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后,苏娅没有对罗小玲说起自己曾经和苏拉看过电影,还参加猜谜活动,罗小玲也从未问过她。看上去,苏拉对此也绝口不提。她确信那场电影是她和苏拉之间的秘密,他们心照不宣。
有一次,她和罗小玲一起聊天,她无意中说:“没想到苏拉很喜欢电影。”
“是吗?他喜欢电影吗?你怎么知道的?”罗小玲似乎根本不知道苏拉有此嗜好。
苏娅很纳闷,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怎么罗小玲连这个都不知道。她说:“我有一次听他说的,忘记他在哪儿说的了,好像在车上,他没和你说过吗?”公交车是她和苏拉时常相遇的地方,拿这个搪塞罗小玲再适合不过了。
“没有。”罗小玲摇摇头。
“你们在一起不聊天吗?”
“我们?我们很少在一起。”
“你们,你们没有一起看过电影吗?”
“看过一次。”
“他约你的?”
“不是,我叫他的。”
“你们不是在谈恋爱吗?”
“是吧,应该是吧。”罗小玲的语气闪烁不定,像是不太确定他们的关系似的。
“什么是应该是?我可一直都当你们俩谈恋爱呢。”
“我也一直这么认为的。”罗小玲咬咬嘴唇。
“搞不懂你们这是怎么回事。”苏娅责怪地说。
“我送过他一条手工编织的围巾,枣红色的,用马海毛织的,可从来没见他围过。”
“你还会织围巾啊,我从没见你织过呢。”
“我晚上在宿舍织的,你当然看不到了。”
“他给过你什么礼物吗?”
罗小玲叹口气,缓缓摇摇头。
苏娅说:“这么说,他可不够意思,你都送他礼物了,他怎么能一点表示也没有。喂,你们之间是怎么开始的,能跟我说说吗?”
罗小玲迟疑地说:“有一次,我给了他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句话,愿意和我交朋友吗?他回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愿意。那之后,我们就好上了。”
“就这样?”
“还不够吗?”
“既然他愿意,怎么这样不冷不热呀。”
“你也看出他不冷不热了?我早就感觉到了,我也不知这是什么原因。”罗小玲表情紧张。
苏娅看着罗小玲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忽然想到了春节那天晚上,苏拉徘徊在自己家楼下的情形,不由得有些心虚。再见到苏拉,她躲得远远的,甚至连招呼都不和他打了。有时候两个人在公交车上遇到了,苏拉目不转睛看着她,她却视而不见,倨傲地把头转到一边。苏拉也是个知趣的人,见她这样,也就不打扰她了。
不久,班里组织了一次植树活动,就在附近的一座山上。歪歪扭扭的小树苗种下不少,只是不知道有几株能成活。有的同学阴阳怪气地说,年年种树,年年不见树,纯粹走形式嘛。
苏娅拎着水桶提水,在一个拐角处,脚一滑,差点仰倒在地。只觉身后有个人稳稳地扶了一下她的胳膊。她转回头一看,竟然是苏拉。苏拉说:“小心点,拎不动就休息一会儿。”
她慌张地四处看看,最怕罗小玲看到这一幕。奇怪,这是怎么了,她只知道做贼才会心虚,原来不做贼也会心虚的。她本该说声“谢谢”,却什么也没说,低下头,假装整理头发。风把她的短发吹成了一团乱麻,越整越乱。等到苏拉走远了,她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罗小玲与苏拉的关系正如苏娅预料的那样,还没有捱到毕业,恋情就草草收场了。罗小玲痛不欲生,苏娅则忠心耿耿地充当朋友的角色,劝解,安慰,陪伴她度过昏天黑地欲死觅活的一段时光。罗小玲是真的爱苏拉,不然,何至于那么痛苦。快乐可以伪装,痛苦却是装不出来的。她消沉,颓废,自暴自弃,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连续几门功课补考。校方吓唬学生补考不及格,将被遣送回家。不过,很少有学生会在补考中不及格。补考试题总会在考试前几天有意无意地传出来,那些补考的学生各显神通,将试题的答案早早准备好。罗小玲却满不在乎,她说,不及格就不及格吧,大不了退学回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性。苏娅只好替她张罗,用两盒克莱德曼的钢琴磁带从一位补考的同学手里换来了试题,罗小玲才得以顺利过关。
课间休息,苏娅与罗小玲在操场边的小树林散步。前一晚刚刚下过雨,树林里湿气很重,她们坐在潮湿的石头上。罗小玲知道苏娅为自己的事情跑前跑后,付出了代价。她握着苏娅的手说:“谢谢你,苏娅。”
“谢什么,看你那副破罐破摔的样子,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花了多少钱?”
