间快活地穿梭着,老板娘风生水起地张罗饭菜,也为几位贵人安置房间。
小云和月莺住二楼中间的屋子,锦歌住在他们左边,虎骏住在他们右侧,小臻住在锦歌左边,尾祥和他手下的十个弟兄们今晚住在楼下院子里。
走廊和楼梯上有轮岗的卫兵。虎骏想,这样的警备,万无一失。
天黑,闭眼。一天的疲劳,小云和月莺感到前所未有的困倦,早早地睡下了。不消一会儿,整个客栈竟已鼾声如雷。
一楼的柴房门从里面被吱呀一声推开了,一个浑身滴淌着粘液的肥圆妖兽从门里一步一顿地爬出来,径直走到店小二的跟前。
店小二咧嘴一笑,对着肥壮的老板娘说:“老大,这睡兽能耐不小啊。”
肥壮女人粗声说道:“废话少讲。动手!”
说罢,两人各自提刀推开房门,朝床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