“什么钱?”
“考试题是买来的吧?”
“没花钱。”
“别以为我不知道行情,人家能凭白无故给你吗?”
“用磁带换的,我哥从外地买的钢琴曲,我不喜欢听,现在正流行那个,桐城还没有卖的呢,我拿去换了。”
罗小玲叹口气:“我欠下你的了,用什么还你呢?”
“还什么呀,不过是两盘破磁带,真要是值钱的东西,我还舍不得给呢。”
“这样吧,放了学,我请你吃凉面。”
“好,我要超多的辣椒。”苏娅调皮地说。
放学后,苏娅与罗小玲去了一家川味凉面店,店面窄小,只放得下几张桌子,生意却极好,人满为患。两人挤到墙角一隅,各自要了一碗凉面。凉面上面盖有黄瓜丝、碎花生、芝麻酱,香气扑鼻。苏娅贪婪地舀了一勺辣椒油浇到上面。旁边有几个先她们而来的女生,一个尖下巴的小姑娘正在说话:“下周六,文学社有个活动,邀请了一位著名作家给咱们讲课。”
另一个问:“你怎么知道的,没见到通知呀。”
“我听苏拉说的,他说那个作家和他父亲是朋友,作家就是他请来的,我看下任社长没准是苏拉。”
苏娅与罗小玲对视一眼,看来这几个女生是本校“仙人掌”文学社的社员。苏拉是文学社成员,热衷小话剧,曾经招集喜欢表演的学生排演过他自编的小品,班里好些同学都去凑过热闹,捧过场。
一个女孩推了一下尖下巴女孩的胳膊,示意她别再说话,她大概认出苏娅与罗小玲是苏拉的同学。等她们吃完饭起身离开后,罗小玲撂下手里的筷子,眼里透出满腔的幽怨。
苏娅安慰罗小玲:“想开点,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必为了一片树叶,而失去整座森林。”
“他不是树叶,他是一棵树。”
“就算是一棵树,也无法与整座森林相比。”
“没有人可以拥有整座森林,我们要的,只是一棵树。我觉得自己很失败,我对自己很失望,你不会明白这种感受的。”罗小玲定定地望着苏娅,眼睛一眨不眨。
苏娅被她的眼神盯得发毛,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隔了一会儿,罗小玲压低声音,耳语道:“苏娅,你知道吗,我和他已经……那样了……”
“那样?哪样?”苏娅听得一头雾水。
“我和他发生过关系了,男女关系,你不会不明白吧?”罗小玲一字一句地说。
苏娅惊讶地瞪大眼睛,她作梦也想不到罗小玲会把这样隐秘的事情告诉她,更令她吃惊的还有这件事情本身。他们,他们居然有那种关系了。可是,有那种关系了,怎么还会分手?苏拉,苏拉怎么可以这样做?碗里的凉面还没有吃完,她吃不下去了,把筷子扔到一边,抹抹嘴巴,气愤地说:“苏拉怎么能这样,不行,我去找他。”
罗小玲一把拖住她的胳膊,看看周围说:“没用的,他亲口对我说,不要让我对他抱有幻想,他不想耽误我。”
“他这是不负责任,无耻。”
她们走出凉面店,仲春的傍晚,微风拂面,空气中弥漫着万物复苏的暧昧气息。这种气息表面上生机勃勃,可苏娅觉得它是不健康的,像隔年的土豆发出的新芽。四季中,她最讨厌春天,这个经常被人讴歌赞美的季节除了让她的皮炎发作,搔痒难耐,实在找不出令她喜爱的优点。她的那对银镯子经过了这么多年,仍然忠心耿耿地戴在手腕上。它对皮炎的预防只能用四个字表示--全无用处。
在苏娅看来,一对男女若没有发生过实质的关系,分手情有可原。可是,一旦发生了,还要抛弃对方,那么这个男人就太不应该了,这是一个上升到道德层面的大问题。
罗小玲反而很平静,她说:“算了,强扭的瓜不甜,他已经有了新女友,听说是‘仙人掌’文学社的社员。”
“不会是刚才那个尖下巴的小女生吧?”苏娅联想丰富。
“噢!”罗小玲也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点点头,“没准儿。”
“文学社是催生男女恋情的温床,许多人趋之若骛,不是出于喜爱文学或读书,根本就是动机不纯。”
“一针见血。”罗小玲笑了,她的笑有点夸张,似乎想掩饰什么,“你说的对,早知道如此,我也应该加入文学社,好象只要交篇作文就可以,真很后悔没这么做,不然就可以参加他们的活动,寸步不离地看着他,那样,他就不会另结新欢了。”
苏娅没吭声,她不认同罗小玲的话,什么“看着”不“看着”,爱情能看得住吗?寸步不离地“看着”就能揽入怀中,高枕无忧。这是可笑的逻辑,可笑的想法,她看不起这样的观点。回到现实中来,一方面她瞧不起罗小玲的这种行为,一方面又同情她关心她,想要帮助她。处于矛盾之中的她,决定瞒着罗小玲去找苏拉谈一谈。她不帮罗小玲,还有谁能帮她。
第二天,苏娅在教室外面的走廊拦住苏拉:“苏拉,我想和你谈谈。”苏拉问:“谈什么?”苏娅说:“当然是谈罗小玲。”苏拉早就料到了,笑一笑:“我就知道你要谈她,好吧,放了学等我。”
放学后,苏娅在校门口等着苏拉。虽然她一直有意识地回避苏拉,却总是想起他在自家楼下徘徊不走的情景。一方面,她觉得这个秘密是不洁的,不能示人的,尤其是不能让罗小玲知道的。可它又有些温暖,让她每次想起都不由心弦一动。她喜欢主观、武断、简单地用“好”与“坏”去定义一个人,就因为这个温暖的秘密,她一厢情愿地认为苏拉是个好人,她更加不能接受身为好人的苏拉与罗小玲发生关系后又抛弃她的行为。这不仅是对罗小玲的伤害,也是对她的伤害。苏娅觉得苏拉欺骗了她,可是苏拉怎么欺骗她了?这是毫无逻辑的联系。她的想法,她的判断都是没有道理的,只凭感觉和直觉的。她搞不清自己为什么这样想,在听到罗小玲的坦诚相告之后,她难受,她奇怪自己究竟是为罗小玲难受,还是为自己难受,或者为这种关系难受。她说不上来,她不明白,就像掉进泔水桶,浑身上下不舒服。
苏娅身在其中,不明缘由,没有一个局外人为她解开迷团。其实,远在春节那场电影之后,她就隐隐约约对苏拉产生了好感,这种好感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确定。潜意识里,她害怕这种“不健康的好感”,宁愿选择远远逃避。她的愤怒不是因为苏拉抛弃了罗小玲,而是--他竟然是一个坏人,她无法接受他道德和人品上的恶劣。
苏拉经过苏娅的身边,他说:“走,上车再说。”
“上车?”
“是啊,你不是要和我谈话?难道你要在这里和我谈?”
校门口人来车往,的确不是谈话的地方。他们一前一后走到汽车站,像平时一样等着公交车驶过来,经过光明电影院的时候,苏拉说:“下车吧。”
“下车?”
“是啊,我们去电影院谈,不然去哪儿?你有更好的地方吗?这会儿,正好有一场电影。”苏拉低头看看腕上的手表。
苏娅跟着他下了车,看着他买好电影票,一起走进剧场。电影未开场,观众寥寥无几。他们挑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苏娅赶紧切入正题,她担心电影一开,苏拉会聚精会神看电影,顾不上再和她谈正事,她已经领教过他对于电影的痴迷。电影是一部日本片,旧片子,男主角是三浦友和,女主角却不是山口百惠。山口百惠自从结婚后淡出影坛,留下三浦友和别的女演员逢场作戏。
苏拉说:“这部电影改编自日本的一起真实案件。”
“别跟我谈电影,我们说正经的。”
“好,说正经的。”苏拉大大咧咧。伤害了一个喜欢他的女孩子,他怎么还可以这样若无其事?
“你不能这样。”苏娅说。
“不能怎样?”
“你不能和罗小玲分手,你要对她负责。”
“负责?我为什么要对她负责?”
“你自己知道为什么。”
“奇怪,我不知道。”
脸皮真厚,苏娅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一直觉得你是个不错的男生,你怎么能这样呢?罗小玲是真心爱你。”
“不能因为她爱我,我就必须和她好吧。如果有个男生也爱你,你就有义务和他好吗?”
“那你早干什么了?”
“我怎么了?”
“你既然不喜欢她,为什么还要和她好?现在,你厌倦了,有新欢了,就想抛弃她,你认为这样合适吗?”
苏拉笑道:“听你的口气,好像我做了十恶不赦的坏事,那我也跟你说实话,我压根就没和她好过,哪里谈得上抛弃她?我更没有新欢,我连旧爱都没有,哪里就有新欢了。”
“没好过?你居然说得出这种话?”
“我知道你也误会我了,罗小玲误会我了,你也误会我了,总之,你们都误会我了。”
“你真无耻。”苏娅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拜托别随便给我扣帽子,我承认我有错,可还不至于被说成是无耻吧。”
“你和罗小玲谈过朋友,这是事实吧?”
“我承认我是她的朋友。”
“那你还这么说?”
“我的朋友不止她一个,如果她愿意,我仍然愿意做她的朋友。”
“什么?你说什么?”苏娅被他的话激怒了,她大声嚷嚷:“你太烂了,太不负责任了,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我听不明白你的话,你说我烂?我做了什么烂事?”
“你做的烂事你自己清楚。”
电影开场的铃声响了,剧场的灯齐齐息灭,乐曲响起,屏幕上出现画面。苏娅起身朝外走,苏拉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坐下,一张电影票四块钱呢。”
“你真烂,你太烂了!”苏娅反复说这两句,她甩开苏拉的胳膊,“放开我,不要脸,你是不是也想把我当作你的朋友。”她回过头:“我明白了,难怪上次请我看电影,也想和我做朋友,是吧?”她冷笑一声,“罗小玲真是瞎了眼。”说完,径直朝外走去。
苏拉追出来,“你说的没错,我是想和你做朋友,怎么了?这也有错吗?你真是不可理喻,我好心请你看电影,你不问青红皂白骂我一顿,我究竟招你惹你了?”
“你还有脸问我,你没有招我惹我,可是你害了罗小玲,恐怕还不止罗小玲,以前我不知道衣冠禽兽是什么意思,现在终于明白了。”
“我不知道罗小玲跟你说了我什么,是的,我可能得罪她了,但你也犯不着这样骂我。”
“你得罪她了?仅仅是得罪她了吗?你伤害了她。”
“是的,就算我伤害了她,那也是无心之错。我从来没有和她谈过恋爱,是她一直要和我谈恋爱,还打电话给我的父母,这是不是太那个了?所以,我必须澄清这件事,我明明白白告诉她,我只把她当朋友。如果她想谈恋爱,趁早找别人,不要因为我耽误了她。”
“天呢,朋友,你就是这样交朋友的?看来你的新女友也是你的朋友了?你真是无耻到了极点,你这个人太可怕了,你预备把我也发展成你的朋友吧?”
“我的确想和你做朋友,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的。”
“太好笑了,你还想勉强我?”
“我说了,我不会勉强你。”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苏拉,我真是服你了,你真是太不要脸了,太无耻了。”
“苏娅,你给我住嘴,你不要仗着自己是女的就口无遮拦,你也不要仗着我喜欢你,就肆无忌惮侮辱人,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苏拉脱口而出这句话后,脸涨得通红,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愤怒中的苏娅没有听出这句话的特别之处,她冷笑道:“好,我不骂你,你根本不配让我骂,骂你还脏了我的嘴。”
他们的争吵招来了影院的保安,保安斥责他们:“要吵外面吵去,别影响里面的人看电影。”
苏娅朝洞开的大门外跑去,苏拉跟着追出去,他眼看着苏娅跑远,喃喃道:“难道罗小玲没有告诉你我喜欢的人是你吗?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苏娅没有听到他的话。她一路小跑离去。太可怕了,这个无良的家伙,这个厚颜无耻的男人,这个应该被送上道德审叛席的坏蛋。以交朋友的名义,玩弄别人的感情,始乱终弃,毫无愧疚羞耻之心。她甚至为罗小玲庆幸,早一点识破了他的庐山真面目,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呢。风吹到她的脸上,她的手轻轻地颤抖着,愤怒,震惊,激动之余,脸上的泪一道道滑过脸颊。
这个世上,总有一些事注定会成为蒙尘的秘密。苏娅永远不会知道真相。当初,罗小玲给苏拉递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愿意和我交朋友吗?苏拉想也没想就回了一张纸条:愿意。
苏拉错误地理解了罗小玲的意思,他以为交朋友就是交朋友,压根没往男女之情方面想。况且,罗小玲和苏娅关系亲近,他自然十分愿意交罗小玲这个朋友。
没错,就是这样,苏拉喜欢苏娅。苏拉有一个比自己小六岁的弟弟,天知道,他曾经多么希望这个弟弟是个妹妹。他还记得母亲怀着弟弟的时候,他摸着母亲圆鼓鼓的肚皮,和肚子里的“妹妹”说话,“妹妹,快点出来吧,出来和哥哥一起玩。”他问母亲,妹妹生下来后叫什么名字?母亲也巴望有个女儿,告诉他,她已经想好了名字,叫苏娅。
苏娅,真好听!苏拉调皮地抿着嘴唇,想像着妹妹苏娅的模样。
母亲生女儿的愿望和苏拉有个妹妹的愿望一起落空了,“苏娅”成了他心中一个小小的遗憾,小小的秘密。当他在新生入学的花名册上看到苏娅的名字时,大吃一惊,他以为这是冥冥中,命运赐予他的一份礼物。他发现苏娅和他都是本地人,而且坐同一趟公交车,他把这看作是老天爷特意的安排。苏娅的外表吻合了他对异性的审美要求,唇线分明的嘴巴,微微上翘的下巴,倨傲寡言的性情,这一切都让他欢喜不已。遗憾的是苏娅对他不理不睬,一度因为罗小玲的关系对他表现出了几分友善,可那年春节,他鼓起勇气请她看了一场电影后,不仅未能拉近彼此的关系,反而令苏娅疏远了他。他敏感地觉察到苏娅在躲避自己,他猜测苏娅或许另有喜欢的人。他看着她消瘦、郁郁寡欢,却如何也想不到苏娅喜欢的那个人是谁?罗小玲给了他提示,罗小玲告诉他,苏娅有男朋友,是她早先的高中同学。得到这个消息,苏拉有点难过。他想,也许自己喜欢苏娅的基础不是很牢固,仅仅是因为她的名字。放弃对她的情怀,除了有些难过和遗憾,谈不上什么特别的痛苦。毕业后,苏拉分配到了电视台,第二年去电影学院深造,再之后,他就彻底远离了桐城。苏娅,是他青春时代的一个遥远朦胧的梦,他全然不知道自己在苏娅心里留下了怎样恶劣的形象。
起先,他把罗小玲当作是熟络的异性朋友,当罗小玲五次三番单独邀请他逛街,看电影,甚至做些亲昵的动作时,他慌乱了,从一开始的遮遮掩掩到了后来的无处躲藏。罗小玲频频给他家里打电话,父母亲都知道了这个女生,问询他们到底什么关系,他坚持说是同学关系。有一次,罗小玲打来电话,母亲接起电话问:“你究竟和我们家苏拉是什么关系?”罗小玲在电话里明确说:“阿姨,苏拉没有跟您讲过我吗?我是他的女朋友。”
“我就说嘛,这孩子害羞,还死活不承认呢。”苏拉的母亲开心地笑了,还热情邀请罗小玲到家里做客。
这个时候的苏拉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急急地说:“罗小玲,我想你可能弄错了。”
“弄错什么了?”
“你告诉我妈你是我的女朋友,我妈信以为真,这样不好。”
“难道我不是你的女朋友吗?”
“不,你是我的朋友,但不是女朋友,朋友和女朋友是不一样的。”
罗小玲脸色大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初你说是要和我做朋友,我以为就是做朋友,可不是做女朋友那样的,原谅我当时想的太简单了。”
“难道你不知道别人都认为我们在交往吗?”
“交往?你说的交往是什么意思?”
“就是谈恋爱啊。”
“别人,你说的别人是谁?”苏拉苦不堪言,他想到了苏娅,“是不是苏娅也认为你是我的女朋友?”
罗小玲紧紧地咬着嘴唇,“不止她认为,和我同寝室的女生也都这么认为。”
“怎么会这样?我,我让你有这样的错觉吗?”
“难怪,难怪……”罗小玲想起桩桩件件的往事,苏拉与她确是没有任何超出朋友关系的举动,她原以为那是他的羞涩,却根本就是她会错了意。她记起自己单独叫他逛街,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时,他不由分说一把推开。她主动约他看电影,他总会找各种理由拒绝。原来是妾有情来郎无意,这么久的时间,她不过是和自己谈了一场恋爱,真是可笑,可悲,可怜!天地良心,她是一心一意,真心实意喜欢他,不止因为他有个做官的父亲,不止这个原因,她不是那么功利的人,她设想过,假使他没有这样的父亲,她也一样喜欢他。这件事情若是让苏娅知道了,若是让别人知道了,该会是怎样的一个笑话。她是这个笑话的主角,这个可怜的,天大的笑话将会传播到学校的各个角落。一想到此,她就更觉虚弱无助,她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倒下去,咽了咽唾沫,吃力地问:“那么,现在你知道了,我一直把你当做我的男朋友,我一直在和你谈恋爱,好吧,我再问你一句,我们现在谈恋爱也不晚吧?”
苏拉慌忙拒绝:“不,不,这不行,我给过你什么错觉吗?我表现出什么让你误会了吗?对不起,怎么会这样,我真是笨。”
“你讨厌我?”
“不,不讨厌。”
“好,就当那张纸条不存在,我再问你一句,你愿意和我交朋友吗?不是一般朋友,是男女朋友。”罗小玲想起在哪本书里看过的一句话,“低到尘埃去”,对,就是低到尘埃去,她在苏拉面前,把自己低到尘埃去,低得不能再低了。
苏拉慌张地退后一步,摇摇头:“不,不,我们只能是普通朋友。”
“你有喜欢的人吗?”
苏拉沉默片刻,说:“没有。”
“好,只要你没有喜欢的人,我可以等,等你喜欢上我。”罗小玲坚定地说。
“不,这不行,我不能耽误你。”
“我不怕耽误,你已经耽误我了。”罗小玲直视着苏拉的眼睛。
“那我只能告诉你,我有喜欢的人。”
“谁?”
“非得说吗?”
“是的。”
“苏娅,我喜欢苏娅,从入学起就喜欢她。”
苏拉的话还没说完,罗小玲已经转身逃跑了。她跑得泪流满面,上气不接下气,像一只逃脱猎人追赶的兔子。最后,她无力地趴在路边的栏杆上,痛哭失声。她何曾没有察觉过苏拉对苏娅的心意,他们在一起聊天时,苏拉总是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苏娅身上扯。幸好,这只是苏拉的一厢情愿。于是,她空穴来风,为苏娅杜撰了一个男朋友,苏拉信以为真。没想到,即使这样,也不能让他死心,他竟然还是明白无误地说他喜欢苏娅。
为什么偏偏是苏娅?她宁愿是其他任何一位女生,不是传言他和文学社某女生关系不同寻常?她宁愿他喜欢那个女生,而不是苏娅。她恨死了苏娅,为什么苏娅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她处心积虑也得不到的东西。继而,她又为自己的恨感到羞耻,她知道自己的恨毫无理由,她不应该恨苏娅,苏娅是无辜的。可是,正因为她是无辜的,她才愈发恨她。她恨苏娅总是那副清白无污,凛然不可犯的样子。她恨苏娅有个疼爱她宠爱她惯着她的母亲。她恨苏娅口袋里总是装着大把大把的零花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还偏偏什么也不屑于买。她最恨的还是苏娅凭什么不费一卒一车就能俘虏苏拉的心。她的恨快要把自己点燃了,烧成灰烬了。她的恨像一柄尖锐的双刃剑,刺向苏娅的同时也刺伤她自己。
她暗自发笑,她恨苏娅有眼无珠,看不到苏拉的好。苏拉是一块金子,她却视而不见。可是,倘若苏娅真要是和苏拉“好”上了,她打了个激灵,该怎么办?不能,绝不能让他们那样。苏拉,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你不是喜欢苏娅吗?你喜欢吧,你这个傻瓜,白痴,我要让你的喜欢变成一场空。
她告诉苏娅她和苏拉发生了那样的关系,这也不算是欺骗吧,虽然苏拉连她的手都没有碰到过一次,可是在意念中,她早已和苏拉几度共枕了。苏娅,呵呵,苏娅中计了,信以为真了,替她打抱不平了。苏拉与苏娅,这两个姓苏的家伙,他们就像她罗小玲手下的两枚棋子,她随意地拔弄它们,就让它们楚汉分界,永不相交。
毕业后,她决计不回老家了,没有苏拉又怎样,她一样要想办法留在桐城。她怀揣毕业证,应聘到石油公司做文秘。她的工作需要一年签一次合同,合同期满,用人单位如果不续签的话,她就得立马卷铺盖走人。很多人都认为她的选择是错误的,她的家人,学校的老师,都试图阻止她这样做,可她执意为之,没有人劝得了她。她破釜沉舟,一意孤行。几年后,国家取消分配工作,所有大中专毕业生都和她一样,自谋职业。罗小玲,于无意中走在了时代的前列。假如她当年服从分配回到老家县城,到那家据说规模很大职工有上万人的企业去上班,那现在的她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苏娅问:“还需要偿还五千元的委培费吗?”
罗小玲摇摇头:“不知道,父母就快和我断绝关系了。不过,我会把工资攒起来,等攒够五千了就寄回去。”
苏娅叹口气,罗小玲的工资一个月只有二百元,除去生活费用,她要攒多久才能攒够那庞大的一笔钱。
“你一定要努力工作,做给家里人看,让他们知道,你的选择是对的。”
罗小玲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罗小玲和苏娅还是一对朋友,表面上,不离不弃,不远不近。罗小玲举行婚礼的时候,苏娅把她接到自己家里,一直到新郎家的迎亲队伍热热闹闹上门把她接走。虽然新郞差强人意,可再怎么说,她也明正言顺地嫁给了这座城市。苏拉呢,苏拉不过是她一场糊涂荒唐的初恋。如果不出意外,她与苏娅的关系会一直保持到白发苍苍。有一次,她们一起上街购物,之后去必胜客吃披萨。她打趣说:“苏娅,等我们老了,步履蹒跚,可能还拄着拐杖。我给你打电话,喂,老家伙,我们一起去吃饭吧。你呢,老半天才听出我的声音,瑟缩着说我在看孙子呢,出不去了。”
苏娅听了大笑,笑过之后,发现罗小玲怔怔地盯着自己。她摸摸脸,“你怎么这样看我,我怎么了?”
“我忽然想起了苏拉,你有他的消息吗?”
“奇怪,你都没有,我怎么会有?”
“听说他做了导演。”
“他是当导演了,我在报纸上看过他的专访。”
“其实,他挺优秀的。”
“你不会还想着他吧。”
“哪有,我都忘了他长什么样子了。”
“那张报纸有他的照片,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现在影视圈有潜规则,像苏拉那种男人当导演,哎哟,正合适。”苏娅坏笑。
“对不起,苏娅。”
“对不起?怎么好端端说对不起?”
罗小玲伸去拭去苏娅嘴角的食物残渣。
“你这样子很温柔啊。”苏娅笑着说。
餐厅外面,熙熙攘攘的行人从她们面前经过。这么多年过去了,罗小玲知道,苏娅没有,一直也没有把她当作真正的朋友,她们的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都不尽相同。她也从来不曾把苏娅当作真正的朋友,如果她们之间出现了利益冲突,她想她可能还会像从前一样毫不犹豫地舍弃苏娅,甚至出卖她。可是,她还知道一点,真正的友谊是不能够长久的,就像爱情,真正的爱情也是不能长久的。她们这样的关系,才是能够天长地久的。
偶尔,她的脑子里会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苏娅和苏拉成为一对,苏娅的生活是不是会比现在好?这个念头像烟灰掉在手背一样灼疼她。这么多年,她亲眼目睹了苏娅狼狈不堪的经历……倘若苏娅知道了真相,还会和她保持友谊吗?哦,会的,即使苏娅知道真相也会毫不在意,她眼里的金子未必是苏娅眼里的金子。也许苏娅的心里从来没有苏拉的概念,错过他,和从来没有他,结果不是一样吗?这么一想,她就心安理得了。